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花燈
鐘意吩咐人收拾行囊,準備動身, 往綏州去。
益陽長公主有些訝異:“不是說要過了十五再走嗎?怎么這樣急?”
鐘意笑道:“左右我在京中也無事, 還不如早些出去走走!
益陽長公主神情微動, 低聲道:“是不是因為青雀?”
這原也瞞不過人, 鐘意頓了頓,還是點了下頭。
“罷了,”既是這緣故, 益陽長公主不好再勸,笑道:“出去走走也好!
說起血緣關系,益陽長公主與李政遠比跟自己親近,現下能說這種話, 是真的沒把自己當外人。
鐘意謝過她的好意,又遣人往越國公府去送信,不想等人回來, 卻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鐘老夫人病了。
“怎么回事?”鐘意思及前世,有些心焦, 急道:“祖母身體一向康健, 怎么忽然就病了?”
“老夫人前幾日出門吹了風,夜間便有些咳嗽, 原以為慢慢就會好的, 也沒在意,這兩日忽然卻加重了。”
“居士還是回去看看吧, ”玉夏見她面露擔憂, 道:“老夫人畢竟上了年紀!
這話說的有些不詳, 卻也在情理之中。
鐘老夫人年紀不輕了,這場病又來勢洶洶,備不住便生了什么意外,鐘意若動身往綏州去,卻不是一時半會能趕回長安的,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只怕要抱憾終身。
皇帝素來同這個姨母親近,聽聞她病重,親自登府探望,李政也一道跟了過去。
鐘意既然歸府,便在鐘老夫人身邊侍奉湯藥,雖說已經出家,但盡孝這種事,自然不會有人說怪話。
皇帝被人引著進了內室,便見鐘意捧著藥缽,將湯藥殘渣倒在花壇里,許是這幾日操勞,人也清減幾分,愈加窈窕動人。
這樣鐘靈毓秀的女郎,怨不得他那心高氣傲的兒子,也會被攏住心。
皇帝看眼李政,停下腳步,道:“居士!
鐘意回頭望見這一行人,屈膝施禮:“陛下。”
言罷,又客氣而疏離的叫了聲:“秦王殿下!
皇帝關切道:“姨母身體如何?”
“已經穩定下來了,再將養幾日,便會無礙,有勞陛下登府過問。”鐘意再拜道:“祖母這會兒正醒著,陛下不妨過去說說話!
皇帝輕輕頷首,先一步入門,李政再見她,心中自有千言萬語要講,卻也知眼下情狀不宜多說,深深看她一眼,默不作聲的跟了上去。
內室有人說話,不知是誰家郎君,聲音清朗,如三月陽光:“濟仁堂的川香枇杷膏最好,老夫人喉嚨腫痛,每日吃些,最是對癥。”
沈復。
皇帝神情微動,李政眉頭也跳了一下,父子二人下意識去看鐘意,卻見她神情淡然,一絲異樣也沒有表露。
皇帝忽然有些能理解兒子求而不得,又無從下手的無力了。
他進了門,便見鐘老夫人靠在軟枕上,沈復則在塌邊胡凳上落座,笑道:“姨母如何,身體可好些了嗎?”
鐘老夫人有些訝異:“陛下怎么來了?”沈復也起身見禮。
“姨母是長輩,既然染病,朕登門探望,原也是應該,”皇帝笑著問候一句,又道:“幼亭怎么也在?”
沈復答道:“臣同陛下一般,皆是來探病的!
皇帝贊道:“幼亭有敬老之心。”
“沈鐘兩家原就是世交,”沈復則道:“晚輩敬重長輩,也是理所應當,哪里當得起陛下夸贊!
幾人笑著寒暄,倒也和睦,鐘意并不搭話,往外室去盯著侍女煎藥,待煎好后,才送到內室去,到塌邊坐下,道:“祖母,該喝藥了。”
有侍女將鐘老夫人扶起,鐘意將碗中湯藥吹涼了些,才送到她口中去,一碗藥喝盡,又有些歉意的看向幾位來客:“這藥安眠,祖母怕是要歇下了!
“那朕也不叨擾,這便回宮去了!被实燮鹕,囑咐道:“若有用的到的藥材,盡管往宮中取,太醫院也可供調配!
鐘意屈膝謝恩,恭敬送了他出去。
沈復目送天家父子離去,輕輕道:“那居士,我也告辭了!
“祖母需要人照看,”鐘意停在原地,道:“我便不遠送了!
“自然,”沈復轉身離去,沒幾步,又回過身,道:“我聽說居士要往綏州去?”
“京中是有人專門宣揚這個么,”鐘意無可奈何的笑道:“我都沒走,消息便傳的人盡皆知了!
“綏州路遠,怕有一陣見不到居士了,”沈復頓了頓,方才道:“十五那夜的燈會,居士會去嗎?”
正月十五乃是年關終結,長安也會舉辦盛大的燈會,可結伴同行的,往往都是有情人,沈復怎么會問她這個?
鐘意垂下眼睫,道:“我既已經出家,還去湊這個熱鬧做什么?”
沈復卻道:“燈會并非只有緣人可去,渭河邊也有人放許愿花燈,居士不妨去走走,順道……祈求老夫人身體康健。”
鐘意聽到這兒,倒有些意動,道:“也好!
“那等十五那日,我來府上接你,”沈復微笑,道:“一言為定。”
她又不是不認識路,怎么還要扯上沈復一起?
鐘意有些好笑,正待說句什么,他卻已經轉身,大步離去,倒像是怕她說出拒絕的話一樣。
長兄鐘元裕不知何時到的,饒有深意的看著沈復背影,道:“幼亭有心了!
鐘意無奈道:“哥哥!
“好吧,我不說了,”他溫和笑道:“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著吧,這有我呢!
鐘意昨晚守了一夜,著實有些累了,倒不跟他客套,點點頭,回自己之前的院落里歇下了。
……
自那日說開之后,李政似乎大受打擊,除去陪同皇帝一道登門探望鐘老夫人外,再沒有出現在鐘意面前,大概是碰了釘子,打算放棄了。
鐘意心中釋然,還有些說不出的悵然,時移世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沒有必要再耗費她的心神。
正月十五這日晚間,沈復如約登門,許是鐘意這些時日的照看有用,許是菩薩垂憐,鐘老夫人的身子一日日好了。
她很中意沈復這個年輕人,聽他說想帶孫女出去放花燈,便道自己無礙,催著鐘意跟他出去走走。
鐘意挨不過她,便應了,又不欲招人耳目,就褪下道袍,換了家常女郎裝扮。
沈復自回京后,尚且是頭一次見她如此,打眼一看,竟癡住了,半晌才回神,道:“長安那些流言,原是真的。”
鐘意不解:“什么流言?”
侍女還備了面紗,沈復接過,親手替她佩上了:“說居士是仙娥,我配不得的流言。”
這動作有些親密,那話更是如此,鐘意下意識后退一步,客套道:“市井流言,如何能當真?”
“不能當真嗎?”沈復低聲道:“那,我也配得居士嗎?”
他這樣端正的人,居然也會說這種話,要知道,前世即便是在內帷之間,也難聽他說幾句甜言蜜語的。
鐘意微怔,忽然有些慶幸自己佩了面紗,遮了臉熱。
“沈侍郎,”她眼瞼微垂,道:“你也拿我尋開心!
“哪有?”沈復低頭一笑,就著天上月光,別有繾綣:“走吧,再不去便遲了!
今日是十五,街頭巷尾皆是提燈的男女,人也擁擠,沈復護著她往前走,一路到了渭河邊。
這晚原就是祈愿的日子,河邊聚集了許多男女,還有攤販在售賣花燈,又提供筆墨,可以將心愿寫在紙上,讓它逐水漂流,直達遠方。
鐘意重生一世,對于神佛心有敬畏,也有些相信,叫人去買了盞花燈,提筆在上面寫了幾下。
唯愿祖母康健,合家安樂。
想了想,又添了幾筆:也愿我平安如意。
那張紙原就不算大,她將后邊那句話補上,便顯得窄了許多,也不知神仙見了,會不會嫌她許愿許的太多。
鐘意如此一想,便提筆將后一句抹去了,在紙面上吹了兩下,折疊起來,放進了花燈里。
她寫的時候,沈復便極君子的挪開視線,待她寫完才道:“是為家人求的?”
鐘意笑道:“不能說,說了便不靈了。”
沈復忽然笑了,語氣輕柔:“你怎么把為自己許的愿抹去了?”
鐘意一怔,蹙眉道:“你偷看了?”
“沒有,”沈復道:“我猜的。”
鐘意聽得愣住,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日李政的猜測來了。
她險些忘了,沈復雖不像李政那樣厚顏,思緒之敏捷卻未必會遜于他,與他接觸的多了,也未必會是好事。
沈復見她怔住,笑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辩娨饷銖娨恍Γ忠淮螒c幸自己佩戴著面紗,能遮擋住面上神情。
沈復卻也取一盞花燈來,提筆蘸墨,道:“見你方才那樣誠心,或許那神仙是靈的,我也寫一個試試看!
鐘意眼睫微垂,挪開視線。
沈復邊落筆邊道:“居士,你怎么不問我寫的是什么?”
鐘意淡淡道:“不是說了嗎,說出來就不靈了!
“也沒有那么絕對,”沈復停了筆,將那張紙折起來,放進花燈里:“據說,等花燈進水之后再說,神仙照舊會實現那愿望。”
鐘意有些好笑:“你何時也信這個了!
“左右也只是玩笑,”他另取了一盞花燈遞給她,道:“再寫一個吧!
鐘意提醒他,道:“我已經寫完了。”
“那是給別人寫的,”沈復道:“這個是為你自己寫的,不一樣。”
鐘意轉念一想,笑道:“也對。”
將先前那盞花燈擱在手邊,她重新取了一張紙,沈復遞了筆與她,隨即別過臉去,鐘意略加思忖,提筆寫了一行字。
愿我從此再無波折,平安順遂,終了此生。
寫完之后,鐘意將那張紙折起,擱進花燈里,向沈復道:“那邊人不多,我們去將它放下吧!
沈復笑道:“都依你。”
渭河邊的年輕男女頗多,時下風氣又開放,大方展露玉顏,同心上人挽著手的女郎也不在少數,如鐘意這般蒙著面紗的,反倒是少見。
二人不欲張揚,便往偏遠些的地方去了,河岸邊有些濕,沈復將自己那盞花燈放入水中,又自她手中接,想幫她將花燈放下,卻被鐘意搖頭推拒。
她道:“我還是自己來吧。”言罷,提著裙擺過去,小心的將那兩盞燈放入水中。
“居士,你許了什么愿?”沈復也不介意,道:“花燈入水,可以說了。”
“你都沒同我說,怎么反倒問我?”鐘意不想提,便隨口扯開話題,道:“好沒道理。”
“說也無妨,”沈復微微笑了,道:“我許的愿是,希望我的心上人如愿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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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復輕輕喚道:“阿意!
自從回京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意,那語氣輕緩,不覺令她想起從前。
他道:“你許的什么愿,能同我講嗎?”
月光與燈光交映,照得他面目明俊,依稀是無數少女夢中人。
鐘意怔怔看著他,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你既不說,我便自己去看了,”沈復輕笑道:“你可別惱!
鐘意尤且未曾反應過來,他卻解下大氅,順勢扔到他懷里去,縱身一躍,跳進渭河里,去追那盞已然漂出很遠的花燈。
“沈復!”鐘意驚呼一聲:“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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