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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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瀲將人安頓在拂春居次間, 正好與盧子笙做個伴。
羞澀的少年郎以前雖然窮, 但也是家徒四壁、一個人破席草鞋活著的, 驟然拂春居多了幾人, 還有點不大慣,盧子笙只得偷摸著來求見公主,讓倆老住在他屋外頭他沒意見, 但柳黛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就實在不方便了。
趙瀲才歇晌,正打著精神頭,有興致出門遛遛馬,聞言撐了個懶腰, 笑道:“那也好, 讓柳黛住在我屋外頭, 起居飲食事宜, 還要我撥給你兩個婢女么”
“不、不用了”盧子笙一見到趙瀲那張明艷端麗的臉便臉色緋紅, 只好絞著青衣廣袖, 默默地往后退了步,低著頭聲如蚊蚋,“多謝、多謝公主美、美意”
說罷他便要低著頭往外沖,一不留神,正好撞在她畫扇堂的那扇鏤空木門上。
“砰”一聲, 少年眼冒金星, 在趙瀲詫異地看過來, 無聲一笑時, 他又低著頭往外跑出去了,步子輕快得像只兔子。
趙瀲斟了兩盞薄酒,笑著想這個羞澀少年,年紀比她大不了一歲,卻恁的稚嫩滑稽,她失笑著搖搖頭。
時辰正好,吃口茶,正可以打個馬入宮去。
被太后無微不至地照料著,趙清的病總算除了大半,但他先天體弱,十歲了長得遠沒有同齡孩子高,骨瘦如柴,臉龐也長年被一股病態的白占盡風流,吹個風便能倒似的。
趙清正乖巧地坐在碧紗櫥后頭習字,身后隔著四方的蜀錦雋秀青綠絲花鳥紋的屏風,影影綽綽地隔著幾個看護婢女,趙瀲入門時,小皇帝正好停筆,一見趙瀲便喜上眉梢,歡快地露出了六顆潔白的牙,“皇姐”
從病了開始,皇姐就不大來看他了,母后不許他在病時見人,連皇姐也不可以。
趙清撇著小嘴等皇姐過來抱抱,趙瀲就勢一把將弟弟從小板凳上擼起來,掂了一把,將人放在地上站好,“又瘦了。”
看著弟弟骨瘦如柴的,趙瀲也心疼不已,“御膳房的廚子是又偷懶了么我家阿清怎么瘦成排骨了”
不是廚子不好,是趙清挑食,他心虛地摸了摸腦袋,然后小手拉住趙瀲,“皇姐來看看朕的字。”
他獻寶似的將才寫的“朕躬”二字拿起來,趙瀲隨意一瞥,便凝住了目光,詫異道:“阿清,后頭還要寫什么”
趙清一愣,垂手道:“沒有了。”
趙瀲板起了臉,“阿清,這兩個字是誰教你的”
趙清不說話。
趙瀲柳眉一攢,將手里的宣紙一揉,扔到了廢紙簍里,那是趙清才寫好的一幅墨寶,不覺小臉緊皺起來,委屈地大聲道:“皇姐不喜歡為何要撕了朕的字”
趙瀲的眉擰得更緊。
就在去年,趙清見了她還從來都是你我相稱,今年他端起皇帝架子了,在她面前也以“朕”自居,趙瀲心疼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你教皇姐看見,那沒什么,別讓母后知道。她不喜歡這兩個字,你換著別的練。”
趙清似懂非懂。
見他這模樣,趙瀲便想著一定是有人暗中攛掇著的。太后執政多年,朝中積怨已深,眼下小皇帝日漸長大,遲早有一日太后要還政于皇上,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眼見得太后對這九重帝闕巍巍高座的野心是越來越大,偏他們又母子情深
即便是蒼蠅,也叮不住無縫的蛋,只好有人明里暗里挑撥太后和皇帝的母子關系,否則他們難有重見天日之時。
趙清探手,往皇姐懷里一鉆,將趙瀲一抱,“皇姐,我再不寫了,你別生氣。”
趙瀲摸摸可憐的弟弟的后腦勺,幽幽一嘆。
從十年前她發過誓這一輩子不插手朝堂之事,弟弟這么年幼,又病魔纏身,她真的不忍心他再為了天下日理萬機,將境況繼續惡化下去。
趙瀲心疼皇弟,將他的一雙小耳朵一揪,這時,青綠花鳥的屏風后頭蓮步輕移來一裊娜宮人,細聲道:“太后請皇上、公主入長坤宮敘話。”
趙瀲可算松了口氣,幸得她機靈,將紙揉皺了扔到了紙簍里。
趙清與趙瀲上了軟輦,從容地入了長坤宮主殿。太后正對著天光,賞著一幅刺繡,她寬大的繡腰襦層層疊疊,如出水紅蓮,刺金疊錦,迤邐垂地,見到一雙兒女,她笑著讓兩人過去坐坐,一左一右地挨著。
正好這個時辰,太后有意留趙瀲在長坤宮用膳,今夜留宿。
但趙瀲拒絕了,“明日,燕婉邀我到她家的芍藥園賞花。”
太后道:“芍藥有何可賞的宮里頭大片的牡丹園你還沒瞧夠”
趙瀲斂唇笑道:“終歸是同窗一場,她又是十六歲生辰,來年恐怕要到夫家過了,我這不是應她邀去小聚么。”
當年燕婉緣何故被遣送歸家,太后心明如鏡,之所以明知是趙瀲頑劣還縱容,不過是她打心眼兒不喜愛那孩子,太憨了些,人前又唯唯諾諾的毫無個性,在貴女之間實在是中下資質。
太后一奇,“燕婉也許了人家了”
趙瀲搖頭,“這我不知,燕家不說,但恐怕顯國公心里早已有了人選了。”
“說來,”太后嘆道,“璩琚還未婚配。哀家本有意將他許給你的,特意留著,璩閣老數次找哀家幫著賜婚,哀家都沒有答應。他滿弱冠也一年了,始終耽擱著。”
趙瀲不可置否地扭頭。
本以為十年已過,趙瀲心里頭總不至于還有介懷,如今看來,是時時刻刻都未曾放下。
太后也蹙了眉,“莞莞,你還想著謝珺”
不知道為什么,“莞莞”和“謝珺”兩個字搭配起來便有奇效,趙瀲的心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從來沒有人敢輕易碰觸她的回憶,只有太后敢在她面前這么挑破。
謝珺,謝弈書。
很久遠很久遠的名字了。
趙瀲壓下那種熟悉的悸動,漠然地將眼皮一翻,“沒有,早忘了。”
太后道:“那何必介懷璩琚他本性不錯,只是”
趙瀲回眸,微笑著從方才的冷峙里抽出神來,“只是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是在有意模仿謝珺。可有什么用,這么多年,只有人說謝珺是神童,卻沒有人說璩琚是天縱奇才。母后,我要看得起一個心里沒有自己的人做甚么。”
她這么一說,太后也不能反駁。要留趙瀲用完膳的目的也恐怕是達不到了,太后嘆了嘆。
趙清疑惑地看了眼皇姐,將她的手腕扯住,擱在太后腿上用力一按,兩個女人都是一驚,只見趙清一臉真誠地承諾道:“皇姐放心,以后皇姐不管看中了誰,朕都將他賜給你。”
“哈哈。”趙瀲正想放肆笑,被太后盯了一眼,于是忙收斂形容,乖巧裝兔子。
還是弟弟好。
有弟的姐姐像塊寶。
趙瀲總也收不住性子,便是太后有意給她指婚,都不曉得應該讓她去禍害誰。眼睜睜地走了兩任駙馬,將來恐怕是真的沒人家敢要了。
“你府里那兩個男人,合你心意么”
趙瀲眸光一閃。
太后這么問,就是對她養食客這件事松口了,于是喜不自勝地翹開了嘴唇,“甚合心意,母后有興致改日帶你見見。”
太后笑著推開她的手,“你管好你自個兒,莫惹是非。哀家找人查過他們,家世都算是清白,你堅定了心思不想再嫁人了,養幾個面首也好。”
這話怎么聽怎么覺著不對,趙瀲平心靜氣地糾正:“是謀士,不是面首。”
不過是個名目罷了,太后道:“哀家知道,對你而言這沒什么不同。”
趙瀲立即反思,她是做了什么十惡不赦之事讓母后這么不信任啊。她都這把年紀了還是黃花大閨女,連頭發絲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么就
趙瀲忙想到入宮的目的,便問了瞿家如何發落。
太后命人這案的卷宗給她,“瞿唐口供,瞿氏奴仆是失手殺人,愿意將人押出來交給刑部處置,另,瞿家上下都一口咬定,那柳氏只是外室,瞿唐更是早在月前,給了她一筆錢欲將之遺棄,至于東籬居,證據頗多瞿家無法矢口,便強詞奪理有小倌,但不是女人,因而不算欺君。”
趙瀲點頭,“那確實不算,不過柳氏之事還待斟酌。”
太后道:“你要不鬧這出,瞿唐這事出不了,他眼下淪為了汴梁城中的笑柄,心底不知該怎生恨你。”
趙瀲眼皮子一翻這怪不得她吧。瞿家找的那畫師將人畫得跟神仙似的,結果自家貨不對版,怪得著她審美一流
然而趙瀲只能吞聲躑躅,瞿家確實是貴族,家中公卿士大夫十之六七,趙瀲一個無權的朝廷公主,捏不動這大柿子,只好示弱拱手,一切仰仗太后處置了。
從宮里頭出來已是黃昏,青山外斜陽如水。
城頭抹勻了古舊的夕光,似一朵豐腴璀璨的奇葩,沿著琉璃瓦紫金墻一瓣一瓣地舒卷,趙瀲襲著一身夕陽,騎上馬,揚鞭往公主府而去。
正好到了晚膳時節,一回府趙瀲便被一串香味給勾住了。
剛來公主府的柳黛卻是個一等廚娘,還是那句老話,為表達對公主的感激,甘愿為奴為婢。于是她鉆進庖廚兩個時辰,燒了十幾個菜,煎炒烹炸燉煮是一樣不缺,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
元綏與眾貴女都是一回眸,君瑕那一襲出塵的雪衣,綴著幾縷銀線,袖擺寬大如翼,眉目清雋溫和,雖不能視物,但雙眼輪廓之美卻不容忽視。柳黛彎腰對君瑕說了什么,應當是在說棋。
但靠近先生,這個距離,讓趙瀲有點吃味,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捏到先生的臉以后得敲打敲打柳黛。
君瑕將臉微微一側,聽完,手指在輪椅扶手上輕敲了幾下,元綏也不禁納悶。
先第一眼看時,她并不覺得趙瀲這個門客有何可敬可怕之處,但轉眼他就解了斷橋殘雪,每當他一挑眉,露出這么一副雍容自若的形容時,便讓敵手不禁有種畏葸退縮之意。
君瑕敲了扶手之后,修長而白的手指便一動不動地垂下來了,食指與中指處于一種半戒備半懶散的狀態,趙瀲疑惑地收回目光,棋局在一半處,先生方才敲那幾下,并不是隨意為之,而是有意在警醒,那么他所指的方向
趙瀲移動棋子,復行幾步。
元綏鎮定地將柳眉一顰,往君瑕處盯去,可在觸碰到君瑕古井無波的黑眸時,又笑靨似花地問道:“先生不單會圍棋,對雙陸也有心得”
君瑕將唇一動,微笑道:“略懂一二。”
對汴梁人來說,上三流到下三流,都認為圍棋是風雅之物,而握槊之流不過是為了解悶玩樂,是以公卿大夫極少有人會雙陸的。元綏起先單看君瑕這一身氣度,以為是落魄貴族,不得已而委身趙瀲,但細細想來,但凡有士大夫之氣節的,誰能看得上不學無術、蠻橫刁鉆的趙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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