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同心
殿中的人仍在說著些什么, 她已然聽不分明。唯有紙軸上字跡鮮明,一筆一劃如同重重刻在心里。
她低頭看向自己袖中顫抖的手,慢慢地攥緊,霎那間她以為自己握住了什么, 但展開時卻是空無一物。
這雙手曾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 手持印璽,將萬里江山盡握于手中……也曾在月下與一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貼,肌膚相親時密不可分,汗?jié)n浸透掌紋, 心跳相聞,幾成一體。
如今, 她的心中空落落的, 仿佛丟了一塊。她向來以為心性堅韌,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但目及那幾行字句, 心頭一陣劇痛, 如遭利刃橫插,疼痛難抑不忍細讀,越是這般不忍, 仍越要去看。
而筆劃間皆暗藏刀刃,是那人低垂的眉眼,抬頭時眼中淡漠的光, 唇尾微抿勾起, 挽起鬢邊散落的碎發(fā)。
那時未說出口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她憶起往昔,只覺得恍惚,到底是如何任一顆心從滾燙到冰冷,她卻不曾覺察,偏要等到成土成灰后,被風(fēng)吹了滿身,才大徹大悟。
她明明不該……不該松開她的手。
陳琦捧著木盆彎腰去撿落在地上的紙軸,但手還未碰到,楚晙卻快她一步拾起,陳琦詫異道:“陛下?”
楚晙將紙軸塞進袖中,以手抵唇輕咳一聲:“告訴大理寺卿,如今的供詞足矣,不必再審,也不必再問!
陳琦應(yīng)了,見狀問道:“陛下可是哪里不適?”
楚晙面色蒼白,連嘴唇也淡了幾分,聞言微微搖頭,眼低是暗沉一片:“無事!
她的聲音平靜和緩,一如尋常,仿佛方才的失態(tài)只是陳琦的錯覺。
“辰州的消息還未送達,世女便以侍疾之名在宮中多待些時日,等消息到了再出宮也不遲!
陳琦俯身行禮,見一角衣袍曳地閃過,抬頭時皇帝已經(jīng)出了房門,屋外天空已被余暉染的一片燦爛,透過長廊落了一地碎金。桂花開到荼蘼,幽香襲人,在殿中也能聞到;ㄖo風(fēng)自動,簌然墜下,片刻便鋪滿了宮道。
放眼恒州,唯有皇宮中才有這四季桂,能于寒秋盛放,這明明是富貴之極的景象,不知為何,她心中倏然生出某種不詳來。
世人皆知長安繁華,代國綿延至今已近八百載,曾有萬國來朝的盛景。朗月下俯瞰長安,飛鳥掠過流云,這座古老的都城在清輝中威嚴(yán)恢宏一如往昔,城坊規(guī)整如圍棋局,街道縱橫相交,向東沿大道而行,便是皇宮的所在。
楚氏立朝十幾代,匯集能工巧匠,歷經(jīng)百年,才建成這片殿宇。所追求的早已不是當(dāng)初金碧輝煌的炫目,轉(zhuǎn)向為另一種清雅華美的柔和。月光下樓閣林立山石嶙峋,浮起一片茫茫的白霧,靜靜流淌在青瓦之間,合著潺潺流水融入灑滿銀霜的湖中。
一道人影從花樹間穿行而過,避開長廊下提燈巡視的侍衛(wèi),直徑向著皇帝所居的寢宮而去。
楚晙批閱完奏折已是深夜,披了滿身寒霜回到寢殿,值守的宮人換了新燭,燈盞倒映出滿室璀璨,她只覺得格外刺眼,吩咐宮人只留一盞,而后自行入室。
劉甄不在,近來服侍她的是大宮女云菀,楚晙不喜人多,便只得她一人入內(nèi)侍奉。在外間鏡臺前拆了釵冠,云菀正要為她解下腰間玉佩,楚晙卻道:“不必,將燈放在此處,你下去吧!
云菀見她神色冷淡,不知自己哪里做錯了,顫著手放下珠簾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地行禮,退出了門。
珠簾一落,滿室皆暗,楚晙坐在臺前解下腰間玉佩握在手中,從暗格中取出另一塊相并于眼前,一塊潔白如新,一塊痕跡斑斑,她將它們合在一起,便是同心結(jié)的模樣。
燈影下白玉如雪,她握在手中,神思卻不知飄蕩在何處。半晌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持燈踏入房內(nèi),手中緊握著玉佩,始終不曾放手。
她曾熟讀經(jīng)史百卷,千家雜談;紫宸殿上數(shù)辯朝務(wù),直點要處所在。但于情字一道,卻是束手無策,思來想去,卻連半分主意也拿不出來。
心念百轉(zhuǎn)千回歸于一處,又纏成團,楚晙握著玉佩的手緊了緊,視線掃過室內(nèi)陳設(shè),動作一頓。
自她將劉甄從身側(cè)調(diào)開時早已料到,向來周嚴(yán)的防護露了一道縫隙,必然有人盯著這處。
但到底何時下手,從何下手,敵在暗處難辨其蹤,但只要有所動作,便會留下痕跡。
寢宮內(nèi)燃著淡淡檀香,楚晙掩鼻退至門外,云菀在外間側(cè)房候著,聞聲相詢:“陛下有何吩咐?”
殿門被突然破開,腳步聲紛沓而至,云菀一聲驚叫,再也沒了聲響。天樞身著黑袍,腰間佩劍,與禁衛(wèi)長一同跪在殿中,與此同時殿外火光大亮,天樞解下腰間佩劍,雙手奉上。
楚晙拔出長劍,劍鋒指地,淡淡道:“將今日值守的宮人名錄呈報司獄監(jiān),全數(shù)監(jiān)押。除此之外,若有反抗逃匿者,格殺勿論!
禁衛(wèi)長領(lǐng)命去了,天樞立在殿中,似乎非常遲疑,欲言又止。
劍身明亮,映照出她冰冷的眼眸,楚晙收劍入鞘丟還于天樞,道:“還有什么事稟報,直說便是!
天樞掙扎良久,跪地道:“陛下——”
話還未說完,一銀甲女子直入殿中,跪地后來不及行禮,飛快道:“陛下,周帥急遞!”
她從懷里掏出一封書信雙手奉上,楚晙撕開火漆展開一掃,沉聲道:“辰州有異,周帥請求封鎖州境?”
那女子叩頭道:“回陛下,正是如此!辰州駐兵前日嘩變,約有上千人!”
楚晙道:“周帥手持兵符,有先行之權(quán),鎮(zhèn)壓便是,何須回稟?難道這其中有什么異處,需另做他議?”
女子急切道:“是嘩變官兵與流民勾結(jié),周帥難以抉擇,這才懇請上諭封鎖州境,以防禍端牽連賀閔二州!”
封鎖州境后,通道緊閉。除卻駐扎的軍隊,里頭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進不去,只能等內(nèi)亂平息后方能再開。叛亂初起時如星星之火,只需一夜,便可成燎原之勢,此時封鎖州境是最佳之選。
若非國戰(zhàn)后周乾為表忠心,將兵符交出一半,如今她自可下令封鎖辰州,不必請示皇帝。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辰州亂起,禍及賀州,一旦成勢便會北上,若是不成即刻向閩州退去。她心中冷笑,什么嘩變,辰州除卻駐扎的云策軍,另有藩王擁兵在此,若真是簡單的嘩變,一早便沒了聲響,哪里會有這般浩大的聲勢!
劉甄帶著宮人無聲出現(xiàn)在寢殿中,鋪好紙張取來印璽,行禮道:“陛下,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了,后宮一切安好!
楚晙抬筆下詔,加蓋印璽。劉甄捧來木盒,放在桌邊,取了小爐融化火漆,作封口用。
楚晙思索片刻,道:“辰州之事,請周帥全情定奪,不必再報。”又另書兩封詔令,道:“一封給辰州州牧梁濮,一封給刑部侍中原隨,此夜過后,嘩變平息,命原隨即刻追蹤亂黨!
劉甄接過,以火漆封口加印,楚晙在殿中踱步沉思,心中推演辰州事變的種種變向。
一旁的天樞猛然抬頭道:“陛下,臣罪該萬死,今日接到賀州呈報,李大人行轅并未抵達行館,她恐怕仍在辰州!”
楚晙倏然轉(zhuǎn)身,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什么?”
天樞深深一拜:“是,陛下,李大人尚未離州……且不知去向!”
辰州若是全境封鎖,誰也不知道里頭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嘩變的官兵若不能一夜間鎮(zhèn)壓,必然會成為禍端。若是能夠鎮(zhèn)壓,但余患也會生事,首先必向官署發(fā)難,屠戮州官。
原隨尚有周乾派人相護,但清平卻不知所蹤,州境封鎖后,生死無話,全憑命數(shù)。
楚晙伸手按住桌案一角,喉頭血氣翻涌,嘴唇翕動,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過往再度重演,云州的景象歷歷在目,依舊是緊要之處命轉(zhuǎn)一線,卻將她心中所壓甚深的念頭挖了出來。
她終是明白清平臨行前的決然源自何處,此去未嘗得生,卻易求一死,將身置之度外。
她從未逼她選什么,也是心甘情愿踏入局中作餌,只不過是……是不肯再信她了。
此念一出,楚晙身形未動,手輕叩了叩桌案閉上了眼,睜眼后卻是極輕一笑,這笑說不上甚么,只是雙眼中并無笑意,僅余一片沉沉的暗色,卻令天樞心悸不已。
楚晙收回手,頓了一頓,方道:“知道了,將信盡快送達罷,莫要耽擱了事!
銀甲女子俯身一拜,與天樞一道退出殿去。
劉甄收了筆墨,卻見楚晙伸出手來:“帕子!
她將軟帕奉上,楚晙按住唇,眉頭深攪在一起,白帕上透出一點粉,轉(zhuǎn)瞬被血色浸透。
劉甄駭然:“陛下!”
楚晙將軟帕丟開,自嘲道:“慌什么,朕還沒死呢!
劉甄立在原地,眼見她步步走向窗前,夜風(fēng)穿過大殿,燈火搖曳,寒意透骨。
楚晙在風(fēng)里衣袍翻飛,她望著天邊一輪圓月,輕聲道:“這世上,生不如死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她松開一直緊握的手,手心沾了汗,風(fēng)從指縫間漏過,微微有些發(fā)冷。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兩塊玉佩,那塊稍新的不知為何從中斷開裂成兩段,斷口如切,雪白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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