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愛恨
燒尾宴結束當天,鐘意便將自己典藏的醫書找出,抄錄名單之后,叫人送到弘文館去。
玉夏有些不舍,悶悶道:“好些都是夫人的陪嫁,別看只一箱,拿到外面去,萬金也換不來!
“英國公編纂《唐本草》,正是積德救人的善事,用的好了,不知能換多少人命,哪里是錢財說能比擬?”鐘意看她一眼,道:“這種話以后不要說了!
玉夏面露愧色,輕輕應聲。
“你也別不舍,”玉秋端了茶來,含笑勸她:“是書中內容貴重,又不是書籍本身貴重,居士先前看過,想也默下來了,再寫下來,又有何難?”
鐘意斜她一眼,哼笑道:“偏你明白!
她于醫道頗有些見地,兩世下來,知曉的藥方也多,她打算全都整理出來,公之于眾,也算做些善事。
……
鐘意已經出家,雖不至于斷絕父母親緣,卻也跳脫紅塵之外,年關歸家不得,崔氏前幾日來看她,思及這茬,沒忍住落了淚,鐘意勸了許久,方才止住。
益陽長公主出家多年,年夜都是獨自在觀里過的,想也是,皇帝兒女雙全,年關齊聚,她若是入宮,反倒傷懷,今年有了鐘意作伴,倒也好過些。
太后所生兒女,現下只剩皇帝與益陽長公主二人,兒子冷待了這么多年,女兒卻實在放心不下,眼見年關將至,特意叫她進宮小聚,連帶著叫上了鐘意。
往常她們入宮的時候,總能在嘉壽殿見到歸德、和靜二位縣主,今日直到離宮,卻都不見人影。
鐘意有些詫異,問了宮人,才知是二位縣主梳妝更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去清思殿為何要梳妝?”益陽長公主玩笑道:“難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被問的宮人看眼這位早年守寡、出家的長公主,有些膽怯的低頭:“是,皇后在清思殿設宴,請了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幾樁姻緣!
方才她們在內殿,竇太后一句都沒提,想是怕她們傷懷。
益陽長公主豁達,不以為意:“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我倒想去湊個熱鬧!毖粤T,又去看鐘意。
鐘意莞爾:“也好。”
……
夜色初起,宮中長廊已經點起了燈,遠遠望去,遼闊而莊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積了一層,襯著燈光,也極恬靜。
清思殿便在嘉壽殿東側不遠,半刻鐘便到了地方。
益陽長公主帶著鐘意往前殿去,剛到門口,便聽有人笑道:“歸德妹妹比我還小三歲,人又美貌,又不急著選婿,便讓姐姐一回,好么?”言罷,又咯咯笑了起來。
那聲音甜如蜜、柔如絲,繾綣婉轉,只是聽著,都叫人骨酥。
鐘意入內,便見歸德縣主面前站了位年輕女郎,面如桃李,體態豐腴,額間花黃勾畫的極其精致,華服貴飾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手中執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嫵媚。
原是定襄縣主。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韋氏的韋貴妃,父親卻不是皇帝。
韋貴妃初嫁前朝大將軍李珉,李珉死后,帶著女兒返回娘家,那時皇帝還未登基,有意拉攏關中望族,“城南韋杜,去天五尺”,韋家作為“韋杜”之一,門楣自然不低,皇帝便納韋貴妃與其堂妹為妾,繼位之后,前者為貴妃,后者為昭容。
幾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來降,皇帝便冊封韋貴妃與前夫李珉之女為定襄縣主,與之結親,只是定襄縣主運道不好,沒兩年阿史那忠便去世了了,她膝下并無兒女,既守寡,便回了長安。
今日既是姻緣宴,來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之中,便以歸德縣主身份最高,按規矩,便該叫她坐首位才是。
然而她畢竟是隱太子之女,雖有縣主身份,皇帝當政時,卻仍有些尷尬,和靜縣主也是如此。
父兄被殺,常年與寡母相依為命,雖有太后照拂,卻也是仰人鼻息,歸德縣主在這樣的境遇中長大,實在不能指望她有一副強硬性情,有些小心的看了眼光彩迫人的定襄縣主,便要讓位置給她。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頭上,”益陽長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無人了嗎?”
她轉向定襄縣主:“你也是,怕她做什么?”
定襄縣主不意在此見到益陽長公主,心中忌憚,屈膝行禮,口中笑道:“是我冒昧,長公主幾時入宮的?”
“我要到哪兒去,還要事先通傳你不成?”益陽長公主十分不給她臉面,淡淡道:“你當你是哪個?”
定襄縣主大失顏面,笑容微隱,不似先前客氣:“清思殿選婿,求的是姻緣,長公主常年清修,怕是走錯了地方!
她目光一側,便見益陽長公主身后站個美貌女冠,未加妝飾,靈秀天成,倒襯的自己浮夸濃艷,心下生酸,勉強笑道:“想是懷安居士當面?”
鐘意向她見禮:“縣主!
“什么風把居士吹來了?”定襄縣主眼波嫵媚,掩口笑道:“我怕此處紅塵氣太重,戳了居士情腸!
鐘意聽出她話中寒刺,淡淡回敬道:“人本就身處紅塵,哪里能跳的出?不過是修行罷了。但愿縣主這回,能遇到一心人!
定襄縣主前段婚姻并不如意,她長在富貴長安里,怎么能看得上那個突厥蠻人?
阿史那忠死的時候,她并不感傷,反倒覺得如釋重負。
現下被鐘意點出來,不免惱羞成怒。
“早先聽人盛譽,我當居士是何等人物,不想只是巧逞口舌之輩而已,”定襄縣主冷笑道:“可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縣主,先逞口舌之利的似乎是你,居士不過回敬而已,”鐘意還未回答,便聽有道清冷聲音響起,沈復不知何時入殿,站到鐘意身前,淡淡道:“圣人尚且說以直報怨,居士何錯之有?”
“原是沈侍郎,”定襄縣主目光在他與鐘意身上一轉,怒意消弭,忽然一笑:“我聽聞侍郎與居士曾是一雙佳偶,可惜姻緣未成,還為此喟嘆良久,哪知不過幾月功夫,侍郎到清思殿上擇選新婦了,冷心郎、假女冠,果真是一雙。”
“皇后派帖,我今日至此,只為全禮,并無擇選新婦之意,而居士侍奉神佛,孝心拳拳,卻是我所不及,”沈復面不改色,聲音清冷,道:“縣主,凡人之所以貴于禽獸,以有禮也,但愿你能明白這句話,少生口舌是非!
他生的清俊,唇齒卻利,定襄縣主怒極無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復不再看她,轉向歸德、和靜二位縣主,道:“令尊皆為陛下同產兄弟,便是諸縣主中位最高者,請登上座!
二位縣主對視一眼,輕聲道謝,沈復低頭,言說不敢。
定襄縣主被他駁倒,面色青紅不定,正待開口,卻被身后嬤嬤輕推一下,怏怏在和靜縣主下首坐了。
“沈復冒失,唐突了皇后的嬌客,無顏留此叨擾,”沈復面色淡淡,道:“先行告退。”言罷,向內殿諸人頷首致意,轉身離去。
“沈侍郎也是妙人,”益陽長公主失笑一聲,言罷,又向鐘意道:“今日不僅看了熱鬧,還成了熱鬧,罷了,咱們走吧!
鐘意自無不應。
出了清思殿,她們走出不遠,便有韋貴妃宮中女官匆匆前來致歉,語氣頗為客氣,極是誠懇,益陽長公主倒不為難,鐘意也沒多說,客氣的打發了她們。
“貴妃的日子也不好過,紀王八歲就出藩,臨川去年才有封號,四妃之首也不過是空架子,”益陽長公主搖頭道:“真不明白定襄在想什么,處處叫她母親為難!
皇家事務,鐘意一貫充耳不聞,目光一轉,卻見沈復正在前方,不知在同內侍說些什么。
益陽長公主注意到她目光,莞爾道:“他很喜歡你!
鐘意一怔,隨即失笑:“觀主別取笑我!
“真的,方才定襄與你相爭,他想也不想,便上前護住你了!币骊栭L公主笑了,目光有些感傷:“男人如果真心喜歡一個女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來!
喜歡……嗎?
鐘意心緒有些復雜,靜默不語,益陽長公主卻揚聲喚道:“沈侍郎。”
沈復回身望過來,夜色朦朧,暈黃燈光下,俊挺如竹。
他走過去,施禮道:“長公主有何吩咐?”
“我倒沒什么吩咐,”益陽長公主笑道:“可懷安居士有幾句話想同你講。”
說完,她便帶著侍女往不遠處長凳上坐了,既不打擾他們說話,也不至于有瓜田李下之嫌。
沈復聞言微怔,側目去看鐘意,那目光柔和,最深處有些令人看不清的東西。
鐘意有些窘迫,還有些難言的感傷,沉默一會兒,低聲道:“方才多謝你!
沈復靜靜看著她,輕聲道:“你我之間,何必說這樣客套的話?”
前世父親死后,越國公府很是動蕩了一陣子,他其實幫了很多,鐘意謝他時,他也是這樣回的。
阿意,你我之間,哪里用的上謝字?
她愛過這個男人,也怨過他、恨過他,可那些怨與恨,原本都是由愛而生的。
一股酸澀從心頭涌上鼻尖,鐘意倏然落下淚來。
“阿意!鄙驈鸵娝绱,心中鈍痛,下意識伸手去撫。
鐘意自覺不妥,側身避開,取了帕子擦拭,卻覺一道冷淡目光投來。
李政站在不遠處樹下,不知看了多久,見她望過來,似笑非笑道:“好一雙苦命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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