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笛交代夢境之行注意事項的口吻像在拉家常，大野只是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聽，沒有任何疑問、反應，或許也算專注到極致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這樣的事讓大人來做根本辦不到，即便是小丸子的家人，也會受到世俗條理束縛，無法做到發自內心的相信，也不具備尚未長大的你們才有的純凈心力，很可能連最初始低級的夢都進不去。”

　　“你所前往的夢境是那倆人的意識交織創造出的世界，融合狀態已經穩定，作為第三方侵入其間，可以確保儀式無法進行到最后一步，但你也會遭遇排斥和攻擊，過程會很辛苦。”

　　“夢的世界里沒有錯與對，也不存在絕對的事實，用心和勇氣做出判斷，無需思考，即便門外是懸崖又如何，你選擇了鑰匙。”

　　一邊徐徐叨念著說給大野聽的話，普笛牽起丸子的右手，將發晶手鏈松垮套在她手上。

　　然后他從袖中攜出第二枚銀針，桿身比先前那枚粗實，雕飾著凹凸不平的紋理，針尖的部分仍舊鋒利尖銳。

　　定視著大野，握住他的手，針尖抵上左手拇指指腹，“血液是最好的媒介，疼痛交換恐懼，流逝伴隨死亡，一個人最本源的意識與血相通。”

　　“你和她將由此聯結。”

　　十滴鮮血從不同指端滲落，澆淋在發晶鏈上，像下過一場微型血雨，斑駁的紅色盛開在手鏈與她柔潤的肌膚上。

　　十指連心，針針乃是心頭血。

　　他的思維也在一次次穿刺中陷入恍惚，耳邊普笛的聲音越來越模糊、遙遠。

　　闔上眼皮，無盡的黑暗間緩緩綻開一道絢麗光門。

　　躺在丸子身側的他，被普笛捉住左手手腕，穿套進那枚圈住丸子手腕的發晶鏈中。

　　手背相貼，十指反扣，緊密到不留間隙，原本松垮的手鏈納入兩只手腕，連接串珠的繩線剛好繃直。

　　“自我存在動搖到無法承受的時刻，面臨需要拼力抗衡的危機，就用上一滴血。”

　　“整片天空染上紅色意味著你在那所能待到的最大時限將至，倘若天幕徹底變成一汪血海，便永遠別想脫離。”

　　“記住，在那之前，扯斷手鏈，回到這里。”

　　……

　　終于，普笛沉默站起身，面上現出三分“告一段落”的松懈神情。

　　杉山走上前，看著半晌再無動靜的友人，深嘆了一口氣。

　　到最后他也沒能說出一句具有警示、勸阻意味的話，干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不知哪來的怪人施予奇技淫巧推入夢里。

　　如果真是最壞的那個結果呢？值得嗎？

　　但對那個家伙來說，即便是最壞的結果，也比什么都不做，眼睜睜失去某人要好。

　　既然如此，他也只能道一聲加油祝好。

　　這樣想著，他又悄悄看了另外倆人一眼。最初打了頭陣，哭著說要進入夢中的小玉從表面來看是被普笛嚇滅了念頭，但究其根本，大概她自己也沒考量清楚決斷去留，心意倘若堅定到無可撼動，不至于因旁人干涉偃旗息鼓的這么徹底。

　　此刻這個女孩臉上的神情也很好懂，擔憂與內疚各占一半，蹙眉攥手來回打量著大野與小丸子的睡容，每每想到什么不好的可能，眼神一陣波瀾，指尖跟著有些自虐似的掐著肉，創得紅痕深印條條道道。

　　真是個笨蛋，根本不需要感到歉疚，干嘛要把友情捧到必須為之付出生命代價的高度？人這一輩子會交多少朋友，從頭到尾自己都只有一個，哪邊比較珍貴傻子也該掂量的清。

　　只是作出了趨于理性的正確選擇，何錯之有。

　　杉山實在看不過去這個小女生沒完沒了的自我審判，湊到她身邊揪住麻花辮尾稍，搖鈴似地晃了兩晃，引得她回眸不解，一瞬忘憂。

　　“噯，我問你個事。”雖然心里并未想好下一句臺詞，他還是裝出一副底氣十足，大大有話可說的樣子，牽著麻花辮把小玉帶去房角。

　　見這女孩大睜著一雙剪水秋眸，微微偏頭，瞅向自己嘀咕犯疑的樣子，杉山忽然心頭一癢，止不住地提起嘴角。一時間也編不出什么正經話誆她，干脆擬了條八卦出來，就當苦中作樂調節一下氣氛好了。

　　“你說，花輪剛才是真心的嗎？”

　　“什么？”小玉盯著杉山一臉玩味的表情，怔愣了三秒。

　　“依我看沒被選上他好像一點也不失望，之前說的那些話也不太對味，和他以往風格不符。”

　　“……嗯，是有點奇怪。”沒想到小玉思忖片刻，居然作出了認同答復。

　　英雄所見略同啊，杉山樂了，更進一步大膽推測道：“會不會是故意激大野，其實他本人根本沒下水的意思。”

　　“……不至于吧，何況最后選人的是小丸子啊。”

　　“也對，要是真的一點不想去，卻被選中就玩脫了。”

　　倆人湊在一塊說話的聲音按理說不算大，可也沒小到悄悄話的份上，只言片語的，多少傳了些到當事人耳朵里。

　　本以為他聽到也會當沒聽到，誰知小少爺幾步挪到他們身邊，言笑晏晏地出聲：“你們在說什么呢。”

　　小玉一臉干壞事被抓現行的倉皇無措，杉山也愣了一下，才訕笑著回他：“沒什么，神經繃得太久，隨便瞎聊一會，放松放松。”

　　離這三人甚遠的普笛也遙望了一眼過來，但沒吱聲，他很清楚所謂的真相。

　　花輪和彥，的確只是配合他演了一出戲。

　　這個小少爺比他預想的更為敏銳，從應邀拿刀片割傷自己換取‘清醒’開始，已經識破了“圈套”——越是按他的話去做，便越發遠離真正的‘清醒’。

　　除卻讓大野進入夢中用到了真正的通靈異術，其他都是把戲，心理暗示配合藥物催眠——這陣仗打得，倒比往日工作中好些哄架成年人所用過場更甚。

　　那些有求于他的大人，本身心中有鬼，根本不需要使出什么過于招搖的手段，只要話說到點子上，風吹草動時機正好，就能鎮場取信，后面真正拿出看家功夫的時刻，他們倒看不懂，不過也不需要那些人懂。

　　丑惡或殘酷，荒誕不經的真相，眼不見為凈。

　　只知求取結果的外人，只要‘信’便好了。

　　大野對小丸子的熱忱，是只有孩子才會擁有的可貴“愚蠢”，為生命中短暫出現之人，能有放棄一切的覺悟，再沒有比“愚蠢”更貼切的形容。

　　他信的愈深，執念愈重，愈一意孤行，愈沖動……愈好。

　　于小丸子而言，他的義無反顧，或能領她后生。

　　雖對他自身性命安危來說，有害無益。

　　失去意識的小丸子無從得知外界的一切，更不可能作出選擇，握住血蛤的動作，只是一出操縱隱形線驅動手指的魔術而已。

　　深信自己被欽定、選擇，依賴、需要的大野，卻會更加不顧一切。這樣的奮勇會在夢境世界中構成巨大的力量，逼斷后路。

　　在這世上，偶爾也是會有憑借“愚蠢”取勝的場合。

　　用欺騙換取真心，固然不恥。大局當前，結果遠比過程重要。

　　結果當然比過程重要，花輪和彥在心中輕笑。

　　大野是內定的主角，其他人的存在只是烘托氣氛，對自己的角色定位并不知情的群演。

　　他也只比另外倆人稍許清白分毫。

　　說要去夢里喚醒丸子并非真心請愿，只是用來激將大野的說辭，配合普笛，為他所用的錦上添花之舉。

　　對他來說，最大限度摒棄理性，也只能辦到：推掉今日原定待客預約只身隨普笛離家，用刀片劃破皮膚，讓銀針刺入靜脈，這寥寥數件傻事而已。

　　尚未達到拋開一切投身異夢，視死若生的愚蠢。

　　那個人的心比在場任何一人都來得堅定，一腔熱血、沖勁猶如蒙眼公牛，誰也趕不上。

　　如果是那個人，一定能將她帶回。

　　結果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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