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未悔
然而清平在心里罵完陳珺以后, 用完飯后還是得乖乖的過去伺候。陳珺正在凈手, 聞聲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只道:“等會我要出門辦些事, 若是見著什么都不要驚慌。”
清平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暗暗記下了。忽然陳珺轉身, 隨手撩起她額角邊的一縷碎發, 道:“劉甄。”
清平只感覺她濕潤的指尖拂過自己的額頭, 驚訝地抬頭看去, 陳珺卻已經走到門邊上了,她側著頭淡淡道:“幫清平把頭發弄的能看些,怎么好像狗啃了似的。”
清平瞬間感到有些尷尬,頓時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在書堂讀書時大家都是用布條一扎就完事, 沒用過簪子這么復雜的東西。劉甄差點笑出聲來, 去看清平頭上簪子插的歪歪扭扭的,便拉了她去后間, 為她仔細梳好頭發。兩人出來, 陳珺就靠在門邊雙手抱胸, 懶洋洋的看著外面屋檐下的一盞花燈,清晨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微微瞇起眼睛。從清平的的這個角度可見她挺拔的鼻梁,薄唇微抿,側臉到下頜的線條在光影中顯得格外優美, 清平不知怎么就又想起昨夜的事, 她心底隱約感覺有哪里不對勁, 但又不敢去細想。
她們跟在陳珺身后下樓乘車,駕車的居然是從長安出來時的那個不會說話的黑衣女子,她見了清平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陳珺道:“這是天樞。”
清平想,天璇、天樞,這不都是北斗七星的名字嗎?難道接下來還有天璣天權玉衡搖光開陽?上了馬車,清平與劉甄坐在陳珺下方兩側,陳珺道:“清平,你怎么會去雜耍團?”
清平早知道她會有此問,老老實實的交代了前因后果。陳珺沉吟片刻道:“恐怕不是賀州那批人幸好你昨夜沒拿了前三甲,否則現在你就已經乘著花車去游街了。”
“小姐怕是多慮了,以我的資質,怕是拿不到三甲的。”清平認真道,昨夜她也看了許多人的表演,深覺邵小姐的安排是對的,若是要拼實力,按照一貫的做法來,恐怕她們早就被人罵死了。
想到邵小姐,就想起平舒,也不知道平舒回來發現自己不見以后會怎么著急。清平心里微微嘆了口氣,眼下她也不可能再去雜耍團和平舒告別什么的,若是那樣的話,自己之前編造的身份一下就被拆穿了,還不如就這樣罷。
陳珺不可置否的笑笑,道:“萬一呢?要是被當作是龍女的轉世,怕你這輩子都只能在辰閔兩州呆著了。”
說著說著馬車停了下來,陳珺率先下車,清平劉甄隨后,一座氣派的宅院出現在她們眼前,飛檐高挑,足有六七層,牌匾上寫著‘賀府’。
朱紅色的大門前站著一個緋衣女子,見了陳珺躬身行禮,道:“恭迎小姐,我家主人已經在長齏水榭等候多時了。”
她手一揮,門后出來一排短衣少年,皆打著到腳踝的長辮,跪地迎客,露出光潔的背脊,女子恭敬道:“小姐請進。”
陳珺走的很快,清平差點沒跟上。只見陳珺長袍翻滾如同浪花般,清平下意識去看劉甄,劉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僅僅是鼻尖出了些許汗。
沒多久就來到一處園子里,園子中間是個小湖,湖上有一亭子,邊上有翻車將水從湖中帶起,澆在亭頂,于是那水就順著檐邊留下,水幕頃刻間就籠罩了這個亭子。
與亭子相連的長廊中站了許多仆從,無論男女,皆短衣長辮。亭子里坐了個人,因相隔太遠,瞧不清相貌。陳珺對她們道:“呆著這里。”
她一人進了亭子,翻車滾動,水流瞬間將這里變做一方獨立的小天地,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也聽不到交談的聲音。
有仆人端上小桌,并酒食若干,請她們席地而坐。劉甄和清平對視一眼,盤腿坐在涼席上,卻并不去碰那些吃食,只是這么坐著。
水榭中陳珺落座,她對面的布衣女人淡淡道:“小姐來此是為了何事?”
陳珺袖手端坐,道:“為求一事真假而來。”
女人道:“真假便如此重要?”
陳珺道:“有時候重要,有時候不重要。重要與否,是看人,而非對事。”說著她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玦,輕輕放在桌子上。
女人伸手拿到眼前,玉玦質地溫潤,發出淡淡的柔光。她將繩結穿過瘦長的手指,那玉玦在半空中輕輕轉動,最后歸于平靜。
玉玦上的鳳鳥雕紋清晰可見,女人用手撫摸過玉玦表面,半響才道:“我確實,見過這東西。”
“二十年前,我初登鳳廷,是科試最后一輪,一百三十六位考生中的佼佼者,陛下于大殿之上問策于我等,那日她腰上就掛著一塊這樣的玉玦。”
陳珺慢慢閉上眼睛,水流溫柔的傾瀉而下,帶來涼爽濕潤的水汽,一如往事舊夢,一如光陰流轉。
她早已記不清生父的容貌了,卻仿佛親眼見到那人將這玉玦放入嬰兒的包裹里,決然赴死。
玦,同決,亦作絕解。
她道:“請與我說說,我父親,他是怎樣的人。”
女人放下玉玦,手指骨脈可見,微笑道:“衛氏長子翊,乃是一位絕世的美人。京都謠傳要隔著五月嶺南的桃花遠觀他,否則怕眾人目光如炬,他就如同初春的雪般被看化了。”
陳珺閉著眼睛微笑,道:“仿佛已經見到了。”
“論風姿,論文采,也不知長安哪位世家公子能蓋過他,可偏偏他卻嫁進了宮里”女人說著,略帶細紋的眼角慢慢松開,悵然道:“這世間所有好的東西,都要早早的凋零了。花,流云,美人,都是這樣。”
說著她起身用手去撥水幕,低聲道:“小姐,如今草民叫您小姐,以后怕是要稱您為‘殿下’了。”
“您已經知曉前因后果了,賀州一行,您成為八荒的家主,此時再向閔州行經,從云州北上,便可再回長安。”
女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道:“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這是許久以前,她問清平的話,如今又從另一個人口中說出,她睜開眼睛,道:“我一直在想,為何要有‘八荒’?四海御守,八荒雷霆。天下太平時固然不需八荒,但若是正值大亂之際,就需義士奔走呼喊,以雷霆之勢,撥亂反正。”
女人沒有說話,她們彼此對望,好像是劍客比試前的較量,劍未出鞘,意已似刃,鋒芒畢露。
過了一會女人仰天大笑,道:““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十年前我便與師長如此言說,這天下用不了多久必有一場大亂!但沒人信我,她們只覺得我瘋了!”
她握緊雙手,急切道:“我花了五年的時間走遍六州十八郡,人人都以為我不過是貪戀山水,但她們不知道——”
“她們不知道我在云州見到西戎已經漸起,而我代**隊疲軟,朝廷將領皆被世家所替,能人永無出頭之日,一百年前讓出居寧關外的草原就是一個大錯,待西戎各部一統,兵強馬壯,隨時都有可能反攻而來,近期云州防線多有沖突,那是她們在試探我們的底線!這才只過了多少年啊,金帳已經建成,據說她們找到了畢述,就差一個阿月來,當西戎神政相合之時,便是戰起之日!”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急,發簪散亂也不知:“可是我們的大人們呢?巴結世家權貴,侵占民田,光是賀州被壓的侵田案就有一千多起,別說閔州的鹽田,便是辰州,愿為一個望海宴花費無數,卻不愿多梳理河道,任每年水患肆虐,到頭來受苦的仍舊是百姓!”
“但賦稅卻只多不少,神院建了多少龍女廟了?中飽私囊的官員不計其數,這些人就這么一點一點的敗盡先人的心血,難道要等到亡國滅族之際,才能幡然醒悟嗎!”
女人氣喘吁吁,最后頹然而坐,她以手掩面,道:“可這便是天下殿下,您覺得如何呢?”
陳珺沉默的坐著,思量片刻道:“不錯,這天下看似太平,實則處處危機四伏,這也是我來此的緣由。”
她道:“先十年未曾有人信您的話,如今我信。您辭官還鄉,游歷六州十八郡,寫下山水游記無數,卻非您本意。只是山水有情,而人心善變,長情者癡,為常人所不解。”
女人斂衣端坐,陳珺以手輕輕扣在桌面,輕聲道:“但這一切還未曾開始,只要沒有到最壞的地步,那就一定還有扭轉的機會。”
女人眼光如電,難以置信道:“您難道想——”
陳珺做了一個打斷的手勢,神情專注而嚴肅,道:“先生既然看到我所做的,也猜到我所想的。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出山,為我這愚鈍不堪之人指一條路呢?”
她坐在水榭之中,卻仿佛已經在鳳座之上,權勢在握,君臨天下。她威嚴莊重,坐的筆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伸出手去握住那塊玉玦,她的眼眸中閃過深沉的憂傷,墨色的眼睛好像蘊藏著浩瀚星辰的夜空,華貴清雋。
她的人生在蝶翼蹁躚的夢里轉向一切未曾開始的時候,她的子民不再遭受種種不幸,她的國土未曾被戰火侵襲。當她站在樂安的塔上俯瞰這片土地時,她真切的感受到這是她的國。
她是這國的君王,從以前到現在,以及未來。她的名將被鐫刻在不朽的史篇里,留給后世傳唱。這是她與生俱來的責任,是她為之不畏死的地方,她將守護這片土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哪怕再重來一次,兩次千百次,她依然會這么做。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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