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豆色和服，腳踩一雙分趾鞋襪，櫻小竹邁著無聲的小碎步，悄悄踏進廚房，陪在他身后望了半天火，抬袖掩嘴一笑，同他打起招呼。

　　但這聲招呼來的實在太突然，完全沒想到屋子里竟會有其他人在的大野，給嚇得蹦了個老高，沒有三尺也有兩尺半。

　　櫻小竹見這孩子反應那么大，又是一陣窸窣輕笑。她的聲音素來有些尖細，笑起來尤為明顯，丸子和姐姐從小聽慣了，只覺得親切，但和櫻小竹沒打過幾次交道的大野，就沒那么容易接受這樣鮮明有特色的笑聲了。

　　他滿頭黑線向后退了幾步，腰背撞在流理臺邊沿上，險些磕到爐火上那壺快開的水。

　　“哎呀，小心點，要是叫水燙到了，可有的疼呢。”奶奶說著將他拉了一把，從灶臺前推開，跟著將爐火調弱了一截，嘴里徐徐念道：“燒水用中火就行了，最省燃氣也不多花什么時間，只是泡茶的話沒必要把水加滿，一半就足夠了。”

　　以老人家特有的守舊口吻，將有關生活經驗的知識夾在話里帶出來，說予小輩們聽，也不管他們用不用得上。這個年代，町里町外、家家戶戶的婆婆奶奶幾乎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相像。

　　認清形勢的大野，乖乖靠著廚房的餐椅站到一旁，把泡茶的活全權交由櫻小竹代理，到了一切準備就緒可以上茶的時候，才禮貌的沖小竹點點頭道了聲謝，接過盛著三杯熱茶的托盤往客廳走去。

　　囤著滿肚子的疑惑不解，此刻的他，正端正的跪坐在客廳茶座前的軟墊上，雙手捧住茶杯，要喝不喝的半低著頭，以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著坐得比他更端正到位的櫻小竹，她正淡定自若的小口吹著氣，吮著茶，好像這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閑暇午后。

　　“那個……小櫻的奶奶，您……”過了好一會，他才吞吐著同她搭話：“……是從外面來的嗎？”

　　櫻小竹聞聲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瞇起雙眼露出和善的笑顏，看著鄰座的大野緩緩回話道：“你說的外面，是指哪里呢？”

　　“呃，我的意思是……夢的外面？”對于自己的措辭是否準確，大野沒有什么斷言的自信，只能勉強打起精神，逼自己面對眼下這個有些詭異的情形：和小丸子的奶奶在夢里對坐著喝茶、說話，話題還不得不那么刁鉆古怪。

　　“這樣啊，那我來自‘里面’呢。”

　　“……里面？”

　　“大野君認為這間屋子，是由你創造出來的嗎？”不等他作出回話，櫻小竹加深了面上的笑意，輕輕搖頭：“這里是，小丸子心中的家。”

　　“丸子心中的家？”跟不上進度的大野，只能以有些無奈的狀態復讀機般喃喃重復著櫻小竹說過的話，“這里不是用我的血造出來的？”

　　櫻小竹又一次搖頭：“房子不是你造的，這整個世界和我們的存在，也不單由普通的記憶構成，保有高于記憶的真相，其遼闊程度也遠遠超乎外界想象——不過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到時候你們自然會懂。”

　　說完令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高深發言，櫻小竹轉而沖他眨了眨眼，語氣跟著輕松起來，“不過——應該要感謝你用血解開了這里的‘封印’。”說著，櫻小竹的目光溫柔投向靠坐在墻角處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昏睡過去的小丸子，一只手抬至胸口輕輕叩了兩叩，“但這里和我本來就存在著呦，一直都在。”

　　總算從中會意出點什么的大野，循著好不容易揪出的邏輯問道：“您是，小丸子心中，由記憶、意識里誕生出的奶奶？”

　　“嚯嚯，你這孩子還挺會說的，這么描述差不多沒錯吶。”櫻小竹贊許的偏過頭，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道：“每個人心中都住著重要的人、物，大野君你的心里也有你的家，還有你的父母、朋友，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唷。”

　　來不及考慮櫻奶奶話里的深意，他跟著拋出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那，小丸子現在知道自己是小丸子嗎？”

　　“要說知不知道……其實很‘里面’的部分也是知道的，但是自己沒法意識到，也沒法表現出來。”櫻小竹扭頭看了一眼窗外開滿白菊的田埂，雙手重又攏上茶杯兩壁，“所以才需要大野君你的幫助呀。”

　　思考著櫻奶奶說的話，鬼使神差間，他輕問出口一句：“只有我才能辦到？”

　　櫻小竹便是又笑彎了眉眼，不住地頷首：“對啊，現在只有大野君有這個能力唷。”

　　聞言，他面上也泛起一抹發自內心的淺笑，跟著又有點羞赧的低下腦袋，“我對她來說，也是特別的人嗎？”

　　但這次，櫻小竹并沒有立刻給出回話，她慢慢吮了一口杯中溫茶，凝視著杯中打轉的茶葉，過了好一會，才緩緩開口，“大野君，想聽真話嗎？”

　　真話？……什么意思。

　　大野有些不安的看向櫻奶奶的臉，雖還帶著溫煦和藹的笑容，卻比先前多了幾分認真神色。

　　“我想聽真話。”他將目光落在自己半握成拳的手上，靜默片刻，作出答話。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選擇。

　　櫻小竹不緊不慢的開口：“對現在的小丸子來說，大野君你當然是既重要又特別的人，但這是建立在她的記憶遭到封鎖的基礎之上——換而言之，對失憶的小丸子來說，你是特殊的存在。”

　　再換而言之呢？他仰起臉，靜等后話。

　　“對于沒失憶的小丸子，嗯，按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逝來計量，對幾周前的小丸子而言，大野君只是普通的同學、朋友。”

　　“……嗯，我想也是。”他平靜地抬抬眼皮，這樣的結果跟他預料的一樣。果然，她是因為失憶才同他走近。

　　如果當初最先出現在醫務室同剛剛蘇醒的她建立聯系的人不是他，而是花輪、杉山，其他任何人……誰都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被真正驗證這點的感覺，還是有些難受。

　　含進口中的茶涼了些，滋味也變得更苦了。

　　“唔，覺得很失望嗎？”櫻小竹問道。

　　大野點頭又搖頭，轉臉看了小丸子一眼，扯起嘴角“有點，但也還好。”

　　“沒關系吶，所有事情都是從無到有，雖然只是短短幾周的時間，具備的意義可能并不比幾個月，幾年少，無論何時起頭，人與人的緣分可以維系到很遙遠的未來——就像我跟老頭子那樣。”

　　“遙遠的未來嗎……”大野隱隱笑了一下，目光晦暗，跟著調轉話題，屈指敲敲桌面，“現在應該做些什么？怎樣才能把外面的影子消滅掉，讓小丸子恢復原本的記憶？”

　　房門口的的碰撞聲已經停息了，但奇怪的影子一定還守在門口，連同那片滿覆不詳的雪白花田，都是錯亂的記憶，給小丸子帶來痛苦的源泉。

　　櫻小竹并沒有立刻作出接應問題的回復，伸手細細捋順棉麻和服袖口方才擔在茶座上壓出的褶皺，拉家常般緩緩開口：“大野君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可還安好么？”

　　沒想到會被櫻奶奶突然問候家里的長輩，大野怔愣著微躬下身，用最合乎禮節的態度回話道：“爺爺奶奶的身體都很硬朗，外婆兩年前病故了，外公還很健康，謝謝您的關心。”

　　“這樣啊，有大野君這樣優秀的孩子，他們一定非常驕傲吧。”

　　“您過獎了……”面對櫻奶奶突兀莫名的贊譽，作為孩子的大野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維持著躬身垂首的晚輩之姿，客套的回禮。

　　“呵呵，大野君不必這么客氣呀，在我們看來，自己家的孩子都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小孩。”見到大野局促恭順的模樣，櫻小竹輕聲笑了出來，待那笑聲止住時，笑意也跟著收斂，猝然轉過話鋒，“屋外的他們，也有自己的驕傲啊。”

　　不等大野覺出這句話里的關鍵所在，櫻小竹向門口偏過腦袋，道出句：“就跟我和老頭子一樣——對吧，老頭子？”

　　櫻小竹語末那句招呼抬高了音量，客廳的拉門隨之開了一道縫，伸了只手進來，緩緩擺了兩擺又退了回去。

　　“老頭子，你要鬧別扭鬧到什么時候呀，都這么大把年紀了，也不怕招人笑話。”

　　櫻小竹皺起眉嘆口氣，從軟墊上站起身，顛走到門邊倏地拉開推門。

　　門外站著櫻家已達七七喜壽的老爺子櫻友藏，穿著那身萬年不變的藍底長袖衫跟棕綠棉褲，低著不剩幾根毛的亮堂腦門，撅嘴對著手指，一臉孩子氣的落寞，嘴里直念著：“可是，可是……小丸子……”

　　“噯，做爺爺的就要有爺爺的樣子，跟自家孫女置氣撒嬌不是瞎胡鬧嘛。”

　　“嗚~奶奶你當然不會懂啦，我跟小丸子之間的——”

　　“有什么不懂的，她是你的心頭寶，也是我的乖孫女，你以為只有你疼愛小丸子嗎。”

　　……大野目瞪口呆的看著櫻家二老同臺登場，謎之起了爭執的情景，當即離了軟墊湊到小丸子身邊，抽搐著嘴角推推她的肩膀，壓低聲近到她耳邊：“喂，算我求你了，醒醒吧——至少給點反應，你的活寶爺爺都來了，我一個人真的應付不了啊。”

　　而后，他便看到小丸子那只攥著白花的手微微松動了一下，戴著面具的臉也側向門口，看樣子，似乎正注視著櫻友藏所在的方向。

　　大野連忙趁機問她：“你知道……你認得那個人對嗎？”

　　過了好一會，小丸子很緩慢地搖了搖頭，雙手交疊在一起，比先前更用力地攥緊手里的白花。

　　雖然有些失望，他還是放柔聲音，伸手拍拍她的腦袋，半是安慰半是鼓勵道：“沒關系，你肯定會想起來的。”

　　小丸子卻再次搖了搖頭。她還是固執的認為自己并不是小丸子，也不可能和小丸子的家人產生什么瓜葛，望著手中白花，心中更多了幾分深絕的難過。

　　她的世界，不是這間窗明幾凈的小屋。

　　已經沒有任何溫暖、希望可言。

　　蝴蝶，花田，都是詛咒。

　　還有黑色的影子。

　　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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