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從椅子上站起來，小丸子跟著站起來。

　　他接著又坐下了，她也跟著坐下。

　　倆人對視彼此一眼，神情俱有輕微的怔愣，對田矢帶來的消息，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他倒好，仿佛開了一個挺有意思的玩笑，滿臉愉悅得意，跟著補充道：“你們也看到了，咱這小破船，沒幾噸排水量，沉沒影就一會功夫的事，趁現在還有時間，趕快去小悠那領套救生衣穿著，防患于未然嘛。”

　　大野因為預先在心中排演過一圈不好的可能，反應過來后也談不上有多驚訝。

　　丸子咽口唾沫，忽然有點緊張的看向他：“欸，我游泳怎么樣啊？該不會是個旱鴨子吧？”

　　看她一臉忐忑不安的樣子，大野雖然覺得好笑，也不忍心再嚇唬她什么，實話實說道：“還好，游泳考試能過，成績在女生里不算墊底。”

　　丸子聽了還是擔心，幽幽嘆口氣，“那也夠嗆，白鳥空就特別會水，跟爺爺奶奶一塊住的時候經常下河，還能徒手撈蝦子……”

　　大野還是給她說樂了，遽然莞爾，無奈地撓撓脖子，“你跟她比撈蝦子干嘛啊，我們肯定不會有事的，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她苦著臉點點頭，“對，我知道，但萬一嗆水呢，肯定很難受。”

　　“嗆水是沒辦法……太現實了就是有這種弊端。”

　　“哼嗯。”田矢皺眉佯咳一聲，宣發了一下存在感，揚手指向后甲板做了個“請”的動作。

　　兩個孩子也意識到現在不是嘰嘰喳喳的時候，直奔著休閑桌去了。

　　桌上攤放著兩件最經典的橘色救生衣，內部填充著浮力材料，款式和小背心差不多。

　　以前在學校上過應對海難的安全知識教學課，講過怎么穿這種救生衣，然而大多數小學生根本不會認真聽這種公共課，即便認真聽了也很少往心里記。

　　大野同學算是個例外，不用悠招呼指教，抓起救生衣抖了兩抖，利索套上身，系緊縛帶，穿戴得整齊妥帖，又快又好。

　　他這邊大功告成了，丸子還在一臉迷茫的辨別這件衣服的前后，悠對上她求援的矚目，卻沒給出點明確的反應，只輕輕搖了搖頭。

　　小丸子不懂她的意思，還在發愣，大野直接上手幫她穿，關緊拉鏈，再把頸帶、下縛帶綁牢，一邊跟她解釋：“這衣服不分前后，正反倒是有點講究，別把口哨袋朝里穿就行。”

　　等衣服穿完后，丸子默默低頭上下打量自己一圈，不好意思地偏偏腦袋，跟大野說了聲謝謝。

　　他也不回她客套話，只顧著問她穿著有沒有哪覺得不舒服，比如勒脖子，呼吸不順什么的。

　　完全沒嫌棄她笨手笨腳，仿佛照顧她真是自己應盡的責任。若是拿這個態度去干服務業，只怕單攢小費就能發家。

　　她忍不住在心里汗顏：總覺得再這么跟大野相處下去，獨立自主的能力會大幅退化啊。虧她先前還暗搓搓自封了個“大貓飼養員”的名號，反過頭老被大貓護著，倒像大貓的所有物了。

　　等大野小丸子穿完救生衣，悠總算發話了，簡單交代他們沉船的大致原因、經過。

　　這艘船會行駛到一處霧氣較淡的水域，即便不用雷達用眼睛看也能看到正前方的島嶼，那里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船就是在企圖靠岸時卷進環島漩渦群中個頭較大的一枚漩渦中，不幸側翻。

　　聽完這些，大野抬起手，禮貌的請示悠他有問題想問，等悠沖他點過頭，大野才以一種非常平穩的語氣緩緩開口：“你跟田矢，就是在這座島上遇難了，對嗎？”

　　白鳥悠沒有任何遲疑，給予了他肯定的答復，還告訴他們，這是一座未被現代文明發現的孤島。

　　大野跟著問道：“我們會經歷和你們一樣的事？”

　　悠搖頭，“不會。”

　　田矢不甘寂寞地補充插話，“放心，你們和我們完全不同。”

　　“那，你們到底希望我們到島上做什么啊？……是不是要去找你們的……”丸子說著說著，聲音越變越小，神情古怪的搓著手指，嘆了口氣。

　　“去找什么？找我們的尸首？”田矢面上露出笑容，打斷丸子吞吐的發言，滿不在乎地攤手道：“才不是這種無所謂的事，人死了就是死了，身體這種東西遲早會隨著時間的自然流逝回歸大地變成土壤，在哪不在哪又有什么兩樣。”

　　“那是去找寶藏？”丸子忽然想起昨天領命復刻線路圖時自己所作的有關藏寶圖的猜測。

　　夫妻倆平常把女兒獨自丟在家里出門遠游，很少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所持各式收藏品跟著增增減減，主要經濟來源估計也出自于此，到死執著于一件沒能到手的財寶，雖然世俗了點，也算在情理之中，何況他們比起純粹倒賣文物珍品的商販還多一層理想化的熱忱追求。

　　這次田矢沒再正面回答她的提問，很有大人樣的虎摸了一把她的腦袋，“行了，別瞎猜了，要你們做什么，等上島后自然知道。”

　　盤踞在水面上的霧氣變得比先前稀薄了不少，隱隱約約能透見前方島嶼的模糊輪廓，視線所及范圍有限，不見島嶼全貌，論不著大小。

　　大野扒著圍欄往下看，海濤翻涌的波高、流速都不太正常，整艘船在海域中行駛得也不及先前那般平穩，跟架搖籃似的，晃來蕩去。

　　可能，離翻不遠了。

　　丸子跟在他身側，也趴著身子往海里望。他仍盯著海面，噯了身旁的她一聲，“別怕。”

　　丸子卻挪開搭在欄桿上的手，屈指爽快地叩叩下巴，“怕過就不怕了，我的膽子好像比自己想象中大呢。”

　　聽她這么說，大野將視線落在她臉上，仔細打量一番，發現丸子的表情和不久前相比確實變化挺大，一派輕松模樣，眼里還含著點俏皮的笑。

　　還真是和以前一樣，擅長調整心態，適應能力奇強。

　　說來也奇怪，她發自內心感到畏怯不安時，他看不過眼，只想護著哄著，見她沒事人似的逞起能耐，又忍不住想嚇唬嚇唬她。

　　大野向丸子壓近一步，突然抬起手作勢要扼她的脖子，一面沉聲道：“嗆水，也不怕了？”

　　小丸子知道他在壞心，不僅不躲，反而挺起胸膛主動把脖頸向上仰起，亮出完整的咽喉，用唱歌的調調回話：“不嗚~怕~”

　　他沒真伸手碰她，嗤笑一聲轉過臉，換上正經口吻囑咐她到時機下水時動作放利索點，別被翻船扣到底下去了。

　　真到所謂關鍵的一刻，倒沒什么激動人心的逃難場面，悠和田矢早就老母雞趕小雞似的，促著他們提前下水，等小船真正繞進漩渦群失衡側翻時，小丸子和大野已經安穩地漂在水里，位處兩個漩渦中間一條寬敞平緩的水道上，隔岸觀火瞧全了整場覆舟進行時。

　　白鳥夫婦也下了船，倆人落腳海面，跟踩在實地上沒兩樣，一滴水都不沾身，總算秀了一把幽靈系的特技。照他們的說法，只要他們不想，就不可能被水打濕，真給淹著也是演的。

　　球球顯然還沒找準為鬼的自覺，眼見船上只剩自個，不安地沿著圍欄哀鳴打轉片刻，才下定決心縱身一躍，“噗通”一聲栽進水里，歡實地蹬著四條小短腿，靈活施展開犬科引以為傲的狗刨泳術，追到丸子身側，將前爪搭上她綁著救生衣的前胸，沒心沒肺的撒了會嬌。

　　等小船在漩渦群的挾擊下徹底沉沒了影，不知道是真的觸景生情還是假正經鬧著玩，田矢扳起身沖它敬了個禮，挽住妻子的胳膊向島嶼所在領路直行。

　　兩個孩子一條狗，逐在他們身后，經著前方傳來的提示、引導，小心翼翼地越過漩渦群，借助救生衣的浮力持續向難辨遠近的島嶼游去。

　　最后一段距離，小丸子游得很艱難，速度極慢，大野要她扒著自己的肩膀，想借力給她，然而他背上早已賴上一只體力不支到收不回舌頭的卷毛狗，丸子可不忍心再湊上去當個二號累贅，咬牙說自己能行，要他顧好球球便夠了。

　　好不容易登岸的一刻，丸子踉蹌著從水中脫離，還沒走上幾步就雙膝一折跪伏在地，緩了會勁才翻身轉向，解下救生衣把它攤開當墊子使，往上一坐，仰面朝天連拍著胸脯運氣。

　　休息了好一陣，她才顧上整理形象，原本飄逸寬松的裙擺浸透海水緊貼著皮肉遍布褶皺，還染上泥沙弄成一片臟兮兮的灰棕，潔白不復，她用手盡量把淌水的衣服擰干，又忙著捋順頭發。

　　大野在她坐著休息時已經把該做的都做了，他的衣服顏色深些，不那么顯臟，精神狀態也比她好不少，樣子一點都不狼狽，像個在水上樂園里玩了一會半會的陽光少年。

　　等丸子收拾妥當，倆人提著救生衣來到悠和田矢面前，想把這東西還過去，卻被告知沒有這個必要。

　　“就放地上吧，我們拿著也沒用。”田矢說完這句話，斂起笑意，看了夫人一眼，難得沒再吭聲，保持沉默。

　　話癆不講話，場面最可怕。

　　現在島也上了，是時候交代清楚此行的最終目的，到底需要他們做什么才能幫白鳥夫婦實現‘遺愿’？

　　悠面向兩個孩子緩緩眨眼，良久后輕提唇角：“活下去。”

　　田矢的聲音隨之響起，無縫銜接前言，呈上語氣平淡，內容離奇的三字，“見到神。”

　　即刻音落，小丸子手腕上刻印的紅紋發出耀眼奪目的血光，短暫的瞬間里，無限延展發散，直至斥滿雙眼。

　　回過神來時，悠與田矢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

　　只在一片泥濘灘涂間，留下一條灰黑的墜鏈。

　　還有一聲回響在她耳邊……模糊、遙遠、熟悉的細微暗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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