118.第一百一十八章·讀書
第118章
六藝者,一曰五禮, 二曰六樂, 三曰五射, 四曰五御, 五月六書,六曰九數(shù)。此六藝詳實的內(nèi)容,各儒家經(jīng)典中多有述錄。
這樣簡單的問題, 自然難不倒吳灝瀾。
在他一一答出后, 劉拂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很好。”
吳灝瀾:……
其余學(xué)子:……
便是給三歲幼兒啟蒙的先生, 都不會擺出這幅和藹又慈祥的面容。而之前反復(fù)聽了多次劉拂于功課上如何強硬的秦恒, 則將目光移向了周行。
察覺到他意思的周行輕咳一聲,暗暗指了指最前方的那個小個子。
皇太孫聽不出阿拂話中嘲諷,是因在他眼中她樣樣都好, 既如此, 這么個好印象還是不要打破了。
將他們小動作盡收眼底的劉拂眼中滑過一絲笑意,隨即板正了臉色:“禮樂射御書數(shù),儒家以此六藝為法傳以千萬。但六藝漸漸沒落下去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其中的知識太過浩瀚駁雜。”
她能清楚的看到, 底下端正站著的學(xué)子們,在極力忍耐著自己竊竊私語的沖動。
居高臨下的好處, 就是能將臺下的一切盡覽無余。在劉拂成為太子少師, 登上三尺講臺之后才發(fā)現(xiàn), 當年她與圣上許多自以為隱蔽的小動作, 似乎都被某人睜只眼閉只眼的放過了。
劉拂拋出個話頭, 卻未深入解答。
說一半留一半,才能使這班本就心有不服、志高心傲的學(xué)子們的情緒愈發(fā)高昂。抬得高,才能壓得狠,她這個做先生的,才能將因年歲不如人而缺失的威信立起來。
如她所料,在短暫的靜默后,就有學(xué)子忍不住開口道:“先生所言極是,但學(xué)海本就無涯,圣人智慧本就是時時悟時時新,六藝之所以凋零如今……是否還有旁的原因?”
這話看似溫和,實際上卻是直指劉拂所授內(nèi)容無用了。
劉拂面無殊色:“這位同學(xué),你話中所謂六藝凋零,從何而來?”她話音微頓,輕聲道,“莫不是指如今禮崩樂壞,失序喪德?”
見那開口的學(xué)子聲容滯澀,其余學(xué)子中有慌張的,亦有面露不忿的,劉拂安撫一笑:“不必慌張,課堂之上當可暢所欲言,自有做先生的引導(dǎo)矯正。”轉(zhuǎn)而面向眾人,向東方拱手道,“如今圣心開明,允百姓談?wù)撜旅裆筛魇慵阂姟2贿^議論與妄論不止一字之差,謹言慎行,亦是禮。”
劉拂的目光在幾個特別不服氣的人臉上梭巡而過:“五禮雖有變化,但禮節(jié)絕不可喪;六樂雖已遺落,但詩樂未曾斷絕;射可觀德、御可增智、書可養(yǎng)性、數(shù)可明事,即便時移勢遷,六藝亦不會過時。”
有垂眸回避她視線的,自然也有抬眼直接對視的:“先生如此說,我等便明白為何之前六藝一科,一直空缺了。既如此……”
那生與午班年歲最長、學(xué)問最高的張軒對望一眼,清了清嗓子直言道:“想來先生您對六藝一道,定是行家里手,能曲盡其妙。”
他話音剛落,周行與方奇然就分開拉住了謝顯與秦恒。
方才劉拂才說過六藝中的道理繁雜如海,以她年歲,說“是”難免會落下個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形象;若是否認,自此只怕再壓不住晉江書院的學(xué)生。
不過輕飄飄一句話,便將她陷入左右兩難,進退維谷的境地。
在學(xué)子輕笑中,方奇然搖頭低聲道:“且看云浮的。”
謝顯之父為一府之長,以致他在一些事情上會意氣行。周、方二人長居京城,比之謝顯更加明白京中情況。
這事非得劉拂自己解決才行,否則即便是皇太孫亮明了身份維護,于她為人師長一途上,只會起反作用。
謝顯聽著耳邊諷笑,直氣得咬牙。此時他身旁的秦恒也已反應(yīng)過來,抬手搭住謝顯小臂。
得不到支援的謝顯瞪了秦恒一眼,看向周行。
被他殷切目光注視著的周行面不改色,只輕聲道:“你還信不過她?”
謝顯微愣,送了緊咬的牙關(guān)。
在周行的目光盡處,張軒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乃六藝之最大弊端。以我之年歲,自然不能融會貫通。”立于高臺上之的劉拂負手而立,說出自己的不足之處時神情坦蕩,不帶絲毫遮掩。
“不過么……”劉拂輕笑一聲,“所謂立賢無方不拘一格,山長既任命我為這門科目的先生,自是因為——于此六藝上,先生我定強過你們許多,堪為師長。”
她笑容和煦如春風,話語卻狂妄如烈日。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眼見著一個年歲與自己相當甚至是小上幾歲的少年如此口出狂言,便是泥人也要起了三分火性。
更何況,站在臺下的一眾人中,怕是沒有一個菩薩心性的。
“山長明斷,學(xué)生等不敢置喙。”之前就滿面傲氣的一生拱手出列,舉止有禮。
“且住。”劉拂直言道,“這位學(xué)子,在與先生說話前,是否該先報上自己的姓名?”
那學(xué)子一滯,卻也只能耐著性子再次行禮道:“學(xué)生葉敬元,見過先生。”
“葉同學(xué),你繼續(xù)。”
葉敬元:……
慷慨激昂的發(fā)言被半途打斷,提前醞釀好的氣勢全被熄滅,還讓他如何繼續(xù)。
幾息之后,重新理順了思路的葉敬元才清了清嗓子,再次開口:“先生才高,學(xué)生自愧不如。只是人生苦短光陰必爭,雖然先生已將六藝一科種種優(yōu)點講清可到底與舉業(yè)無太大關(guān)隘。還望先生……給我等一個心服口服。”
與方才相比,話語中的傲氣與似有似無的咄咄逼人,已消失不見。
劉拂搖頭失笑:“讓你們心服口服,倒也容易。”
她話說得輕輕巧巧,更加惹人上火。除了周行等人,其余學(xué)子腮幫都鼓了一鼓。
眼見氛圍正好,劉拂輕咳一聲,正色道:“既如此,不若來比一場。你們選個題目,挑個代表。只有一點,不論誰輸誰贏,今日之事,都不許散播出去一字一句。”
整個書院不論先生還是學(xué)生,對她服氣的,僅有先前已上過六藝課的三十余人,連帶上山長與劉拂自己,再加上周行、方奇然、秦恒、謝顯,也不足四十之數(shù)。
要是讓他們將事情泄露出去,她還如何當頭一棒,壓服其余人等呢。
一直沒有作聲的陳秙突然站了出來:“早前先生說,今日要教我們詩樂,不如就以此作比?至于人選,我推致雅兄。”
說罷便向著劉拂介紹起來。陳秙口中的“致雅兄”,正是張軒。
因陳秙本人學(xué)識不凡,其父又是建平三十九年的二甲進士,是以他在午班雖不如周行等人風頭強勁,易不如張軒久在晉江書院,但說出的話只要理正,就很少有人反駁。
在他的引薦下,其余人等很快就認定了張軒這么個代表。
其實不論他開不開這個口,人選早在葉敬元站出來時就已確定,而陳秙的插話,則是免去了三清三推的流程,直接將張軒推到人前。既遏制了他的風頭,亦給劉拂留下了一定余地。
劉拂含笑向他點了點頭后,擊掌道:“如此,各位請去琴房挑琴吧。待切磋之后,也好立時開課。”
早前因抬琴一事第一個出頭的吳灝瀾啞然呆立:“先生……抬琴的動作實在不雅,怕是有辱斯文……”
今人所用七弦琴,既寬且重,平日里挪移多為兩人共抬。
此時依劉拂之意,自然是各人搬各人的,不論是平抬還是抱攬,對這班文弱書生來說確實很有難度。
劉拂挑眉:“有辱什么斯文?是辱沒了你身上的文生長袍,還是辱沒了文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她板正了臉色,厲聲道:“莫被什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話傷了心性,需知高的是‘讀書’,而非‘讀書人’!”
不止吳灝瀾,其余人都愣怔當場。
他們心中有千言,想駁對方“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卻不知為何一字都說不出口。
見眾人臉色變幻,確是在細細思索,劉拂這才輕嘆一聲:“你們可忘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諸位都非蒙學(xué)幼兒,想來《大學(xué)》所言,早已一句不漏的記下。”
明明是在花鳥宜人的室外,卻靜得除了微風窸窣再無旁的聲音。
短暫的靜默后,是周行打破了沉寂。
“先生。”周行拱手道,“我去為您搬琴。”
方奇然亦出列道:“劉顯年幼,他的琴便由學(xué)生來搬。”
劉拂點頭:“多謝。”
二人與謝顯秦恒才跨出幾步,一直站在前方不曾多言的劉顯便跟了上去,遠遠拋回一句話:“學(xué)生自己可以。”
望著四大兩小背影,劉拂唇邊溢出一絲笑意。
實話實說,就讓皇太孫自己動手一事,劉拂本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是真未想到秦恒會如此自覺自愿。
她回眸望向仍立在遠處的眾人:“你們呢?”
這話其實問的頗沒意義,一堆十幾二十三十歲的青少年,哪里能被一個孩子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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