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郡主被離婚
楊景岳殺人案, 案情十分簡單, 過了這么久早已審結(jié),難點(diǎn)在于如何判決。
爭議的焦點(diǎn)在于:楊景岳殺掉吳氏, 究竟算不算“十惡”中的“不睦”?
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吵了半個多月,把各種律法條文和以往判例翻了又翻,最終認(rèn)定:吳氏的庚帖作假, 婚書無效, 在本案中, 應(yīng)以普通民婦論而不是堂弟媳婦論, 楊景岳“不睦”之罪不成立;楊景岳是為報祖母之仇而殺人, 又曾經(jīng)有功于社稷,死罪可免,擬判流放三千里。
如今,一應(yīng)卷宗早已報到了宮中, 只等皇帝做出最后裁定了。
鳳寥覺得,皇上這時候讓他去問楊景岳“想被流放到哪里”, 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他想了想,也沒有直愣愣地沖到大牢里對楊景岳說:皇上讓我問你,你想被流放到哪里?而是從楊景岳曾帶他去吃過的一家館子——留香居里,點(diǎn)了幾個他記得楊景岳挺愛吃的菜,又捎上了一壺酒,帶去大牢探監(jiān)。
楊景岳當(dāng)初是投案自首, 在公堂上招供又招得極其痛快, 并沒有受過刑。至于傳說中的入獄殺威棒, 考慮到他郡主儀賓的身份,又有楊家在暗中照應(yīng),也沒有哪個獄卒那么不開眼,敢把殺威棒往他身上使。
因此,雖然身穿囚服,坐在牢房之中,楊景岳的氣色卻依然不錯。
看到了鳳寥,楊景岳的臉色很是詫異。
等鳳寥讓獄卒打開了牢門,又搬來了一張小方桌、兩把椅子,讓隨身服侍的小太監(jiān)將他帶來的酒菜都擺上桌時,楊景岳忍不住笑道:“王爺這是來送我上路的?”
鳳寥哼了一聲:“送你上路這樣的活兒,輪不到本王親手來做。”
他一撩袍子,在靠近牢門方向的椅子上坐下,又朝楊景岳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坐另一張椅子。
楊景岳從稻草堆里站起來,施施然在鳳寥對面坐下,有些好笑地說:“看王爺這架勢,莫非還想陪我喝兩杯?王爺可當(dāng)心了,這大牢里頗多虱子、跳蚤,實(shí)在不是您這貴人該待的地方。”
鳳寥忍不住心頭一跳,看看左右又看看自己腳下,最后看著楊景岳,問道:“真有虱子跳蚤?”
楊景岳哈哈一笑,十分認(rèn)真地說:“真的有!我這陣子閑得無事,已經(jīng)抓了不少。當(dāng)然,肯定沒有抓干凈。”
鳳寥就覺得有些頭皮發(fā)麻,他干咳一聲,壓下心頭的不適,豪氣地說:“既來之,則安之。大不了我回去之后,將這身衣服燒了,從頭到腳好好洗一遍。”
楊景岳含笑點(diǎn)頭:“這樣也行。”頗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
鳳寥看了看他的表情,總覺得他在笑話自己嬌氣。
可他也并不多計較,只再次哼一聲,便執(zhí)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給楊景岳也斟了一杯。然后,他端起酒杯朝楊景岳舉了舉,也不等楊景岳跟他碰杯,直接輕啜了一口。
楊景岳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端著酒杯向他舉了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酒!”楊景岳大贊一聲,神情十分酣暢。
他拿過酒壺,將自己的酒杯滿上,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紅燒R塞進(jìn)嘴里,閉目咀嚼,臉上的表情是說不出的享受。
鳳寥看著他,諷刺說:“這些菜,我都還沒嘗過你就敢吃,不怕我在菜里下毒嗎?”
楊景岳閉目品味嘴里的R香,有些含糊地說:“我覺得王爺言之有理:送我上路這樣的活兒,輪不到王爺親自來做。唔……留香居的紅燒R,做得真是地道啊!”
鳳寥看著他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我就記得,你愛吃他家的紅燒R。”
楊景岳咽下嘴里的紅燒R,又夾了一塊醬肘子。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的幾道菜,心中有些感動:“我就是幾年前帶王爺去吃過一次。王爺居然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我愛吃哪幾道菜,真是有心了!”
鳳寥搖了搖頭:“不算是有心!我只是對姐夫那時的風(fēng)采,記憶深刻,難以忘懷。”
楊景岳動作一頓,而后神情黯然地長嘆一聲:“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叫我姐夫?”
“你沒有休妻,沒有與我姐姐和離,皇上也沒有下旨義絕……就還是我的姐夫。”
楊景岳略微諷刺地勾了勾嘴角,沒有再糾纏這個話題,有些頹廢、有些感慨地說:“今非昔比啦!我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楊景岳了!”
鳳寥承認(rèn):如今的楊景岳,與當(dāng)年的楊景岳,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
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楊景岳不過十九歲,卻已在涼州邊境立下大功,被皇伯父召回朝中獻(xiàn)俘受賞。
少年英雄,面目俊朗,銀盔白馬,意氣風(fēng)發(fā)……走在凱旋隊伍里的楊景岳,不知令京城多少少女傾倒。
可惜楊景岳早已定親了。他未婚妻是楊家世交的女兒,姓閔。他這一次回京,也是準(zhǔn)備回來完婚的。
無數(shù)少女只能捧著自己破碎的芳心,或羨慕、或嫉妒、或詛咒那個即將嫁給楊景岳的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詛咒得太多,在楊景岳完婚之前,他的未婚妻卻突然暴病而亡。
閔家的說法是:閔姑娘夜里得了絞腸痧,沒來得及請大夫,就匆匆去了。
據(jù)說:楊景岳曾懷疑未婚妻的死有蹊蹺,帶了仵作上門驗尸。他岳家卻以女子閨譽(yù)為由百般阻撓,幾乎與楊景岳鬧翻。楊景岳只得罷了,任由他岳家將他未婚妻匆匆安葬。
楊景岳當(dāng)年是風(fēng)云人物,他未婚妻的死,讓京城里眾說紛紜。
有說他未婚妻命薄的,有說楊景岳殺氣重剋妻的,也有說兩人八字不合、互相沖剋的,還有許多人為楊景岳和那位薄命的閔姑娘惋惜。
鳳寥卻記得很清楚,他姐姐當(dāng)時表面上替閔姑娘婉惜,可實(shí)際上,她那副得意勁兒和高興勁兒掩都掩不住。
那時候,他不曾多想什么,只覺得他姐姐實(shí)在沒有憐憫心。
后來,皇伯母親自做媒,與楊太夫人定下了他姐姐和楊景岳之間的婚事。
那位閔姑娘過世三個月以后,楊景岳與她姐姐成了婚。之后,楊景岳從邊關(guān)調(diào)回了京城,沒有再回涼州。
那時候,他也不曾多想什么,只是挺高興多了楊景岳這樣一個英雄姐夫。
楊景岳也帶他玩過幾次——那家留香居,就是那時候去過的。
后來,楊景岳卻漸漸消沉起來,也不怎么搭理他了。
他那時候忙著跟母妃作對,也同樣不曾多想什么。
可是,從上個月,從楊景岳靈堂殺人、他姐姐又與若若定下生死賭約開始,很多曾被他有意無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又重新在他眼前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很多他以前不曾想、不敢想的事,他無法再忽略、再逃避,不能不去仔細(xì)想一想了!
“姐夫……你以前那位未婚妻,是怎么死的?”鳳寥思索良久,有些遲疑地問。
楊景岳端著杯子的手一抖,杯中酒灑落在了他的手上和桌子上。他的眼神,立刻變得十分犀利而戒備:“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鳳寥輕輕咬了咬嘴唇,剩下的半句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就是想知道:我姐姐除了楊太夫人這件事,是否還犯過什么大錯?
楊景岳看了他好一會兒,犀利的眸光漸漸黯淡。
他呵呵一笑,重新舉起杯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拿過酒壺再倒一杯,依然一飲而盡。
兩杯酒下肚,他眼中隱隱有淚光,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欲言又止。
最終,他只是一聲長嘆,十分沉痛地說:“往事如煙,又何必再提?王爺……也無需多問了!”
“那么……你真正喜歡過我姐姐嗎?”過了好一會兒,鳳寥才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楊景岳默然無語,好一會兒才說:“沒有!我從未真正喜歡過你姐姐。只是剛成婚那會兒,我的確曾想要好好跟你姐姐過日子。”
“那后來呢?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楊景岳十分諷刺地勾了勾嘴角,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他將杯子拿在手上,慢慢轉(zhuǎn)動著,臉色有些漠然地說:“我說過:往事如煙,不必再提。王爺又何必一再追問呢?”
鳳寥只好不再追問。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開始說到了此行的正題:“我這次來,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著我問你一句話:你想被流放到哪里?”
楊景岳微微一愣,跟著眸子一亮,有些急切地問:“皇上叫王爺來問我這個?”
鳳寥微微點(diǎn)頭,微笑道:“是!我還敢假傳圣旨不成?”
楊景岳呆了片刻,臉上漸漸騰起了由衷的喜悅。
他站起身來,朝鳳寥深深一揖,又朝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請王爺代奏皇上:若是可以,罪臣想回涼州,將功贖罪!”
那里,有他的許多袍澤兄弟。
這一瞬間,楊景岳臉上煥發(fā)的神采,讓鳳寥依稀又看到了那個銀盔白馬、大勝回京的楊景岳。
這一點(diǎn),讓鳳寥尤其難過。
姐姐這些年,究竟是怎么和楊景岳過日子的?
他的心中更加覺得:自己能與若若相識、相知、相守,不知是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當(dāng)珍惜!
“你還有什么話,想要我代奏皇上嗎?”
楊景岳搖了搖頭,臉上再沒有任何頹廢之色。
鳳寥看了看他,站起身來,輕聲說:“姐夫,你自己以后……多保重!”
這大約是他最后一次叫楊景岳姐夫了。
楊景岳朝鳳寥深深一揖,目光中露出幾分關(guān)切之意,輕聲說:“王爺心地純良,胸懷坦蕩,景岳一直深感佩服。只是……如今正值乍暖還寒之時,常有風(fēng)云變幻莫測,王爺……請務(wù)必多多保重!”
鳳寥朝他笑了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謝你叮囑,我記住了!”
他黯然嘆息一聲,站起身來,走出了牢門。
牢房之內(nèi),楊景岳在他走后,重新在方桌邊坐下,提起筷子大吃大喝起來,神情無比輕松。
從牢里出來之后,鳳寥惦記著虱子跳蚤的事,沒有直接進(jìn)宮復(fù)旨,而是先回了王府梳洗干凈、換了衣服,才、進(jìn)了宮。
成泰帝不動聲色地聽他講了詳細(xì)經(jīng)過之后,笑著贊了一句:“這差事辦得不錯。你先回府去休息吧!兩日后,朕再給你下一件差事。”
等鳳寥退下后,成泰帝對身邊的太監(jiān)總管說:“這孩子當(dāng)真很不錯,對吧?”
以兩家人如今這尷尬的關(guān)系,他能跟楊景岳在獄中把酒聊天……這胸襟氣度,實(shí)非常人能及。
被楊景岳用虱子跳蚤嚇唬一通,卻沒有一臉嫌惡地拔腿就走,而是繼續(xù)坐在牢里與楊景岳喝酒……這從容豁達(dá)、處變不驚的魄力風(fēng)范,的確令人心折,比那些小巧手段更容易收攬人心。
出來之后,又知道先回府沐浴更衣再進(jìn)宮,不把不干凈的東西帶進(jìn)宮里,也十分細(xì)致體貼……
成泰帝心中對鳳寥十分滿意:真是個好孩子啊!
楊家在軍中基礎(chǔ)雄厚,楊景岳本人更是棟梁之材。
因為興安郡主的事,楊家人很可能會擔(dān)心:如果興安郡主的親兄弟成了繼任皇帝,新帝會不會秋后算賬,為興安郡主作主出氣?
偏偏這種事又不能說出口,只能在肚子里暗暗嘀咕。嘀咕久了,更生疑慮。
如果楊家因此在接下來的皇嗣之爭中站錯了隊,那么,對朝廷、對楊家都是巨大損失。所以,必須安撫楊家。
而安撫楊家的難點(diǎn),不在于讓他們放心現(xiàn)在,而在于讓他們對未來有信心。
派鳳寥去大牢里見楊景岳,而鳳寥人品不錯,又與楊景岳相處甚好,這就基本可以保證:在接下來的皇嗣之爭中,楊家至少不會直接站在鳳寥的對立面。
太監(jiān)總管蔡慶年笑道:“恒郡王是皇上一手教出來的,自然不是別人能比的!”
他這個馬P,拍得成泰帝十分舒服。
成泰帝笑了笑,捻著胡須笑而不語,心里琢磨著:當(dāng)皇帝,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知人善任、人盡其才。這孩子……資質(zhì)很不錯,值得期待!
鳳寥離開皇宮后不久,處置楊景岳等人的旨意就下來了:
楊景岳殺人有罪,但情有可原,褫奪官爵,流放涼州;
永昌侯不連坐;
興安郡主與楊景岳義絕,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當(dāng)天晚上,鳳寥留在英親王府的人手,就找了借口回恒郡王府,匆匆向鳳寥和雍若稟告:
皇上除了下旨讓興安郡主義絕以外,還收回了御賜給興安郡主的一切產(chǎn)業(yè),并派出了四個教引嬤嬤,說要教習(xí)興安郡主婦德與禮儀。之所以要派四個這么多,是因為皇上有旨:這四個嬤嬤輪班,時刻要有一人在郡主身邊。
興安郡主剛剛傷愈,完全不想留下那四個教引嬤嬤礙手、礙腳、礙眼、礙心。
可傳旨的太監(jiān)說:如果郡主不留下這四個嬤嬤,或者敢對四個嬤嬤無禮,皇上就要讓她到普惠庵去住幾年,修身養(yǎng)性。
興安郡主這才不敢反抗,憋著一肚子氣,留下了四個嬤嬤。
如今,興安郡主已帶著四個嬤嬤,搬到王府中路靠近花園的華容堂去住了。
雍若聽了以后,如果不是顧慮著鳳寥面子,肯定會笑得捶桌。
那四個嬤嬤,是什么風(fēng)格的?會不會是容嬤嬤那一掛的?
她想象了一下興安郡主身邊杵著四個“容嬤嬤”的畫面,憋笑憋得臉都扭曲了。
艾瑪……畫面太美,不敢看啊!
皇帝這一招真是太損了!
有這四個“牢頭”日夜看著,興安郡主行事就沒那么方便;又被收回了御賜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jì)實(shí)力也大打折扣,想要收買人就沒么財大氣粗了……
興安郡主以后再想做壞事,難度系數(shù)將會直線升高!
她以后,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氣了。
有些事,她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如果鳳寥不愿意當(dāng)皇帝,她自然不會勉強(qiáng)他。
原因很簡單啊!他成了龍,她未必就是鳳。又何苦犧牲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消磨他們之間的感情,去做那個望夫成龍、鞭策他“上進(jìn)”的女人呢?
若是鞭策成功了,指不定成熟的桃子將來會落在誰的手上;若是鞭策失敗了,那更是呵呵了。
所以,還不如順其自然,隨遇而安。
可現(xiàn)在是鳳寥自己想去爭那個位子了,她就想全力配合他通關(guān)。
與他的步調(diào)保持一致,這才是“知己”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啊,對吧?再則,她也想試試自己有木有逆襲的可能。
所有關(guān)卡中,最難過的是皇帝那一關(guān)。
皇帝不會在乎鳳寥寵哪一個妾室。但如果鳳寥為此而不愿娶妻,那就有一點(diǎn)挑戰(zhàn)皇帝的底線了。
她和鳳寥在這件事情上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施緩兵之計,用一個“拖”字訣。
至于能拖多久?需要拖多久?她并不知道,只能盡力而為。
畢竟有些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而“拖”字訣的要義在于:要讓皇帝隱約看到希望,不能讓皇帝感到絕望或太重的失望。否則,皇帝很可能會快刀斬亂麻,直接來橫的,那她和鳳寥就只能干瞪眼了。
以后,她這個恒郡王寵妾,還需要繼續(xù)保持低調(diào)啊!
當(dāng)然,也不能太過于默默無聞,否則就會泯然眾人矣!
她需要展現(xiàn)自己的氣度和格局,隱藏自己的善妒和心機(jī)。而楊家找的那個道士認(rèn)為她命格貴重這件事,或許可以利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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