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中秋
長安的夏天短暫如斯, 不過半月暑氣便消退殆盡, 隨著新月如勾夜露漸涼, 一場小雨過后漸入金秋, 清泉落山石出,金黃漫染層林, 正是賞秋月、觀秋菊的好時節。
而滿城盡帶黃金甲之際, 鐘鳴山上猶是一片青綠。松柏掩映太廟, 只見翼角舒展, 屋頂平緩,琉璃瓦重檐序殿頂,三重白玉臺環繞,顯得肅穆非常。
楚晙在偏殿更衣凈手后由禮官引路至大殿, 因今日皇帝來此祭拜先祖, 太廟令已將牌位從寢殿、祧廟移入此殿神座安放。享殿里放著歷代帝王的牌位,沉香木制成的牌位被香火熏染成沉暗厚重的墨色, 昏暗的燭光中如山岳般威嚴莊重。
鐘磬聲鳴, 楚晙持香敬拜, 又一名禮官引著恭王楚旸從偏殿出來,而后劉甄帶著宮人廟官退出殿中。
楚旸在她身側持香敬拜,楚晙將香插|進香臺里道:“不知皇姐可還記得前年的這個時候,母皇還領著一眾姐妹來太廟祭拜先祖。”
楚旸身形微僵,隨即恢復正常, 附身拜道:“回陛下, 臣記得。”
楚晙微微一笑, 好似沒有看見,繼續說道:“每逢中秋,母皇便連關也不閉,修行也不修了,還在清涼殿設宴……那時候大姐二姐都在,也算是合家團聚,應了這中秋之景。皇姐,你說是不是?”
楚旸交握的雙手骨節隱隱發白,像在極力忍耐著什么,她垂下頭去,低聲道:“是。”
楚晙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人,她自然是故意這么說的。
眾所周知,楚旸生父不過一宮侍,位份低微,為罪官之后。恰逢先帝大宴群臣醉飲歸來,偶得寵幸暗結鳳裔,誕下皇三女。時值衛貴君始入宮來,寵冠后宮。先帝甚厭此君,道卑賤小人以鳳裔謀寵,不配入宗室玉牒,連后宮的位份都不曾賞下。皇三女楚旸亦遭先帝排斥,成年后離宮開府,也只得了個郡王品銜。
楚晙看了她一會,才旋身跪在蒲團上,閉目道:“近景思情,如今又是中秋,卻只剩朕與皇姐二人了。朕記得母皇有句話說,人各有命,是強求不來的,這才有高低貴賤之分,如今想來,的確不是沒有道理。”
清冷寡淡的香氣逐漸籠罩殿中,太廟中所燃的香為寒檀香所制,有驅蛇蟲之效。這珍貴的香料千金難求,由閩州進貢,內務府扣除些許另作他用,剩下的專供太廟使用。
不知為何,楚旸卻覺得這香氣有些太過濃郁,胸口發悶,人似乎陷進一團白霧中,頭昏沉地厲害。她微微抬頭,神座上的牌位好像即將要向她倒來,燭火在她眼前搖晃,牽扯出長長的光帶,一切仿佛都在旋轉……
燭火明滅,丹爐中溢出雪白的煙氣,從半空中極緩極慢地向下沉去,不容她仔細分辨這是哪里,身體仿佛有意識般跪倒在地,額頭重重與冰冷地磚相觸的一瞬,與地磚上充滿恨意的眼眸撞上。
啊,原來是……那日。
她是最后一個離宮開府的皇女,臨行前需照禮制前往玉霄宮母皇拜別,時值女帝正閉關修煉,她便在宮門外跪了一天。直到深夜,才有宮女來請她進去,說陛下愿意見她了。
如履覆冰的宮廷生活終將迎來結束,她跪在煙霧繚繞的大殿中,聽著御座上的人幽幽道:“要開府了,外頭不比宮中,你要持節守身,不得率性而為。”
她恭聲答了,女帝似乎松了口氣,大約是不愿再說什么的意思。只是她此時尚有些天真,鼓起勇氣向女帝請求,開府的時候能否將生父一同接出宮外侍奉。
等待她的是雷霆震怒,女帝咆哮道:“這等奸詐無恥的小人,你竟然還這般記掛在心!他身份低賤,伺機引誘朕,妄圖挾持皇女以謀恩寵,簡直就是下作至極!你若是將他視作生父,那便是昏了頭了,定是受了這賤婢的蠱惑!”
她當即在這狂風暴雨般的咒罵中懵住了,而后聽見女帝陰冷嘶啞地道:“來人!傳旨下去,區區宮侍竟插手教養皇女之事,杖責……杖責八十!”
于是她的父親還沉浸在女兒即將離宮開府的喜悅中,未曾料想,當夜便在這后宮中斷送了性命。
那天晚上明明是夏夜,卻勝過數載深冬里最冷的寒。
這寒氣深入骨縫,將她的全身寸寸凍住,也把往事中的那抹紅凍結在其中。生父的面容已經有些模糊,而恨意,從未有一日停歇,卻逾漸清晰。
楚旸重重倒地,思緒清醒了些許,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不妙,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向一旁歪倒。
怎么會這樣,不,不該是這樣的!
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如論如何都無法開口說出一個字。
赤色袍子從她面前掠過,金絲浮動流轉,隱約是只鳳鳥的形狀,那是她所難以企及的、曾無比畏懼憎恨的顏色。但如今,依然要匍伏于地。她開始漸漸失去知覺,最后映入眼簾的,是楚晙模糊的身影。
即便是此刻,楚旸依然能感受到一道漠然的目光逡巡在自己臉上。那人站在她身邊,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踩過她的衣袍,將她的自尊慢慢碾碎。
“上陽瓷,寒檀香。”楚晙眼眸中映著燭火,幽暗深邃,她低聲道:“皇姐,朕等你們很久了。”
楚旸睜開眼,一時不知自己在何處,她想起身,卻發現自己被束縛住了手腳,連動也不能。
突然有人說話:“二姐曾在此地呆了半年,就是在你現在躺的這張床上,后來她瘋了,徹底瘋了。”
楚旸用力掙扎了一番,而后向身側看去,楚晙正坐在圓桌旁,竟是對她笑了笑。
楚旸聲音沙啞道:“何若至此,若是要殺就殺。”說罷閉緊眼睛,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
楚晙掀了掀眼皮道:“皇姐是孤家寡人,既無家室拖累,也無親屬所擾,的確是一身輕松。”
楚旸不屑地笑笑,側過臉去。
楚晙嘆道:“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不過是奪爵抄家。但你父親的牌位焉能繼續在宮中敬受香火嗎?”
楚旸倏然轉過頭來,緊緊盯著她道:“我生父的牌位,你要是敢動,我定要與你不死不休!”
楚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說這件事本是想激一激楚旸,沒想到正中下懷,便接著道:“你與朕不死不休做什么,按照你們的計劃,朕在太廟祭祖時突然暈倒,消息傳遍朝中,正好應了近月猖獗的傳言——‘德不配位,弒親屠戮,實非天命所歸’。”
楚旸緩緩道:“既然你已經都知道了,還留著我做什么?”
楚晙道:“也不知想出這個計謀的人是誰,此人想必自負絕頂聰明,才會想出在那批上陽瓷中下毒,這瓷器初時好似沒什么,用的次數多了,毒素便漸漸入體,再配合這寒檀香,恰好做成朕在太廟祭祖時遭先祖責罰暈倒的假象。”
楚旸聞言皺眉,剛想說話,卻聽楚晙慢慢道:“不過話說回來,皇姐定然是不知這件事的罷,不然這批上陽瓷,怎么會經由你手呢?”
楚旸雖一時被恨意蒙蔽了眼,但至少還算聰明,當即想通了這其中關竅。
楚晙見她神色變幻,頷首道:“不錯,朕若是出事,必要徹查宮中內外,到時候皇姐送上來的瓷器自然會被人發現有問題,她們沒打算叫你活著,與虎謀皮,皇姐理應明白這個道理。”
“而皇姐此時身負逆謀下毒的罪名,想來不用多久便會做了刀下冤魂。此罪連坐,你生父牌位自然要被撤下銷毀,這是必然之事。”
楚旸抬眼道:“陛下說了這么多,臣已經明白您的意思了。這罪責猶在,臣不敢妄圖避罪,只求待此事了結后,陛下殺也好抄家也罷,請許罪臣將生父墳塋遷出,將他的名字從先帝后君中劃去,僅此而已。”
楚晙有些了悟,再頷首道:“你為何要遮掩朝覲時古里國師之死一事,這也是她們要求你做的事?”
楚旸愣了愣,自嘲道:“原本陛下那時候就已經發覺了?是,的確有人叫臣去拖延些時間,但臣也不知為何,只是照著做了。”
正是她的動作引起了原隨的注意,才令楚晙漸生疑竇,楚晙喚來宮人為她解開束縛,道:“如此,這事先放一邊,還要勞煩皇姐將這戲繼續唱下去。”
“當——”
悠長深沉的鐘聲響起,如水波般蕩漾開來,打破了長安寧靜的夜晚。
此時清涼殿中燈火璀璨,被急召而來的顧命大臣們在殿外著急的等候。
距離皇帝前往太廟祭祀先祖時突然發病暈倒一事已經過了四日,無論太醫如何診治,她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宮中本想隱瞞,但無法遮掩皇帝缺了早朝這個事實。如今已經隱瞞不住了,只能按照以往的規矩召集大臣,做最壞的打算。
“……是,劉尚女,陛下離宮那日,奴婢們看著缸里的魚不如以往活潑,便想著將水換一換……卻不曾想這魚不知為何就死了,連這缸中的蓮葉也枯了,奴婢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劉甄看著面前磕頭答話的宮女道:“那為何這缸也裂了呢?”
那宮女哭著道:“奴婢們并未動這白缸!誰也不知它怎么就突然……突然裂了!”
劉甄緩緩吐了口氣,隨意一掃,就能看見宮人們閃躲的眼神。
其實裂的不單單只是這口缸,這批新送入宮里的上陽瓷,一夕間,竟全部破裂了。
如初雪般潔白的新瓷上出現了灰色的裂痕,更有甚者直接對半裂開,好像無形中被什么東西給劈開。光亮簇新的釉面映著滿殿燈火,在裂口處凝成一道清淺光弧。
宮墻已經擋不住那些流傳在長安數月的傳言,借著這些破碎的上陽瓷,它們在宮人們驚恐的眼光中徘徊,由欲張微顫的口舌輕輕吐出,從一個人的耳邊轉到另一個人的嘴里。
劉甄指尖狠狠一攥,低聲喝道:“將那日在殿中當值的宮人全部看管起來,剩下的人管好自己的嘴,當心禍從口出,枉送了性命!”
水榭里籠著輕紗,臺上伶人水袖一擺,朱口微張,唱道:“江水去悠悠,莫待這春|光好景將散,心事負做空談……”
臺下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女人,正合著拍子輕聲哼,她身側坐著內閣次輔沈明山,正慢悠悠地喝著茶。
管事穿過眾仆從在她面前跪下,奉上一封書信:“大人,信來了。”
瞇了瞇眼睛,連看也不看,只道:“哦,信來了,是哪里的信呢?”
管事答道:“是恭王殿下派人送來的信。”
她從搖椅上站起,與沈明山對視后道:“如今宮里情形如何了?”
“似乎……不甚明了,不過恭王殿下那里遞來消息,說是已經……”
管事的聲音小了下去,沈明山溫和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回府了。”
女人拱手道:“是,老師先回府等候消息,等情形清楚些,再出來也不遲。”
她轉向管事道:“送老師回去罷。”
管事俯首應喏,臺上伶人旋身回轉,水袖蹁躚辭臺而去,曲聲已近尾,鑼鼓錚錚,倏然停止。只見女人一甩衣袖,掐著嗓音哼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
九月初一,距中秋才過了半月,此時秋意正濃,而月已成彎鉤,掛在深藍的夜空里,不復從前的圓滿。
皇帝接連空缺了大半月的早朝,令朝臣不禁有些惴惴不安,雖宮中傳出消息,皇帝只是先前忙于政務,致使圣體有礙,需臥床休養一陣子。但這種借口并不能很好的撫慰臣子們,畢竟皇帝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極大的改善了朝廷許多不良風氣,漸漸在臣子心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如今她不在,朝廷頓時像失去了主心骨,雖說有六部尚書議事在前,但六部到底從內閣手下暫脫而出,實在少了些底氣。
而這時候,請召內閣回朝的折子就出現的順理成章了。而六部不知所措,皇帝還在宮中‘修養’,按照慣例,的確是該由內閣暫代政務。由于先前皇帝與內閣發生了些不愉快,閣臣們被迫放了個長假,難不成真能下的來臉,去吏部報道嗎?
吏部尚書趙凌平看著案上的折子有些失神,這一摞明黃緞面的折子是內閣才能用的東西,其內容也不言而喻,閣臣們當真放下了身段,低調地遞上了銷假的折子,言辭懇切地請求回到朝堂,為之效力。
到底批不批?趙尚書苦思冥想,連頭發都要掉光了。
批,豈不是違背了陛下;不批,又是與內閣作對,眼下內閣回歸是板上釘釘的事,而陛下卻不知道要何時才能轉醒,這些日子她已經聽到有臣子私下議論立太女的事情了。
想到這里,她的心猛然一跳,皇帝只有一個女兒,連周歲都未滿,真的能被立為太女嗎?而臣強主弱,這不是……朝亂的征兆么?
她竟不敢去深想。皇帝正值年富力強,究竟是為何病倒的,什么病能讓太醫院都束手無策,她還會醒來么?趙凌平手按在那些折子上,思索良久,終是召來得力的下屬官員吩咐道:“將這些折子,發還罷。”
“大人?這……”
趙凌平靠在椅子上低聲道:“耽擱些時間不要緊,去發還就是。”
“可這是內閣的折子,若是讓閣老們知道了,大人您要如何是好?”
趙凌平想了會,脫下官帽放在桌上道:“那就等著看罷,大不了不做官了,回家種田!”
邵洺翌日離去,留下了一封婚書與一只沉重無比的箱子。
清平打開箱子,里面鋪滿紅珊瑚海螺珍珠,中間放著一架用海柳拼接的船。這船做工精巧,像是把大船縮小了數十倍,連桅桿與船上的繩索都歷歷可見。且每一個零件都可以取下,足見用心。
清平對這船頗感興趣,但不敢隨意拆卸,怕拆了就裝不回去了。她身邊的隨從皆是內陸人,都不曾見過海,更別提海上的商船了,只有署官笑容滿面地道:“大人不知,邵家早年便是由造船發家。這船模做的如此細致,必然是出自邵家工匠之手。何況金海柳難尋,”她眼中流露出艷羨來,“這可真是件實打實的寶貝。”
清平笑了笑沒有說話。
也不知邵洺在搞什么名堂,潘秀蔚都知道她要與邵家結親,還特地派人來道賀,言語間暗諷她攀權附貴。閩州邵家的名聲太過響亮,誰不知道邵家四子執掌鎮海閣多年,娶了他就是娶了個金庫。以至于今嬛行轅方到郡城時,竟然也聽了一耳朵傳言,待入了行館后也向她道賀。
清平便將這船拿出來交給她看,今嬛身為工部侍中,對奇技淫巧一類最為感興趣,接過東西就一頭鉆進屋里,過了一天一夜才出來,她抱著這船與清平嘆道:“邵家不愧是造船世家,連個船模都做的這般仔細。不過這船模似乎有些奇怪。”
清平聽罷不動聲色地問道:“請教今大人,哪里有什么奇怪之處?”
今嬛驀然想起這是她與邵家結親的信物,當下有些猶豫,但沉吟片刻后還是如實說道:“我拆開后發現,依照這船的構造,恐怕在海上行不出一日便要沉了。”
她見清平神色微妙,忙補救道:“自然,也許是我知之甚少,不精于此,見識淺陋,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畢竟東西是死物,人才是最為重要的。”
清平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無妨,只是還請大人保密,權當不曾見過這船就是。”
今嬛雖不解其意,自是應了,又與她說起沿路見聞:“……田地遭淹,似乎有人在借著機會大肆買田,也不知辰州州牧是否知曉。黔南郡尤為甚之,遭災的縣都開始在賣田了,這么大的陣仗,為何州府不曾上報朝廷?”
清平垂目道:“只怕是朝中出了什么變故,所以才難以顧及辰州。”
今嬛奇道:“朝中能出什么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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