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001章
夏日午后的陽光像灶膛里爆炸的栗子,在密綠勻實的棗樹頂上套成彩色光暈,成串兒地點在探出頭的幾片綠葉子的徑尖兒上。
下頭低岔的枝椏干上掛著一圓形黑鋼密柵鳥籠,里面來回跳著一只鳳頭百靈,聲口清脆,卻不是那十三套1的金貴鳥兒,頂多也就能鳴出個家雀噪林和胡哨,再多鳴個紅子那便是了不得了。
這鳳頭百靈是四合院西屋的一位鰥居的姓宋的老大爺養的,閑來無事調-教一番,總想讓它學個嚇唬自己個的小貓叫,卻總學不成。宋大爺不是專業的訓鳥人,也就越老越覺得日子寡淡,才買了這只鳥養著,就為打發成片空閑的時間。
宋大爺當時買這只鳥的時候,賣鳥的說這是南城的清口百靈,能鳴水車子和狗叫,訓得好,兩者若是接上,那就成了水車子壓狗,吱吱扭扭帶汪汪。宋大爺一直想聽吱吱扭扭帶汪汪的音兒,卻也沒訓出來。心力頂不上,每天聽著家雀噪林和胡哨,覺得也足夠了。
宋大爺現在是不行了,胡同深處舊四合院里鰥居老人一個,無妻無兒無女,大多時候孤零零的一個背影在胡同里閑串,手里捧著鳥籠,不時沖籠子里吹口哨拿鳥逗悶子,見了老街坊的面,從無例外都是那兩句——“吃了嗎您吶?”、“嘛去呀?”
宋大爺年輕的時候不這樣,用現在時興的話說,他現在是老了佛了。街坊鄰里的看他可憐,有時候他看自己也可憐,孤零零的像這胡同里的一抹孤魂。但他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從半大小子到二十歲出頭那會,他一直是遠近幾條胡同的霸主,手下跟了不少人,那時風光,圈子里沒人不知他的名號,有人叫他東哥,有人叫他東爺。跟他做對頭的,叫他宋二。
宋大爺大名宋衛東,年輕的時候是北京城里一名地道的頑主2。新街口一帶胡同里的毛頭小子都跟他混,干的也都是打架拍婆子3這些事。
那時候與人見了面,招呼的可不是“吃了嗎您吶?”這話,而多半都是,“孫子!你丫犯什么照?”4
如果對方不是善茬,回過來就是一句:“照的就是你小丫挺的,怎么著,擋橫啊,照你?還抽你小丫挺的呢!”5
這么一來一回,打起來是避免不了的。
宋大爺做頑主的那些年很是風光,學是不上的,沒的畢了業還得被弄去上山下鄉插隊做知青。他這輩子沒生過什么遠大的理想抱負,想著能那樣風光地過一輩子也知足了。可后來時代變了,八十年代之后北京城就不是頑主佛爺橫行的世道了。有學識的都考大學去了,考不了大學的也都削尖了腦袋想辦法賺錢去了,誰要是還在胡同閑混,一準被人背后啐著口水罵傻-逼。
宋大爺那時候趕潮流,也南下打工了一陣。從到南方打工開始,宋大爺才發現那些年的看家本事都派不上用場,不但如此,那些年養出來的暴脾氣還壞事,什么事都干不長,得罪了人就得被人攆滾蛋。
到南方沒賺到什么錢,做生意那更不知從哪做起,再說也沒本錢,所以混了一段時間后,就又灰溜溜回了北京。回到北京后開始找工作,進工廠,結果發現還是干不長,幾個廠子干下來不樂意干了,又恢復了閑混的狀態。
宋大爺一輩子也沒娶過正經老婆,所以也無兒無女。年輕的時候混得厲害,和北京城其他頑主一樣,拍過不少婆子,聲音脆模樣俏,用老北京的話形容便是盤兒靚條兒順。那時候是年齡小,誰也不會想去結婚把自己束縛在柴米油鹽里。后來年齡大了,他發現娶媳婦也成了難事,沒有正經踏實的工作,沒人愿意嫁。偏宋大爺自己眼光還高,歪瓜裂棗的他還不愛湊合,也就這么單了下來。
宋大爺有時候坐在四合院西屋前的臺階上,聽著臺階下擱著的鳥籠里百靈脆生生地叫,手里夾著煙袋桿子,嘴里吐著煙霧瞇眼回想自己這一生,覺得活得忒失敗。眼見著都是要進棺材的人了,這輩子好像活得毫無痕跡,什么都沒留下,除了身后這幾間四合院。好歹別人發財的發財,當官的當官,再不濟,跟他同樣是白丁兒的,那也有妻兒老小一大家子。
宋大爺覺得這日子過得越發難受,處處不得勁,卻也攢不起勁頭來找樂子去,活得就剩一口氣。以前圍繞在他周圍稱兄道弟的人都不在身邊了,有時想說說當年的事都沒人說去。跟別人說,人聽多了耳朵起膩,也懶得聽了。也就他姐姐宋梅朵隔三岔五來看看他,還有他那外甥,常抱些煙酒過來。他且不去懷疑他們純為的什么,如果只是為了他身后的幾間房子,算計得明明白白的,就更沒勁了。
宋大爺心里嘀嘀咕咕地想,不知道他哪一天兩腿一蹬就歸西了,在這之前總想找著年輕時好過的那幫兄弟圍著麻將桌摸把麻將。他是東哥老大,坐東邊兒,頭局就是莊家。錢家老三錢躍坐南邊兒,黎小軍坐西邊兒,北邊兒坐吳二蛋。
今一晚宋大爺仍然坐在自家門檻上,想著打麻將的事情。想得細致了,回頭往屋里瞧,雙眼迷迷糊糊的,就看見桌子邊坐著那仨人。
錢躍正在摸麻將,嘴里叼著一根煙,沖他說:“東哥,過來呀,上麻桌兒呀,還傻愣著干什么?”
宋大爺還沒起身,黎小軍又接著說:“哥幾個今晚不走了,在這里陪陪東哥。”
宋大爺心想好啊,哥幾個總算還記得他,知道他老來無伴活得冷清,所以來看他了。于是他高高興興地從門檻上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往屋里桌子東沿坐下來,伸手開始摸麻將。
宋大爺看到哥幾個高興,想起以前成群結伴在各處刷夜6的情景,打牌下棋,整夜整夜地混在一起,仿佛猶在昨日。他又開始說起以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記得都特別清楚,碎碎叨叨說個沒完。
宋大爺精神頭足,想著哥幾個難得都來看他,這一晚也不必睡了。可他終究是老了,精神頭沒足過幾個鐘頭,天還沒黑透呢,他先趴桌子上睡著了。
宋大爺這一睡就沒醒,他姐姐宋梅朵帶著他外甥來給他處理后事的時候,院子里的人跟他們說,宋大爺臨死前神神叨叨的,在桌邊也不知道跟誰在打麻將,嘴里念叨著麻將“一眼兒”“二根兒”“五魁”,還說了許多他年輕時候的事情,都是說了好多遍的,一聽就聽得出來。后來沒動靜了,人來門外伸頭一看,他趴在桌子上不動。叫了兩聲不應,再進來看看,人已經咽氣了。
***
宋衛東只記得自己是在跟錢躍、黎小軍和吳二蛋打麻將的時候突然覺得心梗難受,沒頂住就趴下睡著了。沒想到這一覺睡得這么長,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睡了有幾十年之久。他躺在床上木著眼睛,瞥眼瞧瞧周圍的環境,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極為簡陋的病房里,病床是青漆鐵架床,青漆剝落得十分難看。另兩張病床空著,病床之間連擋著一下的幕布都沒有,墻面的乳膠漆也發灰,地面還是灰色水泥地坪,舊得顯臟。
他不知道北京現在是不是還有環境這么差的醫院,但想想自己突然不知發了什么病,還有人給他抬來醫院看病,就不挑剔了。他撐著力氣從床上起來,往起坐的時候才發現哪里有點不對勁。他垂下眸子盯著自己的身子瞧,猛然發現這不是自己那被煙酒糟踐得瘦得跟人干兒似的壞身子。
這事兒就蹊蹺了,宋衛東壓著心跳,把手送到眼前,看到沒有干皮的年輕人的手,越發緊張起來。心跳幾乎堵到嗓子眼兒,然后他不管自己為的什么躺在了醫院,忙掀開身上的舊得發灰的白色薄被子下床去屋角的四腿方桌邊拿起一個小鏡子。
鏡子舉在面前,他在鏡子中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和他老了渾身干瘦的模樣相比,嫩得能掐出水來。他年輕時是好看的,不然不能拍婆子一拍一個準。可是怎么會,他睡個覺的功夫,就變成十幾歲時候的模樣了?怕不是,這是在做夢吧?
宋衛東覺得自己一準是在做夢,按著人常使的法子,他抬手摸到自己臉蛋上,掐起一把肉,正要掐下去的時候,病房的門“轟”一聲開了,嚇得他轉身往墻上一靠,略顯驚恐地看著外面進來的人。
進來的人也是他認識的,錢躍對著吳二蛋罵:“你他媽輕點成嗎?東哥在里頭養病呢!”想來是吳二蛋踹的門。
宋衛東活了那么一輩子沒怕過什么,這會兒是真真緊張的。這他媽是什么操蛋的事情,他變成了十幾歲時候的樣子,連錢躍、黎小軍和吳二蛋也變成了十幾歲時候的樣子。驚措不足以表達他的情緒,他靠在墻上手里捏著鏡子不動,屏著氣。門外剛進來的三個男孩子看著他也木了,就這么互相盯著看。
還是吳二蛋先開了口,“東哥,你干什么呢?”
宋衛東回回神,還是不敢輕舉妄動,他壓著心里的緊張把手里的鏡子摸著放去桌子上,好半天回一句:“大概……做……做夢呢……?”
三個人不管他在說什么,往他面前去。到了他面前,黎小軍看看錢躍,懷疑出聲:“別是真腦震蕩了吧?那幫孫子下手真黑,這仇一定得報!”
錢躍聽了話看向宋衛東,跟他說:“這事還是讓宋叔知道了,他去單位開了三聯單7,醫藥費是給咱們省了。我們也打聽清楚了,那一幫人是西單那一帶混的。真是蝙蝠看太陽,瞎了眼了,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遲早花了丫挺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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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百靈十三套:百靈鳥的叫聲有一個固定的套路,養鳥的人稱之為百靈套子,共十三個音。
2頑主、佛爺:北京話,頑主指的是不務正業,拉幫結伙,整天瞎混的小混混,或者紈绔子弟。佛爺,小偷。
3拍婆子:北京話,男孩子勾搭不相識的女孩,泡妞。
45老北京黑話,照是看的意思。丫挺的,粗話,丫頭養的。
6刷夜:北京話,有家不回,夜里在外面度過。
7三聯單:醫改之前,有工作的去單位開三聯單,看病報銷。
8被花:打架受傷掛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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