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留下
此為防盜章 他還要返回青陽, 將畫卷交與三老鄉(xiāng)親, 再安頓好家中之事, 才能動身前往長安, 留在閻立本身邊求學(xué)。
鐘意對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 道:“一路順風(fēng)!
羅銳作揖道:“居士大德,沒齒難忘!
他出自寒門,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間的隔閡,倘若沒有鐘意的那封引薦信, 他怕是連閻家的門檻都摸不到:“言辭無用, 便不贅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舉手之勞罷了,何必如此!辩娨鈸u頭,向他一笑, 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元崇慢走!
羅銳最后一禮:“居士,就此別過!
……
“居士, ”回去的時候, 玉秋問:“我怎么覺得, 這人有點(diǎn)呆?”
“他是璞玉, 缺的只是雕琢, ”鐘意道:“將來必非池中物!
這一回,連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辩娨馇笆罌]見過他,但這并不能妨礙到她對他的敬慕。
正是這個看似怯弱的人,面對數(shù)萬敵軍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臨死前叱罵不止,未露懼色,這樣的膽識氣魄,世間又有幾個?
倘若沒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長起來,決計不可限量。
鐘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遠(yuǎn),已經(jīng)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過頭來,含笑道:“假以時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玉秋玉夏聽得齊齊驚呼,鐘意卻笑起來,不再言語,徑直回青檀觀去。
……
益陽長公主是愛花之人,春日養(yǎng)蘭,夏日觀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瑤臺玉鳳了。
這從菊花嬌貴,專有幾個侍婢看護(hù),花朵雪白,花心微黃,花瓣層層疊疊,雍容華貴,倒有些肖似牡丹。
鐘意見它漂亮,倒有些眼饞,益陽長公主也不吝嗇:“你若喜歡,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時候過了,現(xiàn)在移過去,也活不成!
“那感情好,”鐘意也不客氣,笑道:“我之前不曾見過這種,委實(shí)稀奇。”
“偏你眼尖,”益陽長公主語氣自得:“這是自皇后宮里移植的,幾年下來,就活了這么幾棵,我全挪出來了,不知她是否氣的嘔血。”
益陽長公主與皇后不和,這并不是什么秘密,鐘意也無意摻和皇家的家務(wù)事,道了聲謝,便要舀水澆花,卻聽侍女入內(nèi),道:“觀主、居士,嘉壽殿有人來,太后娘娘請二位入宮說話!
竇太后上了年紀(jì),就喜歡跟兒孫輩聚在一起,只是隱太子與巢王諸子皆死,唯留歸德、和靜二位縣主,不免孤單,皇帝倒有兒子,可她連他們老子都不稀得見,更別說那些孫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兒孫,干脆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益陽長公主知道母親心里苦,并不遲疑,跟鐘意各自更衣,上了馬車。
宮中似有喜事,處處張燈結(jié)彩,內(nèi)侍宮人往來匆匆,不知在準(zhǔn)備什么,鐘意有些好奇,卻不好問,益陽長公主倒沒這個忌諱,徑直問了出來。
“秦王殿下押解東突厥可汗頡利歸京,”那內(nèi)侍笑道:“陛下歡喜的緊,叫行家宴,以示歡迎。”
原是李政回來了。
鐘意聽得心頭一顫,攏在袖中的手不覺捏緊,卻聽不遠(yuǎn)處傳來瓷器落地的破碎聲,隨即便有內(nèi)侍斥責(zé):“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那宮人聲音都在抖:“奴婢、奴婢……”
“起來吧,”太子聲音溫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內(nèi)侍似乎還打算說些什么,卻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著東西,沒看見也是尋常,何必見怪。”
拐過門來,太子見到益陽長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面容溫雅,氣質(zhì)和善,含笑時令人有如沐春風(fēng)之感:“姑姑近來可好?哦,居士也在!
鐘意向他行禮,益陽長公主則道:“太子仁善!
“小事而已,何必動氣,”太子笑道:“父皇那邊還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與二位座談!
益陽長公主與鐘意側(cè)身讓開,輕聲道:“請便!
目送他走遠(yuǎn),益陽長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鐘意聽她話里有話,低聲道:“怎么說?”
“柴平死了,自縊挽尊,就在昨日,”宮人們相隔一段距離,益陽長公主聲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鐘意明白過來。
早在秦王李政出軍之前,**也曾有人出擊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黨擴(kuò)張的速度,為己方增些底氣,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敗了。
局勢到了這等地步,連益陽長公主這種遠(yuǎn)離朝堂的人,都能看出東宮已露頹態(tài),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吧。
明明什么錯都沒有,只因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個位置,這誰能受得了?
更別說隱太子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鐘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過太子妃,可說心里話,她并不覺得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太子寬和,仁善,從不會體罰宮人,朝中頗有善名,就像何皇后一樣,雖然立場對立,但連她這個李政妻子,也說不出什么壞話。
他倒霉就倒在,碰上了李政這個混世魔頭,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幾年,占了嫡長的位置。
鐘意無聲的嘆了口氣。
……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會避開太上皇與太后,然而因為玄武門那場變故,這對世間最尊貴的夫妻早跟這個兒子老死不相往來,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輕妃嬪歌舞作伴,太后卻氣的胸悶,叫了幾個后輩入宮相陪,跟自己說話,直到半夜方歇。
許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鐘意有些頭疼,半靠在馬車上,想起秦王歸京的事情,便覺得頭更疼了。
沈復(fù)這個人,不管內(nèi)里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風(fēng)范的,沒了婚約,他臉皮再厚,也不會死纏爛打,攀扯不清,他做不來這樣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樣。
他這個人,既沒有原則,又聰明的可怕。
說真的,鐘意有點(diǎn)怵他。
……
回到青檀觀,已經(jīng)是戌時末,此時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懸,銀霜泠泠,人走在院子里,連燈都不需提。
鐘意打發(fā)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門進(jìn)屋,信手散了頭發(fā),正待往梳妝臺前去,便瞥見書案前有個人影,室內(nèi)并未掌燈,她卻立時認(rèn)出那是何人,一顆心如同涌入萬千冷霜,霎時冷了。
那人聽見動靜,回過身來看她。
他生有一雙狹長銳利的丹鳳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挾著凌人貴氣,唇畔略微帶幾分笑,總算看起來沒那么冷厲,有了幾分輕緩意味。
“你怎么會在此地?”李政似乎剛從宮宴上過來,面上略有幾分薄醉,聲音也輕。
鐘意心如亂麻,勉強(qiáng)靜下心來,道:“這話原該我問才是!
窗扇半開,冷月斜照,她散著發(fā),人比月光還要皎皎。
李政半靠著書案,靜靜看她半晌,喚道:“懷安居士?”
鐘意聽得心都亂了,勉強(qiáng)回了句:“陛下謬贊!
皇帝回過神來,自往桌案前落座,又問她:“方才所說,是你自己想的?”
鐘意原還不覺如何,此刻卻有些拘謹(jǐn):“是!
“好才學(xué),好識見!被实酆匆谎畚横纾溃骸跋惹半夼c你正議大夫銜,玄成心有怏怏,追著朕說了三日,才肯勉強(qiáng)作罷,今日聽你一番高論,擔(dān)這職位,綽綽有余!
鐘意心有余悸,面上不顯:“些許淺見,難登大雅之堂,叫陛下與鄭國公見笑了!
魏徵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見猶憐”,再見那女郎眉宇間躲避痕跡,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氣,這等才氣,怨不得上天垂憐,菩薩入夢!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紅塵無緣。
皇帝對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復(fù)又側(cè)目去看鐘意,目光微露興味:“居士大才,別出機(jī)杼,言辭頗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樁事,想討教一二。”
鐘意心頭一跳:“請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這是個很隨意的動作,他含笑問:“昔年玄武門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門之變時,皇帝位只親王,元吉也是親王,建成卻是太子,國之儲君,以臣弒君,禮法上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然而歷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春秋筆法,文過飾非,當(dāng)世無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說,左右皇帝也聽不見了,倒也自在。
鐘意聽他問完,便在心里叫一聲苦:誰都知道皇帝這位置來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戳了皇帝痛處,興許他一高興,就給人在脖子上賜碗大個疤。
雖然今上素行仁政,幾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鄭國公也好端端的站在這兒,但鐘意實(shí)在不敢冒險,去賭一把。
她也聰慧,隨即便有了應(yīng)對,說幾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鐘,命定天子的話,過個情面便是,然而還不等她開口,皇帝卻先一步將這法子給掐了。
內(nèi)侍們奉了茶,香氣裊裊,皇帝掀開茶蓋,隨意撥了兩下,又合上了。
“《左轉(zhuǎn)》里有個故事,叫崔杼弒其君,”皇帝低頭看她,聲音沉而威儀,目光難掩鋒芒:“朕這些年聽多了虛話套話,也想聽些別的,居士覺得,玄武門事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嗎?”
崔杼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大夫,齊莊公與其妻棠姜私通,并將他的帽子贈與其余人,崔杼深以為恥,聯(lián)合其余人,政變殺掉了莊公。
臣弒君,無疑是違背禮法,且會被人唾罵的,而太史在史書中寫“崔杼弒其君”,顯然叫崔杼不滿,要求改寫無果后,崔杼殺掉了太史。
太史這類的官職序數(shù)世襲,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長一般,在史書中寫“崔杼弒其君”,隨即被殺,再立太史,仍舊不肯改寫事實(shí),復(fù)又被殺,崔杼連殺太史兄弟三人,仍舊未能改變史書中的記載,最后,這則故事被記入《左轉(zhuǎn)》,流傳了下來。
皇帝提起這個典故,顯然別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問題里,多了一層犀利到無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覺得有哪里不妥當(dāng)嗎?
朕也該如同崔杼一樣,被記入史書,萬世唾罵嗎?
正值深秋,空氣凜冽,弘文館內(nèi)炭火燃得不算熱,鐘意背上卻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壓了巨石,幾乎喘不上氣來。
魏徵見她如此,也覺可憐,躬身一禮,勸道:“居士年輕,當(dāng)年之事又未親歷,如何能有見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決斷,豈會容人違逆,他看眼魏徵,語氣輕緩,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馬,想必很有見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頭不語。
“居士,”皇帝轉(zhuǎn)向鐘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話。”
鐘意抿緊嘴唇,半晌,方才道:“請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說。”
皇帝眉頭一動,有些訝異:“講!
“陛下開未有之先例,顛倒綱常,大不吉也,”鐘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離散,分崩離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還帶笑,現(xiàn)下卻倏然冷了,那目光鋒利如刃,似乎能將世間一切斬除。
魏徵與內(nèi)侍總管刑光皆侍立身后,聞言齊齊變色,有些擔(dān)憂的看鐘意一眼,隨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覺得,該叫隱王繼位才對嗎?”
“陛下賢德才能遠(yuǎn)勝隱王,唯獨(dú)輸了一樣,便是長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無礙,再過幾代,又該如何?”
話一出口,便無法回頭,鐘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長繼位,尚且有挑選標(biāo)準(zhǔn)存在,倘若立賢,又該如何擇斷?諸皇子勢必相爭,扶持黨羽,骨肉傾軋;朝臣之中,也會有人鉆營投機(jī),彼此內(nèi)斗。長此以往,朝局不穩(wěn),天下動蕩,李唐又當(dāng)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復(fù)雜,卻沒言語。
“釁發(fā)蕭墻,而后禍延四海,”鐘意見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從容道:“我恐陛下之憂,不在外患,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
皇帝默然良久,館內(nèi)更無人做聲,落針可聞,郎官們目露欽佩,連魏徵都面有動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復(fù)有輕慢之意:“此國士之言,朕當(dāng)以國士待之,適才失禮,居士見諒!
鐘意俯首道:“陛下謬贊,愧不敢當(dāng)!
魏徵在側(cè),亦含笑道:“陛下慣以國士待人,而人皆以國士報之,肝腦涂地,在所不辭,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興?”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幾十年,”他微有惋惜,嘆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煙閣!
皇帝稱帝后,緬懷當(dāng)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邊建了凌煙閣,令閻立本繪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畫像,又命褚遂良題字,時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經(jīng)思忖,復(fù)又笑道:“居士有國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過失,先前朕已經(jīng)賜了正議大夫銜,如今加領(lǐng)侍中,做個女相,卻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為相府傳奏,漢朝成為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發(fā)尊崇,到了本朝,幾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還覺得可惜,聽完卻猛然變色,躬身直諫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輔,怎么能輕易施加于人?更別說居士超脫方外,不該與朝堂有所牽扯!”
鐘意也是驚駭,起身推辭,堅決道:“我于社稷無功,不過逞口舌之利,萬不敢同諸位宰輔并稱,請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虛銜而已,并無實(shí)權(quán),你們怕什么?”皇帝擺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連叫一位國士,得侍中虛銜的氣度都沒有嗎?”
魏徵訥訥不能言,隨即道:“朝中已經(jīng)有兩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卻將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樣,都曾是隱太子建成的屬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肅,敢于直言,并不遜于魏徵。
(https://www.dzxsw.cc/book/143700/755638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