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情很差，超乎尋常的差。

　　小猴波可很識趣的抓著尾巴躲在床尾，安靜地縮成一團，而不是像平常那樣賴在刀尾身上，扒著他的頭尋找根本不存在的虱子。

　　就差一點，眼看著刀尖從利加的側頸擦過去，明明只差一點就能挑斷它的動脈。

　　不斷在腦海中重放著不可挽回的失誤，滿腔憤恨懊喪無從宣泄，刀尾恨恨地重捶床榻一拳，連帶著那條傷腿也不甘心的空踢一下，疼得他倒抽了口冷氣。

　　直到現在，他也認為自己的做法沒錯，只是運氣不好，才和成功失之交臂。

　　從整支隊伍集結完畢，離城翻山踏入深林開始，一行人一群狗，花了三天時間才追蹤到利加的行跡，在水源地蹲守到它出現，正大光明下達戰書。

　　這頭聰明的豹子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確認人們使用的武器只有短小的獵刀后，它開始在森林中不慌不忙的繞圈，專挑人類不方便涉足的地方過路，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穿梭來去。

　　最初的犧牲者是一頭名叫點點的黑毛獵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殺死它的其實是自己性格中超額過剩的勇敢。

　　其它每一條獵犬在追蹤利加的過程中，都記得保持距離，不至于跟丟目標，也絕不會離它太近。它們都明白自己的職責所在，是引領、協助人類。

　　豹子是人的獵物，不是它們的。

　　那頭名叫利加的叢林豹是因為不敵人類而選擇逃跑，獵犬和它離得再近，也構不成任何威脅，對它來說需要留意的對手有且只有人類。

　　點點跑得很快，作為獵犬來說這是莫大的優勢，每次隨隊出獵，它總能憑著一個‘快’字親力捕捉到一些小型的溫血動物，叼回去邀功領賞。

　　這次它仍然是最快的，把人類甩在身后，把所有的同伴也甩在身后，空氣中目標的味道越來越濃，在它的正前方，可以清楚的看到利加奔跑的背影。

　　點點很興奮，興奮的有些忘乎所以，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追。

　　追下去。

　　勇敢地追下去。

　　那一刻對它來說，成功就是掃過鼻尖的豹尾。

　　一個漂亮的回身右轉，不過眨眼的瞬間，利加掉過頭看著它，眼神帶笑。

　　它可能是整座島上跑得最快的狗，而利加，也可能是整座島上跑得最快的豹。

　　所以這次，它的成功注定很疼。

　　點點被發現的時候，顱骨完全被咬碎了，身體的其它部分，包括最柔軟的咽喉則完好無損。利加有足夠的時間吃上幾口再走，但它沒有這么做，只是把點點的尸體完整的留在原地，無論獵人還是獵犬都能讀懂它的警告。

　　如果只是尋常的獵豹，單單為了獲取皮毛和獸骨，沒有誰會選這樣一只狡黠、勇猛的叢林豹當作對手。

　　但這次，狩獵的對象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只能是利加——被七座城邦的神官大人們合議選中的，獨一無二的豹王。

　　和解的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點點是浩星城都司莊馴養的獵犬，它的尸體交給來自那里的獵人處理，他們可以選擇把點點吃了，再剝下它的皮帶回去做成衣物，略以彌補失去一條獵犬的損失。

　　但那幾個青年經過商量后，決定把點點就地埋了，還在坑上插種了一根能長活的樹枝。

　　他們這么做的時候，其他獵人、獵犬都在一旁守著、看著，各懷心事。

　　刀尾不斷撫摸著兩只來自塔蒙莊的獵狗，從額頂溜過脊背，停在尾根處揉來拍去，溫和地呼喚著他們的名字。

　　這兩只獵犬平素和他關系很好，此時看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深切的依賴。它們因同類的死而感到恐懼，試圖從人類身上尋找安全感。

　　刀尾安撫著這兩只狗，他想起了銀斑，如果銀斑在這里，一定不會露出這種畏怯的神情。

　　銀斑總是表現得很高冷，不像其它狗一樣樂于同人親近，但在所有的狗中，刀尾最喜歡的就是它了。

　　那雙淡藍色的玉石眼中所散發出的堅毅、冰冷的神情，在獵犬中是很少見的。

　　他能感受到它的孤獨，與生俱來的疏離感扎根在靈魂深處，好像生來就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想要打破束縛，掙脫牢籠，但天和地就是兩把堅固、無孔的鎖。

　　銀斑桀然倨傲的姿態，就像在沉默的反抗著什么，這種永不低頭屈從的性格，他很欣賞。

　　刀尾不知道，自己對這條狗超乎尋常的理解，在心理學上有個與之對應的稱謂：投射。

　　他把潛藏在自己心中的情感投射到一條看似特立獨行的狗身上，賦予它擬人化的性格，純粹而主觀的，過度解讀它的行為。

　　下意識的尋找共鳴和安慰，卻始終無法正視真正自己。

　　當其他獵手聚集在一起商議下一步獵豹行動的計劃時，他只是站在人群邊緣沉默的旁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下一次狩獵行動，獵手們兵分三路，其中兩隊人馬僅僅負責聲東擊西，混淆利加的判斷，將它勸誘到主力所在的路徑上，那里四散埋伏著幾個經驗最豐富的獵手，他們甚至沒有帶一條獵犬，幾乎赤身裸體的候在叢林間，只等著利加出現后，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先發制人，展開首攻。

　　每次狩獵豹王的行動，都會在近身戰的環節產生傷亡，人類的偷襲到底躲不過獸眼，說是偷襲，這些四肢傍地的對手好像在后腦勺上也長了眼睛，總能提前發現他們的存在，甚至還會裝作沒有發現，來個將計就計。

　　這些近距離參與人獸肉搏戰的獵手，全都懷抱著或將犧牲的覺悟。對他們來說要做的就是勇敢的揮舞獵刀，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瀕臨消逝前，照著近到身側的豹王，盡全力對準脖頸來上一刀。

　　話雖如此，想要刺中一個運動速度比自己更快的對象，絕非易事，如果估不好彼此間的距離，貿然出手勢必撲空，失敗的間隙就會被反撲在地，慘遭咬殺。

　　就算真的傷到皮肉，只要沒有刺中要害，豹王也有足夠的余力反擊。如果受傷的豹王萌生退意選擇逃跑，他們還不能去追，這是在神靈面前起誓，必須遵守的規矩。

　　一但負傷的豹王逃走了，所有參與打獵行動的獵手就得打道回府，給足豹王休歇養傷的時間。

　　按照過往的經驗……很多時候豹王都是給活活耗死的。

　　圍捕行動失敗一次、兩次、三次，時間拖得越長，豹王狀態越差，最后指不定栽在哪個火氣最旺的愣頭小子手上。

　　反正誰殺了它，誰就是當年活祭的英雄，家里也能得進一大筆豐厚的賞賜。

　　以前還有過豹王負傷歸林，此后再也尋不見蹤跡，活不見豹死不見尸的例子，這種時候就當它死了，必須重新確立一只豹王，再相互傷害一輪。

　　如果到了最終期限，仍然未能捕獲獻予活神祭的豹王，便也是一出天意了：預示著來年，下下一年，以及大后年都是災年。

　　這可是全體太陽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刀尾打獵的技藝不錯，眼明耳尖，吹箭開弓準頭好，也有持著長矛追趕走獸的體力和腳程，不光膽子大，腦筋還轉得快，幾乎具備成為一個優秀獵手所需的一切特質。

　　這次組隊獵豹王，先要從六個莊子里集結人手。塔蒙莊總共派出八人，這八人里論年紀他最小，論輩分他最輕，其他七個都有罩著他的意思，且是誠心誠意，并非輕看。

　　當初確定最終人選前，阿曼拉把莊里叫得上號的獵手全聚攏到一塊開會。有人巴不得給選上，拍著胸脯吹噓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有經驗，有膽識，也有人直往后縮，推說家里有事走不開，這都很正常，獵豹王光榮是光榮，但畢竟是個苦差。

　　在山林里沒完沒了的兜圈子，多半不會剛巧挨著哪個設施完備的采獵營，走哪是哪，停哪歇哪，只能露宿在樹上樹下，喝風吃雨。

　　從白天到黑夜，成日里挨著蛇蟲鼠蟻，吃住都在一塊，簡直親如一家。

　　跟豹子斗死了還算面上有光，偏偏總有人陰溝里翻船。

　　比如十四年前，就有個叫白鹿的倒霉鬼，爬上樹站在枝頭遠眺豹王行蹤，豹王的影子沒見著，卻在樹干上發現一個半拳大的蟲巢。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長在那也沒礙誰的事，他偏偏手賤拿刀去挑，外囊破了，不知戳中里面什么玩意，濺出一溜不明汁液，剛巧噴到他鼻尖上。下了樹連忙尋水清洗，洗完了還是癢，忍不住地抓，抓著抓著起了個大包，第二天流水化膿，跟著發燒說胡話，調了點草藥服下去也不見好，被同莊的人架著往家送，沒撐到出林子就一命嗚呼了。

　　這些事起初說起來是慘，但時間一長，就成笑話了，雖然是不帶惡意的那種。

　　在太陽人的觀念里，一碼歸一碼，雖然敬重死者，也信靈魂、鬼魂那一套，和死相關的玩笑話，卻也敢說。誰出了滑稽，鬧了洋相，犯了不該犯的蠢事，就是好笑，好笑的事為什么不讓笑不讓說？人人都這么干，輪著自己遇禍事當丑角時氣歸氣，也都認了。

　　說白了還是太欠缺娛樂，精神文化活動但凡再豐富點，也不至于天天扒著外人的閑事不放。

　　話扯遠了，再往回說。

　　決定要派哪些人去獵豹王時，眾人商議討論一番，自愿挑梁爭著要去的，有約莫二十來人，半推半就，表示可去可不去的大概也有二十來人。

　　刀尾屬于前者。他話不多，語氣也不熱烈，就很強硬也很簡單的表明態度，說自己要去。

　　先有人說他太小了，根本干不了什么，干脆再等一輪，下次去正合適。

　　他沒吭聲辯駁，把別在腰間的獵刀從皮鞘里抽拿出來，在手中翻著個掂弄。

　　說他小那人愣了愣，低聲說了句：“你是不是想你阿爸，才……”

　　話沒說完，就叫刀尾狠狠瞪了一眼。

　　少年動威時眼神真利害，像刀子，和他手中那把一樣鋒銳。

　　刀是他阿爸的刀，人也是他阿爸的人。

　　一想起希爾斯，在場的人都不言語了，直把目光齊刷刷投向阿曼拉。阿曼拉沒什么反應，仍舊背手站在原地，目光遠遠近近張望了一圈，好像把每個人都看了個遍，又好像只是瞅了瞅空氣。

　　最后，他點出八個人名，里面有一個是‘勇浪’，而勇浪，正是刀尾的本名。

　　再沒有人提出任何異議。

　　刀尾回家把自己將去狩獵豹王的事，知會給阿媽、阿爺知道。倆人都有些意外，但并不覺得吃驚。

　　這孩子一早就有這個打算，以前普通的獵豹活動也跟著參加過兩次，懸著心放他去，最后也好好的回來了。

　　卡娜依私下找同去的獵人詢問詳細情況，對方直夸他家二兒子是個打獵的好苗子，射出去的箭像長了眼睛，發發中的，回回不帶落空。

　　聽著這番恭維話，卡娜依只是笑笑，這不是她關心的問題。她在乎的是兒子聽不聽長輩的話，遇著事能不能保護好自己，但獵戶出身的男孩子，總歸要在實戰中累積經驗，刀尾說起來還是孩子，離成人也不差幾年了，做媽的不能總拉后腿，攔著兒子不讓他長出息吧。

　　洛扎斯家開小會商議了一圈，最終同意刀尾正式接下這件光榮的差事。他想去獵豹王就去吧，有那么多長輩照看著，多添點見識也好。

　　狩獵豹王的人選一經確定，第二天天亮全隊就整裝出發，他們走的時候，阿曼拉爺爺也帶領莊中愿意打野貼補家用的男女老少出發行進慣例的采獵。

　　兩隊人馬要去的地方是兩個方向，在莊子中心打過照面，相互祝好，就分道揚鑣了。

　　刀尾跟著一干獵手前輩去追捕豹王利加，水鱷和蔓蘭牽著鈴鈴、鹿牙隨阿媽一塊去采獵。

　　誰曾想該是一路順通，全程了無波瀾起伏的后者，倒有了不亞于擒住豹王的收獲，帶回兩名遠人。

　　前者卻半途折返，弄得個負傷受罰，敗興而歸的慘淡下場。

　　如今的刀尾只能抻著傷腿干躺在床上，心難靜，意難平，滿腦子雜思纏攪在一塊，煩天煩地，五味雜陳。萬般情緒起伏中，卻惟獨沒有后悔。

　　若能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么干，干到事成為止。

　　目的從來只有一個。

　　什么狩獵豹王，爭功立名，他才沒興趣。

　　僅僅是為了——快些‘長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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