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一百九十 【無恥之尤】
“……混賬！”
此話一出，紛攘哄鬧的小院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說話的人是刀尾，他嘴角緊抿，臉色陰沉，一只手死死攥拳，微微發顫，另一只手斜舉著從刀鞘中脫出的利刃，將它狠狠甩落到地上，震得一聲脆響。
水鱷慢慢走過來，將那柄獵刀拾起，拇指緩緩摩挲過刃身上印刻的符標，一絲苦澀的微笑綻于嘴角，攀上眉梢。
大野和小丸子抱著球球站在原地，大氣不出，默不作聲縱觀全場，發自內心的感觸良多。
自他們從恩諾家回來，又過去了兩日，今個是第三天。
原本應當無比尋常的一日，因為一個人的到來，掀起軒然大波。
黑金他們回來了。
第一輪獵豹行動以失敗告終，利加的形跡中途斷過兩次，它在山林、溪谷、崖洞間來回穿梭躲藏，狡猾地兜圈打轉，還在其它豹子、走獸的排泄物上翻騰打滾，用以混淆掩蓋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氣味。
即便后來被圍攻堵截在一小片叢林空地中，它也沒有驚慌失措自亂陣腳，始終步步為營，小心謹慎的護著要害，不疾不徐地同人周旋，以靜制動，以守為攻。
一個性急的獵人獨自向它逼近，利加明眼瞧見他手起刀落間的破綻，也只做得偏躲打算，不肯嘗試冒進反殺。
這趟獵豹行動因此宣告失敗，利加肩側懸懸挨了一劃，不過淺傷一道，卻依著捕獵豹王見血即收的規矩，得以被放歸山林，稍作休養。
獵豹者也得跟著換過一茬，輪上新城新莊組建一支新隊，舊的那支原地解散，無功而返。
這些前前后后，原本和洛扎斯家的人沒什么干系，只是刀尾當初帶去獵豹的刀，還沒收在領隊黑金手中。
那把短柄獵刀本身并不貴重，不是什么爺傳父，父傳子的傳家寶。它是希爾斯從鄰莊工匠手上花兩枚綠泥金買來，送給自己的成年禮物，當時還只是他未婚妻卡娜依則用一副上好的皮革縫制了刀鞘。
或近或遠每一次野獵，刀尾都會隨身攜帶這把刀，無論用得上用不上。
黑金很清楚這把刀對刀尾，對洛扎斯家來說有多重要。
作為對刀尾無視規矩差點丟掉性命的懲罰，也為了斷絕他繼續違令獵豹的念頭和可能，黑金將這刀扣壓下來，保管在身邊，回莊后不等卡娜依領著刀尾前來道歉認錯，徑直送往洛扎斯家完璧歸趙。
順便把某個孩子托他帶給刀尾的話如實轉述過去，“晴星來找過你，希望能和你見一面�！�
正如他預料的那樣，聽到這個名字的一刻，不光刀尾，洛扎斯家所有人全都陷入沉默。
這也難怪了，對方可是‘那家’的人啊。
其實他對那家人也沒什么好感，退親便退親吧，何必弄出那么大動靜，實在有些得理不饒人。
可惜了水鱷，顏面掃地淪為笑柄，一蹶不振至今。
晴星瞞著家里人，獨自帶著一條獵狗上路前往深山，吃了不少苦，費了不少勁才找到大部隊跟前，就為見一個據他所知應該在這里的人，可惜未能如愿。
那會天色已暗，總不能讓個半大的孩子獨自趕夜路回家，即便不大合規矩，也只好容他留在隊中過夜。
黑金被他死纏爛打地哀求了半天，不堪其擾之下才勉強松口，同意幫他傳話。
畢竟原先兩家人結親交好時，這小孩跟刀尾的關系確實不錯，好幾次主動申請跨莊跟隊，借著學習取經的名義同刀尾結伴打獵。
刀尾平素不樂意和誰一塊行動，對晴星卻還算寬容，說說笑笑是不可能，若問來些正經問題，倒也愿意答之一二。
但那毫無疑問是看在大哥水鱷的面子上，晴星是他未來大嫂的親弟弟。
自打沒了這層關系，刀尾再沒正眼瞧過晴星，晴星也很知趣，再沒往人家跟前湊，即便千載難逢的在野路上遇到了，兩個人也是各走各路，對彼此視若無睹。
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交惡結仇的兩家人照理說再不會產生半點瓜葛。晴星執意要見刀尾，不惜違背家里人的意思，究竟想干什么？黑金雖然有些好奇，卻沒打算對他人的私事抓住不放，刨根問底。
答應幫晴星帶的話，也只是一句他想見刀尾一面而已。
當著黑金的面，洛扎斯家的人沒有多說什么。等他走后，兩個年紀最小的孩子最先炸窩。
“有沒有搞錯？他還想跟二哥玩？他家里人不揍他，我都想揍！”性格素來活潑大膽的鈴鈴不顧淑女形象，邊說話邊撩起袖子，用力跺了幾下腳。小弟鹿牙更是不甘寂寞，張牙舞爪連聲怪叫，用沒人能聽懂的話胡亂咧咧了一通有的沒的。
刀尾沒事人似的單手叉腰站在那，滿臉無所謂。
心里卻一聲接著一聲咬牙冷笑。
晴星想見他？有話要說？
他們一家當初可給了大哥說話的余地？
沒門，連條縫都沒有。
卡娜依以余光輕瞥從剛才開始一直僵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的水鱷一眼，低頭嘆了口氣，“行了，準備吃晚飯吧�！彼贿呎f著，一邊把從黑金手上接過的獵刀遞到二兒子手中，徑直往廚房走去。
在她身后鈴鈴和鹿牙仍然吵鬧不休，瘋言瘋語不斷，情緒愈發激動憤慨，仿佛要代替其余狀若無事的家人鳴盡不平。
凡特正用特別寡淡無味的語言，反復歸勸倆小孩安靜下來。
公正客觀來說，這件事洛扎斯家也不是占了全理，對方雖然做得過分，也是水鱷有錯在先。蓋塌房子，壓傷人家兒子一條腿，若落下什么后遺癥，這輩子不就……想到這他不由低頭看了自己那條跛腿一眼，由此及彼心有戚戚，苦笑著搖搖腦袋。
也就在這時，刀尾破口罵出一句“混賬！”，把脫鞘的獵刀重甩在地上。
他從卡娜依手中接過獵刀的一刻，就覺得很不對勁，獵刀落在手中的分量有些微妙，比以往要更沉一點。
等他把刀從刀鞘中抽出，只消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緣由，頓時氣急攻心，血涌上頭。
如果不是腦中尚有一絲理智殘存，他非把這刀刃強握在手里往斷里硬掰不可。
刀被人掉包了，刀鞘還是原先那只，外表上看不出不對，里面裝著的獵刀卻不是原配的那把。
黑金當然不可能也沒理由做出這種事，跟在他身邊留宿一夜的晴星，完全有機會動手。
動機自不必說，就是他讓黑金轉述過來的那句話。
想要見面。
好，看來這面還真的不見不成了。
既然要見，光動嘴皮子多沒勁，拳腳功夫也會上一會吧。
這樣想著，刀尾臉上浮現出一絲狠戾，甚至下意識地轉動手腕，活動指節。
水鱷彎腰拾起這把刀，他認得它。
這是云曲阿爸的刀，從他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傳下來，是把真真正正的好刀，一直保養得當，修繕如新。
晴星這么做究竟想干什么？
瞅瞅兇相畢露的刀尾，看看滿面憂悒的水鱷，丸子遲疑片刻，還是選擇脫離旁觀者陣營，走上前趟入渾水，一探究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钡段矁H用眼尾余光斜掃她一眼，轉臉沖卡娜依所在的方向平聲道出一句：“我出去一下�！�
沉默半晌，神色僵滯的蔓蘭此時仿佛突然被點醒，皺眉直沖到刀尾跟前，展開手臂擋住他的去路，“不行！你哪都不許去！”
“……姐，讓開。”刀尾面無表情的注視著蔓蘭，語氣毫無起伏，波瀾不驚，聽進耳里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刀尾�！蓖枳诱镜铰m身邊，但沒有擺出攔截他架勢，“我不知道你現在想去哪，想干什么，可是天快黑了，你現在出門，會讓家里人擔心的�！�
大野也走過來，不吭一聲默默停在丸子身側表明立場，同樣沒有作出任何多余的動作。
刀尾的目光在大野和小丸子身上來回掃過，用比先前更為冷淡的口吻重復剛才說過的話：“讓開�！�
丸子聞言睜大雙眼沖他用力點頭，好像非常樂意照他吩咐的去做，實則一步未挪紋絲不動，“可以，只要卡娜依、凡特、水鱷、蔓蘭答應，我立刻從這讓開，不僅讓開，你要去哪，我還陪你一起。”
聽全小丸子所說，大野明顯噎了一下，偏偏脖子飛快地瞄了丸子一眼，確認她是來真的，隨即滿臉汗顏無奈地開口附和道：“沒錯，你冷靜一點，有什么打算先跟家里人商量清楚，有事別一個人扛，還有我們。”
“就憑你們？”
刀尾仿佛聽到了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揚起下巴雙臂緊鎖，渾身上下散發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息，給人的感覺完全回到了當初剛認識他們那會的樣子，倨傲疏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你很能干，我們也很能干啊，不要瞧不起人嘛。”丸子并不在意刀尾的態度轉變，跟著便轉身面向蔓蘭提問，問她刀尾究竟是要去哪干嘛，蔓蘭深吸一口氣，盡量簡短地跟她講明了眼下的情況。
結合黑金大叔前來拜訪所提一事，丸子自詡手中掌握的信息資料已經足夠全面，可以對癥下藥，好為人醫了，“嗯，我知道你們家的人不能去見那家的人�！彼龑Ｐ闹轮舅涯c刮肚的組織語言，想把對方勸服，“你們兩家人遇上了就是犯沖，一但在彼此的莊子里打起來，弄不好會引發機斗，造成不可估計的嚴重后果�！�
“是械斗……”大野插嘴糾正道。
“哦對，械斗，一時間忘了那個詞兒怎么說。”丸子撓撓腦袋，繼續往下掰扯，“照你們這里的規矩，已經結仇的兩家人在任何場合都應該避免碰面，產生接觸，刀尾你一個人大晚上跑過去，無論是跟人吵架還是動手，肯定都會吃大虧的。”
或許多少受了點丸子此番苦口婆心的影響，刀尾眼底戾氣稍散，也不像之前那般惜字如金，“你懂什么，我必須去�！�
“是啊，重要的東西被拿走了，當然要取回來，但現在不合適�！蓖枳友灾忚�，“我記得從你們這到都司莊要走大半天的路，現在天都快黑了，就算你立刻出發，也是后半夜，接近凌晨的時候才能到，那邊的人美美睡了一夜飽覺，精力十足，你卻累個半死，一登場從氣勢上就輸了�！�
一直靜觀其變的卡娜依跟著開腔發話：“小丸子說得對，就是去也不能這個時候去，明天白日我陪你一塊去�！�
“阿媽，你不能去！”蔓蘭急切地扭過肩膀，高聲抗議：“你去會讓人欺負的！”
一個莊子的人都是幫親不幫理，沒有可靠的男人跟在身邊，女人家孤身過去不可能據理力爭，沒人肯給她這個面子、機會。一但被對方陣營的三姑六婆包抄圍攻，只有寡不敵眾，遭奚落受羞辱的份。
若這種情況真的當著刀尾的面發生了，盛怒之下的他會作出些什么，實在難以想象。
其實不光卡娜依去不合適，蔓蘭、水鱷，隔壁院的阿爺、大伯，誰去都不合適。
單從身份角度而言，刀尾的確是此行最佳人選，他是這個家的人，性別男排行老二，年紀半大不小，出得來臺面鎮得住場子，只要能收住脾氣，不主動點火惹事，對家的人既不會過于輕視他，又不會太不客氣。
何況晴星指名要見的人也是刀尾，解鈴還須系鈴人，好好說道清楚始末原本，說不定能平順穩妥的拿回東西。
總之，放刀尾孤身一人趕夜路前往別莊肯定不妥，必須等到天明才能動身。
丸子和大野的主動請纓作陪最終得到應允，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和刀尾一起離家上路，去會會那個名叫晴星的孩子。
除卻負在肩頭的這則要務，丸子還有兩個小主張，小打算：順道參觀參觀前代遠人生活的地方，用手頭的藍泥金置換點值錢的玩意、物什、土特產，先斬后奏捎回家來。
只是那時，誰也沒有想到，這趟旅程竟會牽扯出那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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