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長相望 07
吏部的董堂,是個剛直不阿的人。他早年供職于遠南于家,后被淮王相中,調來京城一路提拔,做到了吏部尚書。
因那位據說被本公主害死的離妃就出自淮王府,我與淮王的人一直有些齟齬。董堂性情黑白分明,早年又受過淮王提拔,是以他對本公主偏見頗深。
天未透亮,拂曉的風露灌進衣襟子里,微濕微涼。
董堂捏著我的五百兩銀票,振振有詞:“科考殿試,微臣不過是個輔議,倘若李貢士真有才能,如何能蒙了皇上的圣眼?”
我頗以為然地點頭,低聲道:“董大人說得甚是,李才子能否得到皇上的青睞,憑的是自身造化。今日殿試,大人能放水則放水,倘若放不了,也在情理之中。李才子說了,日后大家同朝為官,不分你我,區區五百兩銀子,擱在大人這,亦或擱在他那,都是一樣的。”
董堂涼涼瞟我一眼,冷笑道:“這李閑面子倒大,竟然請得動昌平公主。”說著,又抬高聲調,“公主怕是不知道吧?圣上為廣納賢才,特命了一位深諳兵法的大將軍在今秋貢士中挑選良將。待會兒殿試的輔臣,可不止微臣一人。”
我愣了。
大隨精通兵馬術的將軍有許多,可是我,只能想到其中一人。
董堂又瞟我一眼,往左跨出一步,拱手道:“慕將軍早。”
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董大人。”
然后他頓了頓,又道:“昌平公主。”語氣之間波瀾不驚。
天穹還是方才的天穹,茫茫有風,可是霎時間,我卻覺得斗轉星移。
董堂將銀票塞入袖囊子,大張旗鼓地道:“既然公主親自交代,微臣定會對李貢士多加照拂。”說完,轉身折入金鑾殿中了。
巍峨的宮樓下,只留了兩個人。
我回轉身,勉力彎了彎嘴角:“慕將軍。”
慕央似乎在想什么,聽了這聲喚,才恍然回神。
他安靜地看著我,忽而問道:“董大人提的李貢士,可是指李閑?”
這是別后三年,我們第一次真正重逢。沒有鋪天蓋地的愁緒,沒有染就時光的喜悅,只提了一個不相干的名字。
我點了一下頭:“將軍認得他?”
慕央“嗯”了一聲,良久才續道:“難得的賢才。”
我立在原地,不知該接什么話,只好跟他施了個禮,轉身離開。
宮墻十里,足下秋草靜默無聲,慕央又在后頭喚我。
他說:“公主,未央宮東行十里,有一個偏堂,是供侍衛統領歇腳之所。今日幾個統領出行不在,公主如需等消息,可以去那里歇著。”
經他這么一提,我才想起自己因被克扣了用度,禁宮內不得乘輦。天華宮挨著西面的咸池門,離前宮路途迢迢,若來回奔波,便是一程跋山涉水。
其實也不必等殿試的消息,其實路途雖遠,我一個人慢慢走回去就好。
可我聽到他這么說,就忍不住要跟他道謝。
當我回轉身,慕央已經不在原地了,只余一片墨色衣角,折入金鑾殿中。
卯時三刻,天已大亮,我順著慕央指的路,來到擷暉堂。在椅凳上略坐一會兒,不覺就有點困頓,迷糊睡了過去。
前朝有一盛傳的段子,說有一個書生,坐在槐樹下喝醉了酒。酒后入眠,竟夢到自己娶了公主成了駙馬,一時顯赫無比。后來外族來犯,他領兵出征吃了敗仗。公主薨殞,一世榮華慘淡收場。書生隨后夢醒,發現夢中國度,竟是槐樹下的一個蟻穴。
后人常借這個段子喻意人生如夢,我卻覺得故事里的公主甚可悲,好端端成了他人富貴的墊腳石,事后又發覺自己無非是一場繁華大夢中的過客。大抵古來書者都以為富貴云煙,是以一生富貴的公主,比那些在凡塵中輾轉的女子更平庸。
我在擷暉堂睡了飽足一覺,夢里也有一段山遠水長。半丈紅塵,杳然無痕。
醒來將好是正午,我隨手抓了個宮女為我打水洗臉,還沒收拾完備,小三登便跌跌絆絆地找來了。
他迎頭和那打水宮女撞了滿懷,濕了一身卻渾然不覺,只慌張道:“公主,出事了!”
出的不是一樁小事,卻是一樁我早已料到的事,可我怎么都沒想到,它竟能出得這般雷厲風行。
說是今早殿試前,吏部的董堂將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往大皇兄跟前一送,將本公主與貢士李閑一塊兒檢舉了。
小三登道:“當時圣上的臉色極難看,公主怕是又要遭殃了。”
我有點難以置信,“不能吧,李閑好歹是平西王之子,董堂雖正直,也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怎會吃肥了膽去得罪平西王?”
小三登聽了這話,支吾半日,說了他昨日的揣測:“公主猜測李貢士是平西世子的時候,奴才便覺得不對勁。日前想到,平西李家這一輩是‘有’字輩,可李閑的姓名里頭并無‘有’字。”一頓,又說,“董堂縱然謹慎,畢竟是淮王的人,早年更供職于遠南王府。平西王的勢力,比之遠南于家,可謂九牛一毛。”
我心中咯噔一跳。
倘若李閑并非平西王之子,天底下,還有那座廟宇能裝得下這位金身菩薩?
我又問:“現今的狀況是怎樣了?”
小三登道:“皇上讓董大人指認罪人,誰知董大人一瞧見李閑,竟矢口否認先前的檢舉,說自己可能弄錯了。”又道,“殿試的考題是皇上出的,李貢士確實才華過人。皇上大約舍不得這個人才,不肯將他治罪,便叫來煥王爺鎮場子,預備請公主去對個峙。”
小三登話剛說完,太監總管劉成寶就來請人了。
我一路隨他去往永吉宮,心里又盤算起李閑的身份。
依照董堂看到李閑后的反應,必定是害怕了。董堂好歹是個吏部尚書,官拜正二品,天底下,還有哪幾個讓他怕的?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飛快閃過,又飛快地掠了過去。
轉而又想,連權勢堪比皇家的世家都有幾個,天下的王孫公子更是多如牛毛。唔,我識得的人少,猜不出李閑的來歷卻也情有可原。
永吉宮中別有一番好風光。
金漆寶案上,龍誕香淡淡地焚著。二哥與李閑坐在旁側的紫檀椅上,中間擱了一張棋盤,黑白子殺得烽火連天。
少頃,二哥往我這頭掃了一眼,隨后往左一指,“碧丫頭,去抓兩把瓜子兒過來。”
我默了默,照做了。二哥順勢從我手里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嗑起來。
我無言地望著他,預備也尋個角落嗑瓜子兒。正當此時,又有一只手伸過來,修長的手指隨意一撈,順走幾粒我剛好相中的肥大飽滿。
我立刻轉頭將李閑望著。
他似乎覺察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我二哥好歹是個王爺,手里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李閑這么怡然自得地跟他下棋,也忒有些膽肥了。
心里雖這么憤憤地想,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敢怒不敢言,只好憋著。
他二人廝殺半日,一局終了,棋局為和。
二哥夾了一卷圣旨在腋下,起身責備我:“昨兒個皇兄交予我一個宣讀圣旨的重任,讓我今日趕早,撤了趙良七品統領的賞封。誰知你又捅了簍子,害我半路跑回來為你收拾殘局,白白起了個大早。”
我將新抓的瓜子兒往前一送,賠著笑:“二哥您吃。”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我一眼,接過瓜子兒嗑了嗑,續道:“你簍子雖捅得大,好在有人替你頂罪。我先走了,你好好跟閑止賠個不是,這事便這么算了。”
說罷這話,揚長而去。
永吉宮里,剩了我和李閑兩個人。
我在原處默立了一陣,挪去李閑跟前,切聲打聽:“將將我二哥稱呼你什么來著?”
李閑正將黑白子分收在棋簍子里。聽了這話,他“嗯?”了一聲別過臉來,“你沒聽清?”
我在他對面坐下,努力綻出一枚笑,“我能跟你打聽幾樁事兒不?”
李閑抬眸看我一眼,也淡淡回了個笑:“隨你。”
我鄭重道:“聽說你并不是平西李家的世子?”
他分好黑白子,隨意答了句,“不是。”
我咽了口唾沫,又說:“我猜你原本不姓李。”
他站起身,手里端著棋簍子,嗯道:“因要來京城考科舉,故而用了個化名,李是我娘親的姓氏。”
我跟在他后頭,咳了咳:“那你家有錢不?”
他將棋簍子放在金漆寶案上,回頭便笑了,“你要多少?”又上下打量我一眼,隨口道,”養活你是綽綽有余了。”
書中嘗言,人與人的距離,是很玄妙的。有人之間,隔了一道無涯的天塹;有人之間,只隔著一縷朦朧的紗;而我與李閑之間,隔的正是一層不薄不厚的窗戶紙。
事已至此,心中郁悶,難以形容。
我無聲息地退到門口,預備在窗戶紙捅破以前逃之夭夭。
正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動。
李閑詫異地挑了眉,信步走來,將大門左右一敞。
外面站著的,正是今早檢舉我二人的罪魁禍首——吏部尚書,董堂。
哪知董堂瞧見李閑,竟露出一臉驚懼色,跪倒在地大呼:“小的不知遠南大世子來朝,誤中了圈套,辱沒了大世子的名聲,小的論罪當誅,論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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