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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棄子


  嚴明華眼皮狠狠一跳, 在朝為官, 哪個敢說自己是清白無垢的?從前先帝在時, 她和手下的人對賀州的上供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也不止她一人如此,連那慣稱樸質(zhì)無華的次輔沈明山還不是如此, 只過不是拿的多少罷了。

  她不禁猜測, 皇帝既然已經(jīng)拿到了賬本, 為何今日卻沒有發(fā)作, 反而只召見了自己來說這件事……賬本的事被嚴明華暫時擱至一旁,她開始揣測起皇帝的用意來。

  于是她答道:“臣以為,此事還需仔細斟酌才是,畢竟現(xiàn)在賀州一旦動蕩, 于百姓多有不利。”

  楚晙慢條斯理道:“賀州出了事, 該罷官的罷官,該抄家的抄家。這還算小的, 賬面上虧空的銀子, 也得慢慢查回來才是。”

  這般熱的天氣, 嚴明華卻覺得出了身冷汗,她對上皇帝的目光附和道:“陛下說的是。”

  她說這話時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落入了一個陷阱,這位歷經(jīng)兩朝的首輔大人被動地被皇帝牽著走,全然不復(fù)從前在朝堂中叱咤風(fēng)云的樣子。在見識過皇帝諸多搬權(quán)弄勢的手段后她已經(jīng)成了驚弓之鳥,很難再回到從前那個狀態(tài), 人的心境一旦變了, 面對事情的態(tài)度也隨著發(fā)生轉(zhuǎn)變。

  楚晙瞅了她一眼, 內(nèi)心唏噓不已,嚴首輔現(xiàn)在幾乎成了應(yīng)聲蟲,也不知道從前當(dāng)著先帝面耍花招的樣子哪里去了,她道:“閣老覺得,這賀州哪些人該走,哪些人該留呢?”

  嚴明華心中打了個突,猛然抬頭,正對上皇帝幽深的眼睛,她手抖了抖,終于意識到為什么今天皇帝會召自己來說這件事了,她顫著聲道:“犯官去留,全憑圣意而定,陛下的話就是圣旨,臣等不過建言出策,不敢……置喙!”

  楚晙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閣老言之有理,不過該聽的話還需聽一聽,該納的策,也是要納一納的。”

  她轉(zhuǎn)過身去,夜露濕了衣袍邊緣,把赤色染成血色般的深暗,嚴明華心跳如擂鼓,眼前陣陣發(fā)黑,只聽她道:“夜深了,宮門落鎖了,勞煩閣老在暖閣暫歇一夜罷。”

  翌日皇帝召集二品以上大臣同內(nèi)閣閣臣一道在議事閣議事,能混到這個位置上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從今日皇帝的態(tài)度上,她們敏銳地嗅出了一絲不尋常來。

  加之昨夜嚴閣老被皇帝留宿宮廷的消息傳出以后,眾臣更是嘩然,雖說內(nèi)閣中因首輔次輔的關(guān)系分成兩派,但在大事上,內(nèi)閣在一些事上還是會站在同一戰(zhàn)線與皇帝據(jù)理力爭,甚至暗中逼迫皇帝妥協(xi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擯除相左的政見觀點,內(nèi)閣閣臣本是一條心。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先帝的放權(quán)讓內(nèi)閣受益不淺,已品味過大權(quán)在握的滋味,怎能輕易放開?

  楚晙登基后削減了內(nèi)閣許多職權(quán),但內(nèi)閣畢竟歷經(jīng)幾十年風(fēng)雨,根系深深植入龐大帝國的土壤難以拔起,若是輕易嘗試,難保不會損傷根基。

  這是皇帝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也是內(nèi)閣有恃無恐的依仗。

  賀州有多少官員的調(diào)任不是出自內(nèi)閣之手,若非如此,每年的‘上供’,為何單單內(nèi)閣拿的最多。與其說賀州官場是一塊鐵板,不如說是內(nèi)閣需要讓她們成為一塊鐵板,否則怎么能有和皇帝叫囂的本事呢?

  如今嚴明華的行為顯然違背了內(nèi)閣的底線,但她到底是首輔,威嚴仍在,雖權(quán)勢不復(fù)當(dāng)年,但手下尚有些忠心耿耿的官員。若是她被皇帝收服了,那豈不是說明一個問題。

  內(nèi)閣即將迎來傾覆之災(zāi),若不能為皇帝所用,那便要被皇帝所棄。

  幾位大臣在外殿等候召見時暗自交換了一下情報,彼此都心中一沉,要知道這棄子的日子,可不是那么好過的。

  今日天朗氣清,風(fēng)和日麗。勤政殿中換了擺設(shè),選用的是清一色的上陽瓷,素白的瓷上著以山水畫,薄薄的瓷器透光來看,似美玉般清透可人。而殿中放著一只雪白的上陽瓷缸,缸中養(yǎng)著碗蓮,翠葉濃濃,花如新紗,很有些閑情逸致。

  楚晙從座上緩緩走下,在缸邊站立,拋下幾顆魚食,便有一只金紅的鯉魚浮出水面,毫不畏生地張口乞食。

  楚晙饒有興致地在大殿上喂著魚,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上陽瓷,賀州官窯今年新出的一批,內(nèi)務(wù)府便馬上送進宮里了,諸位愛卿來瞧瞧,可有哪里不大一樣?”

  大殿上寂靜無聲,只聽見缸中鯉魚尾巴拍水的聲音。

  過了半晌,嚴明華才道:“這瓷器似乎比起之前的來要薄上許多,能在這等薄胎上繪畫,這匠人可謂是巧奪天工。”

  楚晙微微抬眼道:“好一個巧奪天工,其他愛卿呢,就沒有人要說些什么的嗎?”

  無人應(yīng)答,楚晙又回到御案前,手按著桌上一本藍冊道:“若是無話說,那便由朕來說說。”

  藍冊向來是登記物件或用來做賬用的,在場的朝臣們視線都不由自主粘在她手邊的冊子上,眼下這個情形不必多說,眾臣也能猜著那是什么了。

  楚晙悠然道:“賀州有好山好水,桑田幾萬畝,產(chǎn)的絲綢遠銷海外,做的瓷器精美絕倫。州府治理有方,家家富足,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風(fēng)。兩河水道直通恒州,河上往來商賈無數(shù),千帆相競,蔚然可觀。”

  她拿起那本藍冊翻開,視線掃過殿中眾人,道:“就連先帝在時,也多有感慨,‘國不能一日無賀州,朝廷不能一日無賀州,蓋州府上下,自當(dāng)齊力同心’——”

  眾臣聽著心中揪緊,都暗自不安。楚晙走到其中一位閣臣身邊,緩緩私下藍冊上的一頁按在她胸前,道:“霍大人,收好了。”

  那人腿腳一軟,直接跪地,而那張紙也輕飄飄落至她面前,楚晙居高臨下地道:“拿起來,好好看看。”

  她顫著手去取那張紙,只見赤色帝袍上金線繡成的羽尾一閃而過,紙張被撕裂的聲音再度傳來,隨即撲通一聲,又有人雙膝跪地。

  “都是朕是好臣子。”楚晙漠然道,“國之棟梁,朝中砥柱,朕的肱骨之臣,這就是你們——實心為國的所作所為。”

  她語氣不輕不重,淡然地仿佛是在談?wù)摻袢盏奶鞖猓瑵M殿大臣皆匍匐于地,連大氣也不敢出。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連嚴首輔都不得不暫屈于皇帝!

  楚晙負手而立,目光森冷道:“賀州的賬本,朕拿到時也在想,這里頭是不是有那等有心人作亂,故意離間諸位愛卿與朕的關(guān)系。畢竟朕登基不過數(shù)月,有些事情,的確不好輕言定論。”

  她示意劉甄將嚴明華扶起,卻讓次輔沈明山一直跪著。沈明山心中翻起驚濤駭浪,怪不得此前吏部安排賀州官員調(diào)任時皇帝毫無反對之意,任由她們暗箱操控,增補自己的人手,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們!

  這步棋恐怕誰也沒有料到,倘若真能預(yù)料,那簡直就是未卜先知了!誰也不會像到賀州的事情竟然會鬧的這般大,照常理而言,以賀州官場一貫排外的風(fēng)氣,哪怕原隨有滔天的本事也查不到什么,但若是如此,這本賬本又是哪里來的呢?

  沈明山咬緊牙關(guān),終于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皇帝早就做好了局等著她們跳,她登基后提拔官員不過只是障眼法,造成一個急功近利的假象,但她真正的目的,始終都在賀州官場上。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們之前自以為隱秘的作為,已經(jīng)完全把根底暴露在皇帝眼前。

  試問哪位帝王,會容忍臣子如此膽大妄為的行事?

  沈明山抬頭注視著嚴明華略顯佝僂的背影,捏緊了手心。

  原來一步之差,輸贏已定。

  她與嚴明華斗了這么多年,說到底,還是斗不過最頂上那個人。

  楚晙高高在上摔下那本被撕毀殘破的賬本,冷冷道:“賀州官員升調(diào)一事,重議。”

  “李大人,這邊請。”

  署官在前頭引路,清平踏入黔南行館,館中多植芭蕉,葉片寬大鮮亮,幽然立于墻角。

  驟雨初歇,碧空如洗,長廊邊檐滴下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珠,在微風(fēng)中輕輕落地,行館中有琴聲裊裊,像合著人的腳步,飽含著說不出的情愫。

  署官見狀機靈道:“大人,這是行館雇的琴師,郡長大人聽說您要來,特意去尋的。”

  清平微微頷首,道:“潘郡長有心了。”

  那署官見好久收,引著她上了二樓。沿途經(jīng)過回廊,廊下輕紗被風(fēng)撩起,露出一把古琴,撫琴之人是位樣貌清俊的男子,似覺察到有人來,他按弦起身,遙遙行了一禮。

  清平收回目光,突然笑了笑,覺得這黔南郡倒有些意思。

  署官將她的笑理解為滿意的意思,心中樂感有趣,大人必然是與那琴師對上了眼,只消在撮合撮合,郡長大人的命令便能完成了。

  因黔南郡郡長去視察河道未歸,清平便在下榻的行館中等候。她看完文書,忽地想起多日忙碌,后來又趕路,好似很久未見李宴了。

  她著人去喚李宴過來,那人卻空空折返,只道李文書有些水土不服,染了小毛病。不想病氣過給大人,便不好過來拜見。

  清平想了想道:“帶路,本部去看看她。”

  那人帶她來到一處房前,敲門道:“李文書,大人來瞧你了。”

  里頭穿來幾聲咳嗽,接著便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李宴開了門,行禮道:“大人。”

  清平見她臉色蒼白,眼窩發(fā)青,顯然是病了。便伸手去扶她,卻被她無意般避開來。

  清平若無其事地收回手,道:“聽聞你病了,請個醫(yī)師好好看看,別落下病根,到時候難受的還是自己。”

  李宴聞言幽幽地看著她,眼中流露出十分復(fù)雜的情感。清平定定地瞧了她一會,便一甩袖子離去了。

  她回到房中思量片刻,喚來隨從道:“去叫木護衛(wèi)進來說話。”

  不一會木護衛(wèi)便到了,清平合上手中書冊,道:“你是原大人借給本部的人,最擅隱匿潛行。在昭鄴時本部著你去盯著李宴,你現(xiàn)在將她這一路行來所見一切都告訴本部。”

  清平回想起李宴那副樣子,嘆道:“她見了什么人,遇見了什么事,和什么人交談,說了什么話。本部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事無巨細,一件一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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