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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趙瀲覺得自己那顆熾熱的破出胸口的心, 惴惴不安地捧到他眼前,他沒有笑著將它打碎,而是看也沒看一眼。沒有比這讓令人挫敗的了,她方才說還沒有她不手到擒來的男人,此時就像一陣連環掌,噼里啪啦打在臉上,臉都紅透了。

  他這么說了,她以后怕是再也沒有老臉同他說什么風月, 談婚亂嫁的了, 那樣對他不尊重。

  可是她好容易動一回心, 從小到大頭一回對男人動心,要她就這么知難而退,也是不能的。

  君瑕也猜不透趙瀲在想什么,“公主,在下還是回去了。”

  趙瀲瞥著他, 驀地開出笑靨, “你讓我抱你出去不行了,手酸了。”

  方才還說他不重的。君瑕無奈, “麻煩公主讓殺墨將輪椅推進來罷。”

  趙瀲笑道:“不行,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這會兒又想講故事了女人心真容易變啊。在姑蘇, 他們“殺氏”四兄弟, 雖然也有些小聰明, 但是一個個閱歷淺, 年輕氣盛臉皮薄, 被君瑕拿捏得恰到好處,絕沒有一個能跑出他的手掌心的。趙瀲與老大年歲相仿,但人難猜多了。

  君瑕并攏了五指,輕輕蹙眉,“那,公主說罷。”

  “好,我說了。其實盛名之下的謝弈書,壞,黑心腸,大騙子,欺負小姑娘,忤逆父兄,蔑視權貴”

  君瑕揉了揉額頭,“公主方才不是這么說的。”

  “對,”趙瀲笑道,“但人都有兩面性不是么,我說的這幾樣,先生也差不多不是么,大騙子,騙我一個小姑娘。”

  “”

  那年,謝珺十二歲,趙瀲六歲,明明還都是不知愁的年紀,可因為他們都是站在政治風波中心的人,不得已,總會被卷入其中。

  在汴梁城郊避禍的趙瀲,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攝政王的法眼,攝政王還是發現了隱居山林的她。趙瀲以為必死無疑了,像太子皇兄那樣被亂鞭打死,然后草草掩埋了了事,但沒想到,攝政王卻封了她一個文昭公主。

  那時候謝家滿門忠骨,剛直不阿,堅決不附庸新政,對攝政王更是大義凜然地口誅筆伐。但攝政王不但沒有追究謝家,反而,屬意讓謝氏嫡長子謝珺為文昭公主的駙馬。

  接人回宮那天,趙瀲讓張公公等著,她去同師父和師兄告別,沒想到師父人又不在,不知道去哪釣魚了,竹樓里只剩下師兄,正彎腰拾著地上的一張宣紙,墨水淡揚,水痕還沒有干涸,趙瀲蹲下來,將張公公讀的圣旨說給他聽,“謝珺,你怎么成我的駙馬了”

  謝珺捏住了那張宣紙,張公公那嗓子恐怕一射之地內非聾子都能聽見。這一次例外,他沒有在言語上占趙瀲一分便宜,少年清澈如溪的嗓音,在趙瀲詫異地等候時,不知怎么已變得喑啞,“莞莞。”

  “啊”謝珺從來不這么喚她的小名,她這個乳名只有太后、師父、張公公還有他知道,但他以前都從來不這么喊她。

  趙瀲道:“師兄,你不開心”

  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將那張灑滿墨團的宣紙揉成了一團,“我不能娶你。”

  趙瀲還不明白,嫁娶意味著什么,只是謝珺這么說,隱隱約約讓她感覺到一點羞惱,“我也不要你做我的駙馬,等我長大了,我要自己挑。”

  趙瀲咬咬嘴唇,披著她的猩紅羽緞小斗篷,一步三跳地下了閣樓。

  回宮之后,趙瀲想盡方法躲著皇叔,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又想起他那還好端端的,還沒有死的大侄女,于是將魔爪伸過來一把掐死她。

  她本來想找太后,可是太后的寢宮才是最不安全的,攝政王總去。而且她偷偷看到母后的婢女倒掉一些藥材,趙瀲才知道,原來母后早就懷了先帝的遺腹子,攝政王送的,多半是打胎的藥,母后不肯喝,就命人倒了。

  但任是趙瀲左躲右躲,還是被皇叔捉到了,她想翻墻,爬出宮去,與其戰戰兢兢等候皇叔處死,她不如跟著黑心肝的師父和師兄。但宮里戒備森嚴,趙瀲小胳膊小腿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被人像拎兔子似的拽到了長坤宮。也就是那天開始,她發誓要好好學武藝,至少能在逃竄的時候,輕而易舉地登上宮墻,就像那些每次都只針對父皇的專一的刺客一樣,能鷂子似的翻墻,一躍而下。

  皇叔正在長坤宮與太后說話,不知道說著什么,趙瀲便被拎進宮,往地上一摔,打斷了兩人,侍衛長回話:“王爺,文昭公主要逃跑,已經被微臣抓回來了。”

  趙瀲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腦袋就貼著木板,心里哀哀地叫道:我死了。

  但沒想到皇叔喝斥道:“大膽竟敢對公主動手腳,你們問誰借的膽子”

  侍衛長不好說“當然是問您借的”,兩股戰栗地往地上一攤,“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攝政王冷著眉,“滾出去。”

  “遵命。”

  人走干凈了,攝政王那雷霆之怒收得很快,一轉眼又和顏悅色地笑問趙瀲,“莞莞這么想出去”

  趙瀲一怔,沒想到母后將自己的小名都告訴他了。她哆哆嗦嗦地從冰涼的紅毯上爬起來,銅燈臺上的燭火明明滅滅,晃得眼睛疼,趙瀲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竟敢對攝政王說,“我、我想我師父了,我想出宮去住。”

  “原來如此。”攝政王看了眼太后,微笑著碰了碰鷹鉤似的鼻,“莞莞要出宮去住,你怎么看。”

  太后沉默半晌,燭花一閃,啪地一聲,攝政王攥住了她肌白如霜的素手,趙瀲埋著腦袋不敢看,連偷瞟都不敢,太后也心驚肉跳,看了眼女兒,又咬著下唇,輕聲道,“既、既然莞莞想,就放她去罷。讓她和謝珺,青梅竹馬培養感情,也是好的。”

  “本王也有此意,太后果然聰慧賢淑,深明本王心意。”

  趙瀲咬緊牙關,真想大吼一聲,臭皇叔把你那豬蹄子從我母后身上拿開但是她曉得利害,母后懷了不準還是個弟弟,要是惹了攝政王,她的弟弟肯定就沒有了。

  趙瀲在宮里住了半個月,又被送回了竹樓。

  師父還是窩在他的小屋里,日復一日地草書著那句“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已臻化境了,但還是不余遺力地練著這幾個字,師兄還是在飲酒練劍,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她在或者不在,他們都是那樣悠閑。

  趙瀲滿腹委屈沒地方吐露,等謝珺歇下來,她沒骨氣地上前,拽了下他的袖袍,“謝珺。”

  “小麻煩又怎么了”

  他笑吟吟地看著他,才蒜苗高的女娃娃,還不到他的胸口。謝珺要蹲下來同她說話,“在宮里不快活”

  怎么會快活。謝珺這么聰明,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也太小了,趙瀲知道他一直深恨自己生不逢時,不能為蕭墻禍起、大廈將傾的朝廷出一份力。他是謝家長子,卻只能終日窩縮在城郊,抱著攝政王賜予的文昭公主駙馬的花名,做一個富貴閑人。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謝家不會長久了。

  從趙瀲偷聽到謝珺與于濟楚說的那番話開始,她就知道了,謝珺對謝家岌岌危矣的情勢早就有了察覺。

  趙瀲絞住了手指,“我再也不想回宮里了。我怕。”她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手指,“我什么都做不了。謝珺,我不是公主就好了。”

  他摸摸她的腦袋,笑道:“趙莞莞,人生之中哪有那么多如果趙瀲不能不是趙瀲,謝珺也不能不是謝珺。”

  謝家滿門被滅的那天,謝珺一早從竹樓不辭而別,趙瀲還好夢憨甜,白天跟著師傅山秋暝出門去釣魚,那天,師父握著釣竿的手一直在抖,趙瀲呆呆地撐著臉蛋看著,“師父,師兄什么時候能回來”

  師父將斗笠壓得很低,很低很低,豆大的水滴從斗笠底下滴出來,打到了手背上,還有一滴,濺落在趙瀲的小臉頰上,她突然害怕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師父哭。

  “莞莞啊,你師兄,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可是,他才十三歲,才十三歲。”師父哭了,說不下去了。

  第二天,趙瀲在竹樓收到了謝珺的死訊。

  謝家起了一場大火,夜里起的,燒得清貧雅正的謝府雞犬不剩,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謝珺。趙瀲愣愣地聽完,問前來接她回宮的張公公,“我師兄呢,真的死了么”

  當張公公告訴他是的,尸體已經從謝家找出來了時,趙瀲傻傻地跌坐了回去。

  騙子說什么陪她一輩子

  可他這輩子怎么這么短

  趙瀲沒什么朋友,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個,真心信任過的大哥哥。

  他走后,再也沒有人手把手地教她下棋,還打她手板心,罵她是笨丫頭了,再也沒有人把她抱上馬背嚇唬她,騙她吃姜,騙她捅馬蜂窩了,謝氏少年,成了汴梁城驚鴻一瞥的一道短暫風景,一顆璀璨流星,消亡了。

  趙瀲眨眨眼睛,看向沉思之間的君瑕,事情過了十年了,白云蒼狗說來一瞬,當年的人死者已矣,幸存者也各安天涯,可還是會讓人紅眼睛。

  “謝珺走得很可惜,對不對,先生。”

  君瑕散落的一綹墨發碰到了妝臺上半翻的脂粉,染了一截粉紅,他自己還沒有覺察,淡淡道:“是很可惜,不過他沒得選。公主也不必再介懷,那些不愉快的前塵往事還是忘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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