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毓華
居士,你不知道我很鐘意你嗎?
朔風凜冽,李政語氣卻柔和,大概是夕陽太過溫情脈脈,鐘意居然從中聽出了幾分真摯。
可是,她目光閃過一抹譏誚,那又怎樣呢?
前世李政放著那么多高門貴女不娶,非要頂著朝野非議,娶一個二嫁的女人,她想,那時他對她,也該有些在意的。
然而最后,他還是一杯鴆酒賜死了她。
人心是最敏感的東西,一旦被傷到了,哪怕只是指甲蓋那么大的傷口,都很難愈合。
更別說李政帶給她的傷痛,遠不是一丁半點。
鐘意垂下眼睫,道:“秦王殿下……”
李政忽的伸手,食指覆住她唇珠,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我不想聽。”夕陽西下,他周身遍是暖色余暉:“你又要說傷我心的話了。”
鐘意眉頭微動,不曾言語,他則淡淡收回了手。
“好了,回去吧。”李政道:“改日我再去看你。”
玉秋玉夏瞧見鐘意身影,早已迎了上來,只是見她正同李政說話,遠遠觀望,不敢近前,李政擺擺手,示意她們過來,最后深深看鐘意一眼,轉身回宮去了。
玉秋玉夏跟隨鐘意左右,見李政見得多了,隱約能猜到幾分他心意,然而看鐘意垂著眼睫,一言不發(fā),終究不敢過問。
“居士,”玉秋低聲道:“再不走,天就黑了。”
“罷了。”鐘意抬起頭,道:“我們回去吧。”
……
年關的腳步近了,俗世中喜氣漸厚,青檀觀倒不受影響,一如既往的清冷。
鐘意早就開始整理藥俗偏方,時間久了,也有厚厚一本,打算尋個時間,給英國公送去。
正月里應酬多,英國公怕是忙的不可開交,她又是出家人,不好摻和那些,見今日無事,索性趕在年關前登門,往英國公府去了。
鐘意到的也巧,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正遇上英國公一行騎馬歸來,見了她,下馬笑道:“居士是稀客,怎么有閑暇登我家的門?”
“國公不是修撰《唐本草》么,”鐘意含笑道:“我對此有些興趣,往常年也積了些時疫藥方,一道寫出來,登門獻丑了。”
英國公微怔:“先前燒尾宴上,倒不曾聽居士提起……”
“都是些零散方子,我也怕記錯,日后生出疏漏,”鐘意解釋道:“查驗無誤后,才敢交與國公。”
英國公先前收了她一箱醫(yī)書,已經(jīng)倍覺感激,不意過了這些時日,她竟還記著這事,心中大為敬佩:“居士有這份仁心,便勝過世間須眉萬千。”
他身后立了位中年男子,儀表堂堂,做武官打扮,聞言發(fā)笑,向鐘意示禮道:“怨不得世人皆說居士是仙娥降世,這等慈悲心,便非常人所能有。”
鐘意回他一禮,笑問道:“尊駕是?”
“黎烏不過五品隸官,當不起居士一句尊駕,”那人笑道:“下官是左衛(wèi)中郎將帳下參軍。”
左衛(wèi)中郎將?
鐘意心中一動,目光微亮:“可是蘇定方將軍麾下?”
“正是。”黎烏語氣自豪,與有榮焉。
蘇烈蘇定方,前世鐘意不止一次聽過他的名字,李政覆滅東突厥的功績中,他也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位少年將軍夜襲陰山,攻破頡利可汗牙賬,并以此功勛,遷正四品左衛(wèi)中郎將。
文幼亭,武定方,這一文一武二人,正是長安近年來最為惹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覆滅東突厥一戰(zhàn)中,若非遇上了李政這個同樣年輕非凡的統(tǒng)帥,蘇定方的功績,只怕會更耀眼。
不過,李政出身皇家,起點高的可怕,總督二十二州,初出茅廬便可統(tǒng)帥三軍,這是優(yōu)勢,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劣勢。
千金之子不坐堂,皇帝對這個兒子心懷期待,當然不會再叫他到戰(zhàn)場上拼殺冒險,相比之下,蘇定方便自由得多。
鐘意死的時候,他早已平定蔥嶺,軍至百濟,連破二國,皆生擒其主,皇帝常稱之以“小驃騎”,希望他能如同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建不世功業(yè)。
女兒家對于征戰(zhàn)沙場的英豪,總會先天多幾分好感,鐘意也不例外,笑道:“久仰蘇將軍大名,可惜一直未能得見。”
“快了,蘇將軍同盧國公征討西突厥,再過幾月,想必便會有捷訊傳來,”黎烏跟在她與英國公身后,一道進了前廳,笑答道:“屆時,必然會返回長安。”
有侍女奉了茶,鐘意品了一口,道:“黎參軍怎么沒有同去?”
“他此次回京,便是為了傳訊,”英國公答道:“只留一日,馬上便要趕回龜茲。”
“原來如此。”鐘意依稀記得前世邊軍曾有時疫橫發(fā),戰(zhàn)力大減,可她畢竟是內(nèi)宅婦人,對邊疆之事知之甚少,記不得時疫究竟發(fā)生于何時何地,今日見了黎烏,倒可提醒他早做準備。
“我翻閱醫(yī)書時,曾見前人提及草原瘟疫,言其正如嶺南瘴氣一般,時常奪人性命,”她將自己編撰的那本冊子展開,撕了兩頁下來,遞給黎烏:“有備無患,參軍帶去給軍醫(yī),總歸安心些。”
黎烏受寵若驚,雙手接過:“多些居士記掛。”
英國公有些不以為然,笑道:“居士太過小心了。”
“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鐘意則道:“大軍孤懸在外,小心些總沒壞處。”
“不得了了,居士怎么跟鄭國公似的?”英國公揶揄笑道:“年紀不大,倒和他一樣愛說教。”
鐘意與黎烏齊齊笑了起來。
英國公既帶了黎烏回府,想是有正事商談,鐘意不好叨擾,起身道了告辭。
英國公親自送她出去,誠摯道:“居士掛心國事,屢有相助,千言萬語,都在一個謝字上了。”
“能為黎庶做點什么,我也很高興。”鐘意回身笑道:“不必送了,缺的那兩頁,我默錄之后,再遣人送過來。”
二人笑著道別,另有仆婦帶路,引著鐘意出府,轉過長廊,遠遠便見英國公府正門開著,想是有貴客登門。
鐘意停了一停,果然見英國公夫人同齊國公夫人一道入門,后者身邊還有個年輕女郎,裙拖六幅,面容神秀,氣度高雅不凡。
鐘意到此不過一刻鐘,英國公夫人尚且未曾知曉,聽左右說了緣故,上前去拉她手,歉然笑道:“我也不知有貴客登門,茶點都沒準備,居士見諒。”
“無妨,”鐘意向她一笑,客氣的回禮:“是我來的冒昧了。”
齊國公夫人乃是皇后長嫂,此前也曾見過鐘意數(shù)次,笑吟吟道:“倒是有日子不見居士了。”
說著,又示意身旁女郎見禮:“這是我幼女毓華,正該叫她多向居士請教。”
何毓華極端淑的行了禮,連唇角都彎的恰到好處,直似空谷幽蘭,凌然含芳。
都說侄女像姑姑,她確實有些像何皇后,鐘意笑著說了句不敢當。
英國公夫人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居士若不嫌棄,不妨同我們一道坐坐,也去說說話。”
這二位夫人怕是早就有約,她貿(mào)然摻和進去,又算是什么事?
鐘意搖頭,婉拒道:“不了,我約了同益陽長公主下棋,正該早些趕回去呢。”
英國公夫人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人。
上了馬車后,玉夏才低聲問:“居士,何家那位女郎,先前倒未見過。”
鐘意淡淡道:“她早先在外祖家,你上哪兒去見?”
齊國公夫人出身河東裴氏分家,父親過世后,母親為此臥病,何毓華自請去照顧外祖母,直到前不久裴家老夫人過世,才返回長安。
“果真是了不得,”玉夏嘖嘖稱奇:“這般孝行,倒同居士有些像。”
玉秋也道:“何家女郎品性容色都極出眾,家世更是煊赫,不知會嫁進哪家。”
鐘意笑著聽她們說話,思及前世,心中閃過萬千念頭,卻沒有開口的意思。
何家栽培女兒的本事,向來是一等一的,何皇后這樣出色,她的侄女當然也不會差,從容貌到品行,再到言談舉止,都沒人能挑出毛病來。
前世何毓華歸京后,便叫京都閨秀黯然無光,皇帝為表彰她的孝行,甚至賜封她為嘉德縣主。
這一世她的運道便要差些,鐘意珠玉在前,她雖出眾,卻遠沒有前世那樣耀眼了。
何家出了一位皇后,因此極盡尊榮,不可免俗的想要出第二任。
太子早已娶秘書丞蘇亶之女為妻,即便未娶,何家也沒有同他年歲合適的女兒。
倒是李政,與何毓華這個表妹年歲相當,正是合適。
何皇后喜歡太子睿,皇帝卻更偏愛秦王政,平心而論,無論立哪一個,何家都是外家,可實際上,在這兩兄弟爭斗的前期,何家是站在太子睿一側的。
明面上的理由是太子睿乃嫡長,宗法規(guī)矩使然,原就該他繼位,可實際上呢,鐘意也能隱約猜上幾分。
太子睿太過仁和了,人善被人欺,這幾乎就是明擺著的事兒,他若繼位,少不得依仗母家,何家能從中攫取多少權勢?
相較而言,李政那個混世魔頭連親娘都不給面子,怎么可能會搭理舅舅?
更別說他自有一套班子,秦/王府廣納良才,文臣武將都不缺。
可胳膊畢竟是擰不過大腿的,皇帝決意要秦王登基,即便皇后,也無法動搖,何家迫不得已,終于決定將何毓華嫁與李政,用最緊密的姻親關系,將自己綁上秦王的戰(zhàn)車。
可惜,李政娶了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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