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各坊封門前擊鼓六聲,　而后沉重的大門就此關(guān)閉,　除非有手令才能從側(cè)門通過。吳盈踩著長樂鼓的余音披霜而返,　在吾杏坊中的一戶人家前停住,　遲疑片刻上前扣住門環(huán)。

　　守門的下人提著燈籠出來，見了她恭敬道：“小姐歸家了,　奴婢這就去知會大人一聲。”

　　吳盈沒說話,　漠然的踏入府中。她要回自己房間難免要經(jīng)過書房,　但有沒有其他路可走。她心中煩躁,　冷著臉走過書房廊下，果不其然，有人叫住了她：“怎么這么晚回來？”

　　文士裝扮的中年女人披著冬衣走了出來，赫然是二皇女府中謀士司先生,　她站在臺階上看著吳盈,　眉頭微微皺起，似有些不悅。

　　吳盈微微抬眼,　惜字如金般道：“有事。”

　　司先生神態(tài)有些躊躇,　想說些什么,　卻捂著嘴咳了幾聲，沙啞道：“下次出去說一聲，叫管家給你留門。”

　　吳盈敷衍般拱拱手，顯然不愿多說。司先生忽然笑了笑，道：“你快出同文館了吧,　我聽聞教授你們的大人們時常夸你,　想必沒多久就能進(jìn)內(nèi)閣做直司臣了。”

　　“什么意思。”吳盈神情冷漠,　充滿敵意的抬起頭看她，“我進(jìn)不進(jìn)內(nèi)閣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入閣拜相，難道你就不想嗎？若是做了直司臣便離此更進(jìn)一步，在諸位大人面前做事倒也不算是太難，只消多露露臉，成事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吳盈拈著紙條的手一停，指腹從紙上緩緩劃過，道：“做不做直司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勞大人關(guān)心。”

　　司先生眼中一閃，悠悠道：“你前日不是說有事情要與我商量么，怎么今日回來就不提了？”

　　吳盈冷淡道：“沒什么，不必了。”

　　“你父親將你托付于我，我自然得好好照顧你，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必遮遮掩掩的，直說便是了。”司先生嘴角掛上一抹玩味般的笑容，口氣十分溫和，道：“不過我要奉勸你一句話，交朋友也是要講究門當(dāng)戶對，這樣才能不失了身份體面。日后也是助力，于人于己都有所助益。”

　　“呵呵，說的倒不錯。“吳盈攥緊手中紙條，面色如常道：“只是我生下來沒有了母親，也不知道到底算什么身份。幼時也不曾得長輩教誨，無知無覺長到現(xiàn)在，于‘門當(dāng)戶對’四字也不甚分明”她深吸一口氣，眼神凌厲，似有譏諷之意，“平日勞煩大人教導(dǎo)，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后日我便搬出貴府，絕不會叨擾大人。”

　　司先生笑了笑，似乎對她這種怨懟的語氣不怎么放在心上，她攏了攏衣襟，道：“隨意。不過你父親來信還是寄到此處的，也需你自行上門取了。”

　　這明明是不相干的兩件事，吳盈怒道：“你別總拿我父親來說事！”

　　司先生看著針鋒相對的她，猶如看著一個倔強(qiáng)的孩童，雙手交握于前，緩緩道：“既然知道，就別做些讓你父親擔(dān)憂的事情你也要出仕為官了，怎么還這么沉不住氣？官場人情往來，門道又多，你難道還想一輩子做個清貴的翰林學(xué)士？那不是清高，那是傻。”

　　吳盈斂了神色，盡力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司先生仿佛已經(jīng)將她的內(nèi)心看穿，意味深長道：“不管你想得到什么，都必須擁有與之相配的實(shí)力。庸人說的權(quán)勢財(cái)富地位，不過是力量的具化罷了，以此來衡量一個人的才能似乎有些出入，但世人所認(rèn)可的無非就是這些。你想要什么，就必須緊緊抓住這些。”她闔上書房的門，道：“若是抓不住，那就兩手空空，什么都不剩了。”

　　寒夜中吳盈面色沉沉，也不知聽沒聽進(jìn)去，大步流星走開了。

　　房中司先生聽著門外的動靜，知曉她是走遠(yuǎn)了，才對身邊伺候多年的仆人道：“這孩子脾氣也是沒個準(zhǔn)頭，好在還能聽進(jìn)去話，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仆人為她取來暖爐，笑道：“大人不必過分擔(dān)憂，奴婢看小姐這脾性，倒有些您年輕時候的樣子呢。何況您說她為人處事也并無不妥，行事上也無甚差錯，日后定能平步青云，直入內(nèi)閣的。”

　　司先生聞言連連失笑，擺擺手道：“說的是什么話，她年紀(jì)尚輕，要學(xué)的東西還多的很呢。”

　　仆人恭敬道：“還不得仰仗大人的提點(diǎn)？人心是肉長的，時日長了，她自然能明白您的一番苦心的。”

　　“我平生不過這一點(diǎn)血脈，要說放下，還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司先生手放在一份密報(bào)上，有些惆悵的說，“人年紀(jì)大了，總是寄希望于后人，盼著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能由孩子來完成。這也算我一點(diǎn)小小的私心，也是我欠這孩子的”

　　仆人知道這不是自己該插嘴的話了，沉默的立在桌邊為她又點(diǎn)了一根蠟燭，司先生道：“這是今天送上來的東西？怎么還是老一套，和上次一個樣子。”

　　“這個人想來也沒什么問題，不然您三番四次的查她都查不出什么東西來。”

　　“不。”司先生篤定的搖搖頭，“若是不起眼的越要小心，局勢僵持之際，往往這種沉寂無聲的棋子最易導(dǎo)致大局傾覆。朝中為官者無不站隊(duì)歸黨，那些觀望的都是出身世家大族，不到最后關(guān)頭不會輕易泄露口風(fēng)這個李清平，她憑什么拒了齊王又拒了越王，想做個孤臣？這人行事老辣謹(jǐn)慎，不過二十出頭，手段便這般了得，何舟房死的莫名其妙，咱們在信王府里埋的棋可就被毀的差不多了。”

　　仆人低聲道：“可是信王不是咱們殿下這邊的人嗎？”

　　司先生執(zhí)起墨筆，道：“這位信王殿下異軍突起，也是個能人，早幾年住在行宮不問世事，倒也看不出什么來。同樣貴為親王，就沒有對那個位置爭一爭的念想？我是不信的，但凡是人就有所求，她生父衛(wèi)家不復(fù)當(dāng)年聲勢，陳留王君衛(wèi)氏也算是她親叔父了，怎地一點(diǎn)表示都沒有，當(dāng)真如此沉的住氣？”

　　“信王出身雖高，但也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她與衛(wèi)家不甚親厚，畢竟不曾往來。至于陳留王府，想來也不至于站錯了位置。”仆人道。

　　“不，你不明白。”司先生說，“她所依仗是不是外戚，也并非世家，而是當(dāng)今圣上的心意。只要圣上心中對衛(wèi)貴君存有一份愧疚，她就始終有立足之地，只憑借這一點(diǎn)，著實(shí)為最大的隱患。她耐的住性子不動，咱們就從她身邊的人一一查起。”

　　“那是個聰明人，可惜自負(fù)聰明者往往都太看重自己，以為自己無所不知，其他人都是蠢的。”楚晙提筆寫下一副字，慢條斯理道。

　　劉甄道：“這位司先生足智多謀，向來被齊王所倚重。只是她為人孤傲，容不下他人，傳言齊王為她遣散了府上謀士，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大張旗鼓往往是虛張聲勢，沒甚么意思。”楚晙凝神收筆，淡淡道，“行事如此囂張，怕是仇家不少吧。做人還是要謙虛低調(diào)，棒打出頭鳥，如今雖得我二姐重用，不過是狐假虎威，難保不是顆棄子，最先被拋出去。”

　　劉甄奉上熱帕供她擦手，楚晙拿起那副字揉成一團(tuán)丟到一邊，又鋪上一張新紙，想了想道：“清平呢，怎么今日未曾見過她？”

　　劉甄有些驚訝，隨即道：“她告假歸家了。”

　　楚晙沉吟片刻，道：“是么，這便收拾東西回去了？也是，待二月戶部發(fā)了調(diào)令，便要即刻啟程了。”

　　劉甄再三猶豫，還是輕聲道：“殿下，那函樞一職還是清平來任嗎？”

　　楚晙眼底似有暗流涌動，聞言笑了笑，道：“不，她既然要走，函樞就得換人。謝家不是提了好幾次么，那個謝祺，便就是她了。”

　　劉甄聽她說的如此隨意，心里有些為清平難過。想起她一路走來諸多不易，年少時的情誼使得她對清平總多了幾分親近，但如今她卻不敢將這種親近表現(xiàn)出來，只能裝作若無其事。

　　楚晙注視著低頭的她，道：“劉甄，我問你，清平是個怎樣的人？”

　　劉甄手指微微發(fā)抖，許多年前楚晙在王府便問過她這個問題，只是時不同往日，明明是同樣的話，她卻聽出了一種極為隱蔽的警告。劉甄心中一驚，抬頭對上楚晙幽深的眼睛，如被冰雪淋頭，動都動彈不得，她低聲道：“清平是很好的。”

　　她忽然跪在地上，幾乎是哀求般道：“殿下，她還什么都不懂”她語焉不詳，只是翻來覆去的說這句話，楚晙冷冷看她一眼，將那副字寫完，才慢慢道：“你為她求的哪門子情？”

　　而后又道：“論做事做人，她想的比你明白多了，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求得所求，真是再明白不過了。亂中求穩(wěn)，要是就是這種人。”

　　劉甄心下冰冷一片，楚晙話間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覺察的喜愛，但那實(shí)在不是什么好事，清平的名字在她的唇齒間仿佛帶著特殊的韻味，她是看似平平的說，卻那么纏綿，以至于都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切齒，像是嬖愛到了極點(diǎn)。

　　楚晙再也不看跪在地下的劉甄，收了筆道：“云州之行，她到底能走多遠(yuǎn)還未可知。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犧牲是為了更大的利益，付出一切也在所不辭，且看看她是扶搖直上，還是就此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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