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丸子像咸魚干一樣仰面躺在大巖石上，老老實實地專心曬太陽，下頸前胸處衣料里所含的水分，不多時就蒸發了個干凈。

　　太陽已挪到正午當空的高度，光線溫度比晨時熱烈不少，挺烘人的。衣服干了，她脖子臉上也掛上一溜排汗珠，拿手擦掉再冒出來，前仆后繼孜孜不倦。

　　確認自己的衣服干透了后，丸子兩手一撐從石頭上坐起身，蹦到地上，苦著臉轉轉手臂，“衣服干了穿起來也不舒服哎，因為流汗嗎。”

　　大野在一旁守了她半天，沒避去林口樹蔭處乘涼，同樣在陽光炙烤下出了滿頭滿身的汗，很清醒的點明她話里的認識誤區，“跟汗沒關系，之前浸的是海水，曬干后結的鹽還留在衣服里，穿起來肯定不舒服。”

　　“鹽？”丸子驚奇的扯起一段裙擺，托在掌間搓揉一番，質感稍微有點沙沙的。因為她衣服的顏色也是白色，單用眼睛看完全發現不了鹽分的結晶。

　　她湊到大野身前，從他的干衣服上可以挺清晰的瞧見一圈圈淺淡的白痕。

　　“……我們得一直穿著腌過的衣服？”

　　“不然呢，救生衣又不能貼身穿。”

　　丸子不由擰起眉頭嘖了一聲，“真慘。”

　　“還有更慘的。”他說著抻起一根指頭，隔空描劃了一圈她的下唇，“你自己摸摸。”

　　丸子用手背蹭蹭嘴巴，干得都起皮了，咂巴兩下還有點疼。她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可憐兮兮地望向大野，“好渴啊。”

　　“海水又不能喝，得往林子里走，運氣好能找到小溪。”

　　小丸子乖巧的“嗯”了一聲，把那句臨到嘴邊的問話“要是運氣不好呢”憋住，吞回肚里，隨在大野身后尋向先前探路時找到的叢林開口。

　　叢林內部的空氣比海岸邊更潮濕，森林郁閉，紅褐色的土壤上覆滿酥松的落葉枯枝，四周尋不見多少低矮草本植被的身影，苔蘚地衣倒是隨處可見。

　　樹木們大多生長的很昌盛，種類繁復，就跟人一樣，分高矮胖瘦，還有不同的膚色，彼此間葉片、軀干差異顯著，就算是對植物了解甚少的人見了，也能輕松區分出它們的不同。

　　許多大樹上依附著各色各樣的藤蔓，有粗有細，從一棵樹的底部牽掛到鄰近另一棵樹的樹腰上，再攀附上第三棵樹的樹冠，彼此間纏繞交錯，編織出無盡的網格。

　　在偌大的雨林間穿梭行走，本就缺乏明確的方向目標，最怕的事就是繞圈打轉白費力氣。許多大大小小的叢林生物盤踞在枝頭，藏躲在葉后，丸子卻分不出閑心看個究竟，匆匆瞥上一眼，便重新將注意力集中于前路。

　　就這么走啊走啊，走了好久。

　　她盡力辨別周遭的一切是不是和方才走過的不同，在心中暗暗盤算：如果真的在叢林內部迷路了，什么能喝什么能吃。

　　或許有些樹木長的葉子能榨汁取水，結的果實也好下口飽腹。

　　入夜的話應該能鉆木取火吧。大概的動作她是知道的，不就是一根木頭橫著，一根木頭豎著，豎著的那根抵在橫著的那根身上，用手攥啊搓啊，多點耐性摩擦生熱，白煙一飄出，火花就跟著綻放了。

　　小丸子一面以孩子式的天真，冷靜思考著同生存攸關的種種雄才偉略，另一方面又很清楚這些紙上談兵根本不宜作數。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她可不具備茹毛飲血，像野人一樣過活的覺悟跟能力，至少現在沒有。

　　何況，‘死亡’的意義在這里到底不比現實，悠所說的‘活下去’更像是隱喻。

　　反正她是不大信在一場夢中夢里，真能因為什么缺衣少食的緣故丟掉自身性命，沒準反而會因禍得福，干脆從整場迷夢中徹底醒來？

　　當然，這樣無憑無據的猜測未免也太過樂觀，忒不靠譜了點。只要有的選，她還是會在夢中按部就班的過活，盡力攀登一座座名為困難的高山，再在峰頂處插上一面昭示著目標達成的小旗。

　　不管怎么說，對現實和眼下世界的認知差多少都會從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她的想法跟行為，比如：即便再怎么餓或者渴，她都會固守住擇食底線，不會去涉獵、夠取心理上完全無法接受的東西充饑。

　　若是置身現實，不吃不喝一定會死翹翹沒商量的情況，她恐怕也會放下為人的身段，憑借動物的求生本能，硬著頭皮進食些不可言說的烏七八糟……嗯，具體如何，不真到那一步也很難說。

　　她沒完沒了的想著些繞腦子的瑣事，一不留神，讓根埋伏在落葉堆中的樹藤絆住下腳，失去重心身體前傾，嘴里“哎呀”了一聲，直直撲倒在地，差點壓到球球。

　　大野聽到動靜回頭一看，正好見著丸子搞笑藝人般摔成一條杠的情景，連忙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還好吧？”

　　“……沒事，這里地踩著這么軟，摔了跟沒摔一樣。”

　　“那也得小心。”大野說著，屈指在她左額間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要是累了就說，我們隨時可以停下來休息，別逞強。”

　　丸子抬手摸摸被敲的額頭，扁扁嘴巴，沖他隨嘴打趣道：“放心，實在不行我還賴你背上要你背呢，成不。”

　　大野眉頭一揚，極為爽快地背轉過身，彎腰屈膝，拍拍自個的肩膀，“來啊。”

　　唬得丸子連忙擺手后退，“……都說了是實在不行的情況，現在好端端的讓你背什么，你不嫌折騰，我還嫌折騰呢。”

　　他噗嗤笑了一聲，“你還當真了，誰要上趕著背你，我又不屬馬。”跟著便學起她先前見怪的語氣，接腔道：“找個地方坐一會，你不嫌累我還嫌累呢。”

　　倆人都不想席地而坐，怕把好不容易曬干的衣服給弄濕了，尋了條粗壯到足以當椅子坐的樹根，撿幾片葉子簡單擦了一道，才坐上去。

　　在雨林里崎嶇的土路上行走，比在平坦的水泥地上更花力氣。丸子坐在樹根上，吁出一口長氣，放松整個身子，彎腰揉了揉腳踝，再度挺直身板時，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酸脹順著脊梁骨一路冒至額頂。

　　看來大野說得對，她確實有些逞強，沒顧得上受理身體傳來的求助信號，只知道埋頭苦走，不知量力而行，停下來歇著才品出身子骨里外疲憊的滋味。

　　從離開海岸進入叢林算起，他們大概走了有一兩個鐘頭了。眼前所見除了樹還是樹，死的躺著，活的立著。

　　都說綠色護眼，但看得多了、久了，也會審美疲勞，就連閉上眼，都有逃不開的青色殘影在眼皮底下亂晃。

　　在樹根上坐著歇氣時，丸子抿抿上下唇，無比艱難地揚起脖子，咽了口不含什么水分的唾沫。其實雨林底下濕氣大，她的嘴唇倒沒有待在岸邊暴曬太陽時顯干，渴的感覺卻越發洶涌、明確，甚至有些難以忍受。

　　沿途中，他們經過了幾處泥濘的水洼，里頭聚著的水全都混濁的不行，面上還飄著一簇簇詭異的浮沫，不時咕嚕幾個可疑的氣泡。別說下口了，手腳都不想沾著，逼得人繞道而行。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會一直保持對水質的挑剔，不斷放過這些唾手可及的淡水資源呢。

　　從顏色角度腦補一下，當成咖啡牛奶也挺好的……土味的咖啡牛奶。

　　想著想著，她感覺自己不光渴，連食欲都給調動起來了，唯有苦笑著晃晃腦袋，逼自己專心放松身子。休息就好好休息，別那么貪心，還想吃想喝，又沒有的吃沒有的喝，純粹給自己添堵。

　　大野側臉見她捂著肚子幽幽嘆了口氣，心中為難不忍，面上跟著泛出幾分愁色，不過很快就收斂下去，轉換為男子漢大丈夫式的氣定神閑。

　　他以前在電視節目上看到過，一個人最多可以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東西，超出時限才會有性命之憂，何況對于夢中的生死觀，他的想法和小丸子差不多，并不認為在這里的“死”會和真正的死亡直接劃上等號。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邪門的可能，他可不愿意在小丸子身上冒險試驗出是否，哪怕擦著萬一的邊兒都不行。

　　懷揣著即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讓小丸子吃好喝好的目標、抱負，他當然得振作起來。

　　敵人很強大，是一整片無邊的森林，一整座遠離大陸的孤島，是熱辣的太陽和漆黑的夜晚。

　　自然從來都很兇殘，不管對人類還是對動物，它都一視同仁的壓榨、欺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主宰萬物生息，法不容情。

　　等丸子覺得休息夠了，從樹根上伸著大懶腰站起身，用余光掃瞥了印象中應該一直待在自己身側的大野一眼，卻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繞沒了身影。就眨幾下眼的功夫，肯定是叫樹擋著了，走也走不遠。

　　她不慌不忙地清清嗓子，喚了聲他的名字，果然很快得到回應，一個尾音拖得長長的“恩”。

　　丸子循聲走過去，發現他就在這棵樹根被他們當成凳子使的大樹背面，正專心致志的盯著樹皮，她好奇地湊過去，跟著往大樹身上張望，“看什么呢？有蟲……”

　　話還沒說完，她半張著嘴呆住了，眼睛瞪得像初生的小牛犢，不可思議的看著大野正在研究的東西。

　　在那棵大樹背面的樹皮上，從樹底延伸到至少兩人高的位置，密密麻麻刻劃著許多復雜的極具規律的圖案，有些還上了顏色，紅橙黃綠藍。

　　大自然再怎么鬼斧神工也整不出這樣的東西，只有人，只有人能留下這樣的痕跡。

　　她懷著無比震驚的心情，把手抻上大野的肩膀，顫巍巍拍了兩把，還沒來得及跟他交流分享自己內心的波濤翻滾，忽然被大野反手揪住手背，拽著胳膊拉扯到胸前。

　　大野的兩只手一左一右，貼放在丸子身側，下巴就挨在她的頭發上，令她有些犯懵，無措的小幅度扭轉身子，不知大野為什么突然這么親近的圈抱住自己，醞釀了一下情緒，才有點羞澀的開口問道：“大野？”

　　沒想到對方此刻扮演的角色全然與風花雪月無關，仿佛娃娃機里的夾子那樣，強推著她的肩膀令她仰起臉直面一樹花花綠綠。

　　“你看這些，仔細看！”大野的聲音聽上去激動得有些過頭，她顧不上多想，趕快照辦，把那些圖案從上到下掃視一圈，重新落回最左上角的第一個圖案。

　　片刻后，她明白大野為什么這么激動了。

　　這些圖案不只是圖案，還是能傳遞信息的文字。

　　而且，她居然——看得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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