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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后悔


  “勉勵后進, 特左遷為六科都給事中, 欽賜。”

  在禮部分屬眾人艷慕的眼神中, 清平跪地接下這道圣旨, 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六科給事中是獨立于六部以外的監(jiān)察機構(gòu),雖然這個官職只是從七品, 但行事的權(quán)力非常大。負責諫言, 輔助皇帝處理奏章, 稽察六部事務(wù), 在科試中充同考官,殿試充受卷官,甚至連宗室冊封六科給事中也可以管。所謂‘凡大事廷議,大臣廷推, 大獄廷鞫, 六掌科皆預焉’,可見這群長官只有正七品的諫官職責之重, 掌權(quán)之廣。

  清平一時有些呆滯, 直到宣旨的官員笑道:“李大人, 快起來罷,你可以受領(lǐng)新朝服了。”言罷便從邊上人手中取來一個托盤,盤中放著一套青色的云雀紋飾,青綬帶官服,但并未配有玉帶。這是一套象征著從七品諫官的服飾, 與其他部門不一樣是正是衣袍上的云雀紋飾, 雀鳥遍及天下, 可以說就沒有哪個地方?jīng)]有雀鳥,而云雀是其佼佼者,意思是監(jiān)察百鳥,通達天聽之意。

  清平第一次領(lǐng)到有紋飾的官服,心里有點微妙,縱觀朝野上下,上至女帝,下至微末,都是按照這紋飾區(qū)分品級的,但是這紋飾大部分都是鳥,豈不是滿朝文武,盡是一群‘鳥人’?

  當然這話她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一下,從傳旨官員手中領(lǐng)下托盤,周遭同僚就來慶賀了,自然有嫉妒者,言語間自然有些不好聽了。

  本以為這個柿子一般的文書官會隱忍不發(fā),誰知道清平眉頭一皺不客氣道:“升遷調(diào)任都由陛下欽定,皇恩浩蕩,不知道這位大人是什么意思?對陛下的安排不滿?還是對吏部的考績評定存疑?難道是”她冷冷一笑,眼神銳利,“對侍中大人的評斷不服氣?”

  那人萬萬沒想到這個柿子竟然變成了刺猬,尷尬又憤恨,想著自己以后升任了一定要雪恥今日之辱。可惜六科給事中不歸任何一個部門管轄,除非是內(nèi)閣才有權(quán)過問,眾人眼神微妙,這位庶吉士究竟是搭上了那一位閣老呢?

  王侍中去禮部開會,清平告別了昔日的同僚領(lǐng)著東西回到家中。她現(xiàn)在住在燕家宅院中,這院子一個人住有些清冷,中庭有一顆巨大的梧桐樹,青嫩的葉片在陽光中沙沙作響。

  自燕驚寒走后,她也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若是你不強,別人自然要來欺負你。有時候必須適當?shù)穆冻鲂├饨牵拍茏寗e人知道,這可不是一個軟柿子。

  清平之前隱忍低調(diào)只是因為身份未曾坐實,并不是說她也沒有喜樂愛憎,如今這道調(diào)遷下發(fā),直接將她調(diào)離了六部管轄范圍里,沒理由還忍氣吞聲,做個軟柿子。

  但是也不全部是這個原因。

  她坐在庭中梧桐樹下把信看了一遍,想到了和燕驚寒那夜的談話,她兩世為人,難道心中就沒有抱負沒有一點想法嗎?

  清平也漸漸意識到這一點了,如果說以前她為人奴仆,受制于人手,那退避藏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現(xiàn)在她無父無母,無家無族,身無長物,唯有一個自己。在官場上大部分人不敢放開手腳,都是因為種種羈絆,而這些她都沒有。

  在四年前的路途中,她見到這大好河山,壯麗山川,正如事物都是有兩面性的,與這美景相反的則是朝中大臣的不作為,皇帝修道避世,任忠賢之士被戮掠,直言上諫者橫遭屠殆,致使?jié)M朝文武,無人敢發(fā)聲,敢辯駁首輔嚴明華。況陛下遲遲不立太女,使得朝中兩派傾輒,分庭抗禮,為官者視庶民疾苦不見,罔顧己身職責肆意貪腐

  燕驚寒臨走前夜,她們在書房談話,一夜未睡。

  燕驚寒神情堅毅,只道:“這次去蒼梧郡,我一定要為百姓做些事情。”

  清平輕聲道:“但是蒼梧郡郡守,是嚴首輔一派的人”

  燕驚寒看她一眼,略略有些失望,仍道:“清平,你考科試是為了做什么?”

  清平注視著夜風中搖曳的燭火,她忽然不想在隱藏自己的想法了,道:“是為了能更好的,有尊嚴的活著,不被隨意踐踏。”

  燕驚寒道:“什么叫有尊嚴的活著?”

  清平坦然道:“我的力量能庇護身邊的朋友,可以做些范圍所及的事情,就夠了。”

  燕驚寒沉聲道:“那就要這樣一輩子沉在泥塘里?一點自己的聲音都不能發(fā)出?你甘心嗎?”

  清平默默閉上眼睛,苦讀至今,誰會甘心呢?

  她意有所指道:“情勢比人強。”

  燕驚寒沉默了,半響才疲倦道:“你不知道,我去游學的地方是在云州,你一定想不到云州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的。”

  清平道:“朝廷不是派重兵把守了么?”

  燕驚寒冷聲道:“什么重兵?就那些個殘兵老將?看到西戎過來就撤退,將邊境村莊的民眾扔下不管,等西戎來洗劫一空后,又去戮殺村民,以其人頭上繳換取賞銀?兵部也可得到一封不錯的捷報,陛下也能安心的修道?”

  “每個官員皆有賞賜,唯獨那些被自己將士取了首級的無辜民眾,至今不知能否瞑目!”

  清平心里一震,輕輕問:“難道沒有人揭露嗎?”

  “揭露?”燕驚寒搖搖頭,“怎么揭露?兵部巴不得這種捷報多來幾份呢!揭露者奏章從何而走,都會被扣下,你說這個人還能活嗎?”

  清平?jīng)]有說話,突然想起那日在樂安塔中聽到的全州郡頑強與侵略者抗爭的故事,此時與燕驚寒所說的相比較,僅僅過去了多少年,軍隊當年的士氣與血氣就不見了么?

  她忽有些明白為何楚晙要去看那破敗殘存的塔了。

  燕驚寒喘了一口氣,明顯有些激動道:”清平,你是聰明人,但是聰明不代表見事避退,明哲保身。若是這朝中都是這樣的人,那我們這個國家,還有什么希望,我們苦學數(shù)十載,究竟是為了什么?”

  清平微微抬起眼睛,注視著燕驚寒因慷慨激昂的演講而散亂的衣領(lǐng),她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今夜無風無月,只是不知這夜色籠罩之處,是否人人都能有片瓦遮身,在破碎晦暗的世道中做個美夢?

  燕驚寒仿佛是在問她,又好像是在問自己。

  清平雙手合十,貼近眉心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她的聲音有些突兀,但燕驚寒眼中彌漫出一種難以抑制的驚喜,她幾次張口,卻說不出什么來。清平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自己已經(jīng)明白她的心意了。

  清平把信放好,燕驚寒留下的信中提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組織,名字叫做“八荒”。

  三百年前代國六州淪陷,西戎千暉族都打到了賀州,離長安只有一步之遙了。正值國難當頭之際,從六州出現(xiàn)了八個家族,以其威望號召世家大族投身效國,傾盡家產(chǎn),以微薄之力,挽將傾之大廈,救萬民于水火。

  這個八個家族名號已經(jīng)不可考,史書中也只是簡單一筆,稱贊她們?yōu)橹伊x之士,僅此而已。

  但是經(jīng)過那次的國難后,這八個家族成立了一個叫做‘八荒’的組織,這八個家族共同效忠于家主,雖然誰也不知道家主是誰。這個組織在和平年間隱匿蟄伏,看起來像個普通的世家;在動亂將起之時,就會暗中培養(yǎng)忠義之士,為國報效。

  但清平就這簡單的描述分析,八荒應(yīng)該是一個互助互利的組織,在三百年前的國難中做出了非常大貢獻,但是又得不到朝廷的承認,索性自己成立一個地下組織,自己選擇適合自己的領(lǐng)導人。

  要說八荒和國家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緊密相依的,畢竟她們從國難中過來,更應(yīng)該明白無國不談家的意思。只有國家興盛富強,八荒才能跟著一起強大。

  清平躺著,把信放好。燕驚寒此去竟然和八荒這個勢力接上頭了,在她的信中所說的,八荒這個組織正在吸收一批有作為的官員培養(yǎng),為她們的任職提供便利但是,這世界上真的有這么好的事情?她從來都不覺得會有什么人或者組織無條件的對你好,僅僅是為了愛國這個干巴巴的說法。

  那會是什么原因呢?

  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利可尋,為什么要大費周章,來做這些事情嗎?

  當然是不可能的。這個在野多年,沉寂無聲的組織忽然這么活潑的出現(xiàn),在朝野中局勢混亂的時候,她們竟然能一針見血的分析情況,有條不紊的吸收官員,走安排好的道路,除非是

  清平捏了捏那封信,與燕驚寒的喜悅相比,她心中更多的是沉重不安。

  除非八荒已經(jīng)有一張非常大的牌,這張牌成為她們無往不勝的關(guān)鍵,是驅(qū)使她們從黑暗中崛起的有利支持者。

  清平心中一突,這世上畢竟還有什么比皇權(quán),更誘惑人的呢?

  饒潤帶著幾盒點心晃進了沈教授家門,此時沈琳不在,她坐在桌邊,看著炕上艱難起身的沈教授,趕緊去扶她。

  沈教授擺擺手道:“不必不必,我自己來就是。”

  饒潤只好看她自己拿了個靠背靠著,而后沈教授道:“今天也不是休沐罷?你來我這里總不會是來看我的吧?”

  饒潤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她,低聲道:“請函樞大人看看,這是我姑母讓我交給您的。”

  沈教授撕開信封,兩指拈出信紙看了一眼,道:“原來是這樣新的函樞任職人選我已經(jīng)遞交給家主過目了,她批了條子,我才通知各位族長的。”

  從枕頭邊的暗格里取出一張薄紙,饒潤接過,看著上面的印章,就知道這不是假的。

  她不解道:“我姑母只是不明白,為何這次選出來的人卻是保密的?”

  沈教授道:“恕我不能說,只是家主有令,而且這人愿不愿意加入我們還未可知呢。”

  饒潤匪夷所思道:“這人是誰?總不可能連八荒的名頭都沒有聽過吧?”

  沈教授笑著咳了兩聲道:“你別說,她還真有可能不知道。”

  饒潤向來不喜歡繞圈子說話,只覺得這里頭的門門道道十分煩人,她這次來就是代表姑母問一下話,除此之外也沒什么想說的了。

  沈教授叫仆從端茶上來,對饒潤道:“饒族長最是穩(wěn)重的,這事確實是我做的不夠妥善。”

  饒潤忙道:“沒有沒有,函樞大人過謙了。”

  沈教授悠悠道:“但是家主的吩咐,我也不敢不從,所以你就算是問了我,我也什么都不能說。”

  饒潤忽然心中一動,想到那天梅林中遇見家主的事情,頓時心里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家主充滿了好奇,她道:“函樞大人,你知道家主的事情嗎?她此時就在京中,前些時候,我還碰見了她。”

  沈教授道:“家主的事情?你要讓老朽說些話本子你聽么?”

  饒潤常被她這么打趣,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理直氣壯道:“這不是沒見過嗎,就聽族里人說家主多么多么厲害,我還在族學讀書呢,人家就從賀州老家主手里拿到八荒令牌啦!”

  沈教授瞇眼笑了笑道:“這倒是沒錯,家主是年少有為,未及弱冠,就得到了老家主的承認。那時候我還在官學講經(jīng)呢,遙聞家主易位,還是個小孩子,便第一個投了反對票。”

  饒潤非常好奇,也不分什么禮儀尊卑了,湊過去坐在沈教授邊上,惹得沈教授指著她笑罵道:“你這愛打聽性子仍是沒變,虧得你姑母還與我說什么穩(wěn)重了些,我看都是裝的!”

  饒潤登時正襟危坐,嚴肅道:“您快說吧,我可等的急死了!”

  沈教授對她頗為無奈,幸好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否則真想拉到祠堂跪一宿收收性子,她道:“只是老家主堅持,也不知道那時候她犯了什么倔,大家都當她是昏了頭了,雖然八荒沒落,但也不至于說連個管事的人都尋不到,偏著急急匆匆找個小孩子來充數(shù),又是什么個意思?”

  沈教授見她聽的認真,也有心想向這些后輩們展示一下這位家主的厲害,敲打敲打她們,便道:“那時候正巧發(fā)生了一件事,八荒中的范家族長向大皇女投誠了,這位族長心慕榮華富貴,不愿再和同儕們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索性將八荒賣了個徹底,誓要帶著整個八荒歸順嚴首輔一派”她瞥了眼聽的入神的饒潤,道:“你在長安也待了些日子了,你覺得大皇女一派和二皇女一派,哪個更好些?”

  饒潤思索道:“說起名聲來,還是二皇女更好聽些罷。”

  沈教授呵呵笑道:“爭名之徒焉知有一日不會因名身敗?過分看重名聲的人,難道就一定是好的?”

  饒潤閉上嘴巴,干脆聽這位大人將故事講完再說。沈教授見她乖覺了一些,道:“八荒秉持中立態(tài)度已經(jīng)很久了,范族長這是要拉著所有人跳進火坑呀!老家主是無能為力了,將木牌交付與新家主,這位新家主先是不動聲色的攔截住投誠的范族長,將她及內(nèi)眷帶回賀州等候處置。但大皇女一派的人知曉此事后,自然派人調(diào)查準備報復,就在這時,不知道什么竟上御前狀告恒州州牧張蔚,列舉她數(shù)十條罪責,張貼在順天府外頭,最后告狀者一頭撞死在府衙門前,引的陛下都出關(guān)垂詢。”

  “張蔚是嚴閣老手下的一員猛將啊,走哪貪哪,三尺地皮她都能搜刮出兩層出來,可見功力之深厚了不過嚴閣老自然是有恃無恐的,她手下貪官無數(shù),每年御史都要寫折子告上幾回,有用么?”沈教授笑呵呵道:“但這次不一樣,張蔚為了討好上司,竟將宅院修的如皇宮一般富麗堂皇,陛下出關(guān)后登高遠眺,一眼就瞧見了這位的府宅,不過朝夕,堂堂一品大員,就被下放入詔獄,朝堂震驚,陛下下令徹查,又順著這條線往下摸,居然發(fā)現(xiàn)南方商賈行賄官員,將次品混在貢品中,送往長安宮中,你說,陛下如何不生氣?”

  饒潤自然是聽過這件事的,她喃喃道:“后來處置的一批商賈中本來是有范家的,那她是怎么被保下來的呢?”

  沈教授意味深長道:“這自然就是家主的手段了。”

  這種一石多鳥的情況可不常見,絕對不是什么靠著運氣就能辦到的,從另一個角度也震撼到了八荒中的其他幾位族長。此舉既給了范家一個教訓,又為自己上位立威立勢。饒潤有些膽戰(zhàn),感覺這位家主簡直就是踩著鋼絲行走的慣犯,游刃有余地避開危險,最后袖手而立,深藏功與名。

  她恍惚間感覺自己聽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簡直比說書的還要離奇荒誕,沈教授看她一副震驚的樣子,想了想還是沒說出邵家被神院威逼上供一事的結(jié)果她端著茶輕輕吹了吹熱氣,去年莫名其妙的,陛下就下旨禁查辰州的神院,說這是外道妖魔之說,有礙修行,也不知道辰州恒州相距十萬八千里,是怎么個妨礙的意思。不過邵家也自然是無后顧之憂了,神院被禁,也不必每年被變相勒索敲詐。

  沈教授滿心悵然,家主年紀輕輕,行事從來沒有走錯過一步,看起來穩(wěn)當,但總讓人心驚膽顫的。這種翻云覆雨的手段將人心世情玩弄于鼓掌之中,沈教授嘆了一口氣,想是該叫李清平過來問問此事,但家主又說這事不必她再過問了,她自己會親自去考察此人的。

  只是不知是怎么個考察法?

  清平面無表情在奏折上寫下最后一筆,才轉(zhuǎn)頭問身后那人:“秦大人,有什么事么?”

  秦四維皺了皺眉頭,語氣強硬道:“李大人,我方才與你說將和趙尚書有關(guān)的那份奏折撤下來,你沒聽見?”

  清平淡淡看她一眼,對方穿著從五品緋紅朱鹮紋飾官服,一臉隱忍的表情,僵硬的肢體語言都在告訴自己,這位戶部從五品員外是多么的屈尊降貴,來和自己面對面的交談。

  她淡淡道:“大人在戶部任職,似乎管不到六科給事中吧?”

  秦四維嘲諷的呵呵兩聲,并不將這個初升上來的從七品給事中放在眼里。也是,她一貫儀仗嚴首輔的勢力作威作福已成習慣,哪里會想到在一個小小的給事中身上跌了跟頭,她咬牙切齒道:“你到底要不要撤下來!”

  “你說的是那封彈劾的奏折?”李清平恍然大悟道,“已經(jīng)遞交內(nèi)閣了。”

  “哼!你給我記著!”秦四維用力一甩袖子,憤怒離去了。

  清平淡定的繼續(xù)去寫下一份奏折。說起來也十分有趣,給事中就是諫官,要負責說說官員壞話的,否則就算沒盡到職責。她的大名已經(jīng)在六科給事中遠揚六部了,誰都知道這位新上任的諫官貼面無私,誰都敢參一本。

  清平對此想回答,想到處參人的是燕驚寒,她本身可是一個愛好平和的人,從來不喜歡惹事。

  但是她第一天上任的時候,上交了一份奏折,她的上司仔細一看,呵,真是好大的膽子,奏折里居然寫的是戶部趙尚書的種種違紀之處,雖然這些情況在高官中普遍存在,但也沒見到誰會去諫言的啊!眾人便道,這位新同僚必定是次輔大人沈月山一派的。

  誰知道沒多久,次輔大人就收到了狀告自己手下官員的折子,這就十分稀罕了,人人都以為這位李大人是次輔的人,但沒想到她連自己人都告。

  不過內(nèi)閣除了扣留這些奏折不用也做不了其他事情,于是乎,在這位李給事中上任的時間里,內(nèi)閣的文書房堆滿了類似的奏折,曾有人勸說六科主事紀大人,讓她管管手下的人。但是這位紀大人也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站在兩派中間很多年了,仍舊是獨善其身,我行我素,她只對清平說了一句話:“你寫你的,其他人說什么不必理會。”

  清平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她寫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也沒往深處細察,真是說起來也撼動不了這群尸位素餐抱團而行的大人們,只不過是清晰的擺明自己的立場罷了,她李清平既不屬于嚴黨也不屬于沈黨,完全就是一個中間派。

  這位奉行中立的李大人倒頗得贊譽,無他,首先她辦事不認人,只認事。身為諫官能無視對方官階大小,一同上諫,稱的上是公平公正。六科給事中以其超然的地位監(jiān)察百官,但在兩黨威壓之下,人人只求自保,不敢輕易得罪那些個大人們。不過身為諫官,誰不想依律上諫,痛快的找茬?不過是擔心丟了自己頭上這頂烏紗帽,連累了一家老小。

  但是清平完全沒有這個擔憂,她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是這個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讓被她上諫的官員非常切齒,當然,官場信俸一套準則,那就是有人諫言要客客氣氣的說謝謝,什么謝謝你指出了我的錯誤,我以后一定會改正進步的!這叫善納,是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涵養(yǎng)和學識風度的事情了。

  在六科給事中干了三四個月,清平十分坦然,她不近兩派的名聲已經(jīng)被傳遍了,有人說她糊涂也有人說她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從七品給事中了,關(guān)于這一點,她的上司紀大人是這么和她說的:“簡在帝心,乾坤獨斷。”

  聰明人和聰明人交談,往往只要一句話就能輕松搞定。正如紀大人所言,清平確實是想走著條路,那就是做一個純臣。

  什么叫純臣?當你不想深陷在兩個勢力斗爭中,就只能去找最大的老板做靠山,這才是最安全的選擇。果不其然,等到年中評定的時候,陛下也出關(guān)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巡視內(nèi)閣,查閱奏折。

  祭天回來后的女帝說是又得到了什么體悟,閉關(guān)三四月后出來,臉色更顯蒼白,她站在內(nèi)閣放置奏折的文書房中,隨意拿起幾本看了就丟到一邊。

  女帝一身道袍,一點也不像個人間帝王:“近來并無什么大事罷?”

  內(nèi)閣眾人行禮,嚴明華上前笑道:“陛下這幾個月都在閉關(guān)祈福,想必是上天有所感應(yīng),近來無甚大事。”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嚴首輔拍馬屁多年,早就練就絕世神功,拍馬屁于無形之中。

  女帝聽了眉心舒展,顯然是非常滿意的,她點點頭道:“無事就好,朕將內(nèi)閣交付與爾等,也將天下之事托付于你們——這是什么?”

  她指著一處堆滿角落的奏折,抽了一本一看,原來是六科給事中上諫的周章,女帝笑了笑道:“六科給事中上諫了這么多奏折?”嚴明華在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女帝又抽了一本,掃了一眼,臉上沒了笑容,道:“嚴閣老,你的人。”

  嚴明華不動聲色的接過,誰知道女帝又抽了一本,頗為玩味的看了一眼沈次輔,道:“月山吶,也有你的。”

  沈月山行禮道:“人無完人,自然是要善納他人建議才能有所益進。”

  女帝把奏折給她道:“說的好。”

  接著她又去伸手抽奏折,連抽好幾封,看了就放在兩位閣臣的手中,忽然她注意到一個問題,這十幾封奏折字體相近,明顯是一人所寫,湊近一看,上面一行蠅頭小字‘六科給事中李清平拜上’。

  女帝便對身邊伺候的宮人道:“都給朕搬出來瞧瞧,這位李給事中到底寫了些什么。”

  宮人便清掃灰層,將奏折搬到桌子上,女帝拿起一本看了一眼,笑道:“趙尚書還添了這么一個愛好?怎么朕不過去閉關(guān)數(shù)月,她們一個兩個倒瞧著有些意思了呢?”

  這奏折用嚴肅刻板的語言講述了一系列大臣犯下的小錯誤,看一看倒是非常有趣,女帝慣來喜歡下面人這種把事情都交代的清楚,最后讓她自己斷決的行為,她最后對沈月山道:“這個李給事中還不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是前年進的庶吉士嗎?”

  沈月山道:“陛下明鑒,臣年事已高,前年的庶吉士都記不太清楚了。”不僅僅是嚴首輔會拍馬屁,清貴的沈次輔大人也能跟上。

  女帝因她這無形的恭維而心情更好了,道:“修行助益良多,兩位卿家回去以后也該好好試試。”

  兩位重臣躬身行禮,齊聲應(yīng)道。心里卻對女帝這種動不動就大談修行的行為十分反感,如果大家都去修仙煉丹了,國家誰來打理啊?

  但女帝可不是這么認為的,她趁著剛出關(guān)的好心情道:“這個李清平這么盡忠職守,就讓她做個執(zhí)事祭酒,去看官學學生好了。”

  這其實是變相的升遷了,但對兩位閣老來說,巴不得此人離六科給事中遠一點,升官就升官吧,反正執(zhí)事祭酒是禮部的官職,能發(fā)揮的政治功能是非常小的。

  沒多久調(diào)令下來,清平就又換了一身官服,這次因為是去官學上任執(zhí)事祭酒一職,專門負責掌管禮儀和教化的,衣袍上繡著從六品的鷹隼紋飾,倒也挺別致的。

  她不清楚官學里的門道,于是就去沈教授家里請教。

  但沒想到沈教授和沈琳出門踏青了,她只得無功而返,出巷口的時候,一輛馬車恰好從身邊經(jīng)過,清平還沒看清路呢,就被人一把拽上馬車。

  她在車廂里咳了一會,一只手端過茶杯,她擺擺手道:“不必了。”

  楚晙見她不要,便自己喝了,清平覺得她請人的方式太特別了,忍不住道:“殿下是有身份的人,請人來問話,也不必半道這么隨意擄人吧?”

  楚晙道:“那去你府上請?”

  意思就是朋友,你還不夠格呢。

  清平十分光棍道:“我是無所謂的,橫豎是殿下丟臉。”

  楚晙握杯子的手頓了一下,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著清平道:“你不過是在六科給事中呆了幾個月,怎么還長出刺來了?”

  信王殿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清平早接受了她這個全能的設(shè)定了,靠在車里道:“做個人人都愛的柿子,誰想捏就捏?”

  楚晙點點頭,頗為贊賞道:“對,不做柿子了,你現(xiàn)在是刺猬嗎?”

  清平靠著小幾思考了一會,才答復她:“是一個不怎么扎人的刺猬。”

  楚晙哈哈大笑道:“你還不算扎人?你都快把滿朝大臣都參完了!”

  她知道這事清平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道:“是么,那又怎么樣?我還不是好好的。”

  楚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平一只手撐起頭,側(cè)頭去看她,華貴端莊的信王殿下從外表來說簡直無可挑剔,簡直就是極盡所有美好的辭藻來形容都不為過,不過她們相處的時間比較久,清平對她的美|色還是有幾分免疫的,她問:“殿下,你找我有事嗎?”

  楚晙淡淡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說了和沒說一樣,清平感覺和她從來就不在一個頻道上,于是她道:“你順路嗎,順便送我回家好了。”

  她說話間連敬稱都沒有了,楚晙微微一笑,卻覺得很有趣。清平坐正來看她,問道:“喝茶有意思嗎?”

  楚晙挑眉道:“那你敢喝酒嗎?”

  清平頭一回感受到挫敗,喝酒確實是她的弱項,她撇撇嘴道:“以后會多喝的。”

  楚晙哼了一下,掃了她一眼,端著茶杯感覺心里安定了點,之前聽聞清平差點把滿朝都得罪了,正在祈福上香的信王殿下連香都不小心插歪了。

  她感覺一種莫名的擔憂,心里仿佛空了一塊似的,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清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坐著發(fā)了一會呆,就聽楚晙道:“你回避兩黨,是要做個中間派?可別吃力不討好,最后丟了官。”

  清平回神道:“已經(jīng)升遷了,現(xiàn)在是執(zhí)事祭酒。”

  楚晙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本以為你會丟官,還為你準備了一條后路呢?”

  清平疑惑道:“什么后路?”

  楚晙悠然道:“和四年前一樣的路。”

  清平脫口而出:“你又要讓我去做丫鬟?”

  楚晙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她重重把杯子按在桌子上道:“李清平,你是不是故意來氣我的?”

  清平頗為無奈的看了她一眼,用一種包容退讓的語氣道:“好吧,是我誤會了殿下的一片苦心。不知道殿下準備了一條什么路呢?”

  楚晙失笑道:“你毫無誠意,我憑什么要說。”

  清平也不是很想知道,她道:“殿下一貫來都是對的,但是有時候,你覺得對的,在別人眼里就不一定是對的。”

  楚晙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輕聲道:“那你覺得什么是對的?”

  清平想了想,覺得還是說的委婉點比較好:“我覺得我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是對的。”

  她意有所指:“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過是個小官,也沒什么本事,承蒙殿下厚愛,有幸結(jié)交。但殿下要做的事情,為誰鋪路,都和我沒什么干系,我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楚晙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揚起下巴看著她道:“什么意思,說清楚些。”

  清平淡淡道:“自然是大家不是一條路的人,從今以后各走各的路就是了,我不必殿下大費周折收買,放心,我李清平還是一個信守承若之人,以前的事情我就當全部忘記了,沒有人會知道的。”

  楚晙不可置否道:“忘記?”

  清平頭一次覺得自己能在她面前這么清晰的表達自己的想法,既然說了就要說清楚,得罪人也要一次性得罪完,她道:“對,以后沒人能從我嘴巴里撬出半個字來,請殿下盡管放心就是。”

  楚晙深色的眼睛里蘊藏著某種極為復雜的情緒,她輕輕扣了扣桌面,道:“你是要和我劃清界限?”

  清平爽快的點點頭:“對,就是這樣。”

  楚晙道:“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你讓我覺得有種威脅感。清平只道:“殿下要走青云路,我要走小木橋。”

  她不喜歡這種被人掌控的感覺,那種如影隨形的探視,楚晙深色的眼眸在她的夢中無處不在,那眼睛中藏著一種她說不清的情感,讓她本能的覺得,如果沾上了就甩不掉了。

  那么,就要一定要遠離。

  楚晙嗤笑道:“清平,你以前還說要報恩償情呢。”

  清平鄭重道:“以后,殿下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楚晙看她決然的樣子覺得有些咬牙切齒,想把她拎過來捶一頓,忍了忍道:“我明白了。”

  清平聽見她說了這三個字,頓時有種如釋重負之感,她按捺不住喜悅之情,拱拱手道:“多謝殿下成全,也不必送我到家門口了,就這里下車便是。”

  楚晙忽然就不生氣了,原來這個人一開始就和劉甄不一樣,她對待她的方式,本身也和劉甄不一樣,威壓對她無用,威脅對她也沒有,楚晙道:“你真的不后悔?”

  清平笑著搖搖頭,為什么總有人認為自己是對的,別人就一定是錯的愚蠢的?她道:“殿下,這是我第二次回答你,我絕不后悔。”

  她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楚晙抓住手腕,那人眼中是一片深沉的夜色,她們四目相對,清平聽見她說:“很好,這樣很好。”

  她的手攥著清平有點疼,清平莫名其妙的有點害怕,這種害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別的東西。

  她心悸不已,甩開楚晙的手跳下馬車。

  楚晙在車里閉著眼睛道:“很好。”

  她喃喃道:“李清平,但我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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