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二兄你莫要擔心
黑馬墜落溝壑,‘砰’地落水聲過后,是馬匹凄厲的嘶鳴,鮮血立時染紅了河流,那馬連掙扎都沒有,就已經徹底沒了聲息。
甘棠從善如流,把殷受放在地上了。
夷風趴在馬背上臉色慘白,夷武慌忙跑過來,急急問,“小弟你如何了,可還好!”
方才的事前后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夷風見那黑馬死得慘烈,駭得直打哆嗦,自馬上下來被夷文扶住才沒滑落在地上。
殷受被放下來以后,拍了拍微子衍的肩膀,安撫道,“我無事,二兄莫要擔心。”
微子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見散在地上的馬食又怒了起來,“馬怎么忽然就發了癲,可是吃了豆子的緣故。”
夷武色變,立刻辯駁道,“不是我們,我們只是撒了馬食,想阻擾你們得一甲罷了,若不信,把馬食帶回去檢驗便是。”
坐騎停下來吃東西與斗射半途發起狂來,危險系數壓根不是一個檔次,坐騎發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礙物的斗場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殘。
微子衍哪里會信,怒目而視,又將目光看來甘棠這邊,分明是連她也一并懷疑上了。
殷受擺擺手,笑道,“些許小事,無須在意,武斗結束,我們出去罷。”
微子衍還欲再言,見殷受朝他搖了搖頭,便硬將口里的話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風一眼,悻悻地去牽了自己的馬,朝殷受道,“小弟,我們快走罷。”
微子衍的話被淹沒在了自四面灌進來的歡呼聲中,他被爆發的喊聲吸引了注意力,一時間倒呆在了原地。
外頭的喊聲已經變得單一了,嘹亮整齊,歡騰熱烈,入耳皆是圣巫女三個字。
民眾、臣子、女眷、小孩們,許多當場便跳起舞來,是祭祀神明時用的萬舞。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烈。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顧予烝嘗,湯孫之將……
亦不知是誰先起了頭,喊聲漸漸變成了歌聲,飄在空曠的城郊山野上空,顯得即嘹亮又高遠,回音繚繞,撼天動地震耳欲聾。
千人唱誦,聽起來即熱烈又真誠,微子衍聽得呆住,喃喃道,“是獻給太[祖的樂歌,這時候怎么唱起這個來了,還有萬舞,祭祀先祖時才用的……”
殷受站在一邊看著,再看看旁邊面色平靜的甘棠,未言語,民眾們這時候唱起那樂,自是用來感謝先祖神明的,感謝先祖將這般出眾奪目的圣巫女送來他們身邊,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風調雨順。
人越聚越多,歌聲一遍接著一遍,甘棠心里壓了秤砣一樣,便不再去看,只看向幾人道,“回去罷。”
武斗結束,有護衛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聲才漸漸消停下去。
夷風與夷武回過神,看向甘棠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敬畏慎重,夷風上前與甘棠恭恭敬敬的行了一次大禮,道,“方才多謝圣巫女出手相救。”
夷風說著抿抿唇,清秀的臉上有掙扎之色,最后像是下定決心了一般,看著甘棠脆生生道,“學子的父王善騎射,但也無法一箭三鳥,父王讓學子與兄長來殷商隨圣巫女修習文武藝,夷風服氣了。”
夷武見弟弟如此說,點點頭,也上前與甘棠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學子夷武見過宗師。”
殷商這時候的學校教育分左學和右學,左學為小學,右學為大學,但無論是左學還是右學,都是針對王室世家開設的,里頭多半是些宗室子弟和姻親貴族,是以學官也可以稱呼為宗師。
夷武與夷風稱呼她為宗師,便是承認她師長的身份了。
甘棠點點頭,示意他們都起來,溫聲道,“教學相長,以后多多指教。”
甘棠目光自兩位少年身上滑過,心里輕輕松了口氣,南夷王這一招棋走得出人意料,夷風與夷武機靈膽大不說,還聰慧好學,若非今日震住他們,只怕以后麻煩的是自己了。
旁邊殷受亦朝甘棠拜了一拜道,“學子殷受見過師長。”
殷受如此,已上馬的微子衍瞪大了眼睛,想說什么又憋了回去,不甘不愿地下了馬,也過來與甘棠行禮拜師。
甘棠眉眼彎了彎,示意他們都起來,心中卻自有盤算。
左學里多的是老師,里面養著許多德高望重的長者,教授六藝六儀,五禮六樂,五射六書,學子們騎射武舞,聲樂禮儀樣樣都要學,課業不比后世的小學生輕松多少,她這么一個掛名老師,往后只推脫事物繁忙偶爾露露面便可。
想到此甘棠心情好上不少,再未多話,領著幾人從另外一邊出斗場了。
甘棠走在前頭,幾個學子自然不會越過她去。
臨近出口,殷受追上來,落后甘棠半步,低聲道,“棠梨,今日驚馬之事可否就此揭過不提,甘源若問起來,棠梨你只說不知便是。”
甘源肯定是會問的,今日大家都錯估夷族兩位王子的實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機會跑在前頭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馬驚了,甘棠作為競爭對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這一計可謂一石二鳥,倘若當真成了,整個殷商都要鬧出不小的動靜來了。
甘棠偏頭看了看殷受,腳步未停,也未言語,她這么拼命便是想好好活著,活得輕松自在,此人暗中設計她一次不成,必定有第二次,隨口說放便放,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殷受看出她所思所想,泄氣得連肩膀松了下去,坦率道, “好罷,我知道害處是大兄,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禍于你,不過此事暫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過這一次,我殷受記朋友的恩,日后定會報答你的。”
甘棠索性停了下來,示意微子衍與夷風等人先走。
微子衍雖是想留下,但明面上不怎么敢和甘棠對著來,還是精神怏怏地走了。
甘棠開口直接戳破了這一對兄弟漂亮的表皮,露出里頭黑色的芝麻餡來,“只怕不止是我,以你的武藝不會制不住驚馬,但就算制住了,萬眾矚目之下來這么一出,你的名聲也得一落千丈,你即是看出來了,不早日清理了,緣何要留有這樣的后患。”
天家哪里來的親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尋常皇家還更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終弟及制來繼承王位,微子啟、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繼承王位的資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禮制,一刀切斷了近兩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斷人權路要人性命,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幾個是甘心的。
微子啟只是其中之一。
商王不會由帶有殘缺的王子繼承王位,殷受就算有命,只要缺了個腳趾頭,也是不成的。
這計謀雖是簡單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啟的年紀來看,已經很有邏輯條理了。
甘棠目光平靜,覺得殷受在養虎為患。
殷受坦然道,“棠梨你學識淵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為的由來,不過眼下王室外服不穩,我兄弟倘若再相爭,內服必然動蕩,介時內憂外患,只怕當年九王之亂又要重現了。”
甘棠默然,她知道殷受說的是什么事。
殷商接近五百年的歷史里,曾經出現過好幾次王室中衰,諸侯叛離的危國大事,都是由王位紛爭引起的,這次的事若挑明了說,大家撕破了臉皮,當年動蕩的慘劇難保不出現。
甘棠不語,殷受接著道,“再者大兄壓根不是我的對手,且放一放也無妨,棠梨莫要擔心。”
甘棠倒不是擔心他,只是有些事放一放總會放出禍端來,微子啟就是個典型,對比起孔夫子賦予微子啟的賢人稱號,甘棠更贊同微子啟‘史上第一漢奸’這樣稍微真實些的名頭,雖說各自立場不同,但微子啟這樣的人,甘棠實在喜歡不起來。
只正如殷受所言,眼下當真不是動他的好時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殷商完了,她也就完了,在某些事情上,甘棠的想法和殷受是一至的。
甘棠便點頭應了,“好。”
殷受立馬笑開來,燦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是好兄弟,對我好,我記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見這些事里里外外的關竅,是因為她芯子里頭有一個二十六歲的靈魂,并且知曉一些殷商的現狀和歷史,可殷受小小年紀,能做到這般沉著冷靜,實在是非比尋常,不過八歲的年紀,多智近妖了。
他小時候便這般聰慧通透,長大了后能將中國的版圖向南擴展到了江淮福建沿海一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至于他為何死后留下暴君昏君大魔王的惡劣名聲,實在是一言難盡。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后世大連、天津、青島、連云港、上海,浙閩廣州這些臨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來的,除卻改革政治體制,祭祀理智,徹底剔除神權勢力桎梏外,光是經營九州大陸的東南地區,把東南與中原聯系起來這一條,已經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夠后人敬仰萬千的了。
殷受雖是力挽狂瀾也未能改變殷商沒落的結局,但‘紂’這樣的稱號擱在他頭上,實在有失公允。
按照遺留下的歷史殘片來看,殷商的百姓也沒有那么痛恨他,反倒是因為他國亡自焚,與殷商共存亡的君主氣節,讓殷商的民眾們多有悲戚惦念……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盡歸焉。
在名聲二字上,殷受實在是冤透了。
殷受見甘棠走神,伸手臂想去攬她,笑問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甘棠捉住他想上演好兄弟勾肩搭背的手臂,放開了搖搖頭,心說她在想了殷受的難兄難弟們。
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煬帝楊廣,號稱煤球三兄弟,一樣有千秋功業,一樣被黑成了碳團,實在是讓人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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