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盛世
東方既明,夜雨未歇,正是武德三年秋。
棠木屐踩在地上,吱呀作響,鐘意顧不得撐傘,快步往榮松院去,身后侍女的急呼聲她一句也聽不見,只聽見心里有個聲音在催促:快些!再快些!
前世的鐘意不信鬼神,也不信來生,可當(dāng)她再一次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武德三年時,她由衷的感激上天。
她還有機(jī)會重活一世,還有機(jī)會彌補上一世的遺憾,一切都來得及。
這一次,她絕不要重蹈覆轍!
……
鐘意是越國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鐘老夫人的心頭肉,廊下仆婦見她冒雨前來,又驚又慌,連忙取了干凈巾帕與她拭面,又引著入內(nèi)。
“哪個給你氣受了?快別哭,”鐘老夫人起身不久,見小孫女這樣狼狽,也是訝異,心疼道:“說出來,祖母給你出氣。”
鐘意撲通一聲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話音落地,周圍仆婦面露詫異,鐘老夫人眉頭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這話從何說起?”
“阿爹離家之后,我心中總覺得不安,便抄錄佛經(jīng)靜心,哪知昨夜將將睡下,便有菩薩入夢示警,”鐘意跪地不起,說到這里,淚如雨下:“菩薩說,阿爹此去必然遇險,怕是回不來了”
鐘老夫人原本還提心吊膽,聽完卻笑了:“夢境之事,如何能當(dāng)真?好孩子,快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夢!
鐘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事!
父親死了!
鐘老夫人不信,鐘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臨終時所說的話,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薩說,阿爹四歲落入枯井時便該命盡,只是鐘氏祖上積德,方才送他還陽,現(xiàn)下這一劫能否渡過,卻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說那些,鐘老夫人還當(dāng)是小孫女做了噩夢,并不如何在意,可兒子幼時落井這事,卻沒幾個人知道,因為年歲太久,連越國公自己都忘記了。
她變了臉色,肅容道:“果真是菩薩說的?”
“祖母!”鐘意唯恐她不肯信,一個頭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額上竟見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來,”鐘老夫人親自將她扶起,這才察覺小孫女兩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著,她焦急問:“菩薩是怎么跟你說的?你一五一十的講,半句也不要落下。”
“涇陽連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發(fā)生山崩,”鐘意語氣顫抖:“父親從那里路過,后來……”
今日已經(jīng)是十月十六,距離山崩,也不過五日了。
鐘老夫人心里一緊,一針見血的問:“可能救嗎?”
“能!”鐘意決然道:“菩薩說阿爹此前南下救濟(jì)災(zāi)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喪命,所以才來示警,只需叫他避開,便無礙了。”
“好孩子,”鐘老夫人松一口氣,連念幾聲阿彌陀佛,看向鐘意時,眼圈紅了:“祖母謝謝你。”
鐘意眼淚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別這樣說……”
“我即刻入宮,”鐘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請皇帝降旨。”
她身側(cè)的嬤嬤微露遲疑,低聲道:“是否太過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給國公,令人快馬送去,叫國公改了行程,也不會遲……”
她這番話當(dāng)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雖然說得真切,但畢竟是夢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卻興師動眾,該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眾多,豈止我兒一人?”鐘老夫人搖頭道:“倘若山崩為真,我只說與我兒避難,叫其余人身死家毀,何其忍心。”
“阿意別怕,相信祖母,”她寬慰孫女,溫聲道:“天子圣德,無論山崩是否發(fā)生,都不會見罪于你的。”
鐘意向鐘老夫人一笑,她當(dāng)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夢境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難都將迎刃而解。
鐘老夫人并非等閑婦人,她是北周昭陽長公主之女,歷經(jīng)四朝,識見非比尋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竇太后的胞妹,作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無召也可入宮。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遲疑?
鐘老夫人吩咐人準(zhǔn)備車駕,匆匆入宮,顧不得拜見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聽人回稟,心中詫異,待見了姨母,聽她說完,神色凝重起來:“青明山地廣人眾,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設(shè)想,姨母暫且往母后處說話,朕即刻召見臣工來議。”
往越國公處致信的內(nèi)侍早已快馬出發(fā),鐘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閑心說笑:“陛下不怕這是假的嗎?”
皇帝也笑了:“事關(guān)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認(rèn)了。”
鐘老夫人口稱圣明,又低聲道:“阿意年幼,我實在不愿叫她攪進(jìn)這些事里……”
皇帝聞弦音而知雅意:“她還小呢,摻和這些做什么?近日涇陽暴雨連綿,朕實在憂心。”
鐘老夫人稱謝:“陛下仁德。”
皇帝親自送她出了內(nèi)殿,又吩咐內(nèi)侍去請幾位要臣,閑暇間,他問身側(cè)內(nèi)侍:“阿意年歲漸長,也快成親了吧?”
“小娘子今年十五,”內(nèi)侍回道:“已經(jīng)定了安國公家的嫡次子。”
“幼亭嗎,好后生,”皇帝點頭,笑著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臨近午時,鐘老夫人還未歸家,鐘意卻不擔(dān)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現(xiàn)下已是深秋,最多不過一月,他們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鐘意先后有過兩個丈夫,都是一等風(fēng)流人物,羨煞旁人。
可前一個將她獻(xiàn)給別的男人,后一個最終殺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國公的次子,風(fēng)光霽月,后來承爵做了國公。
第二個來頭就更大了,天潢貴胄,后來做了皇帝。
命運似乎總是在戲弄她,每當(dāng)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不幸時,卻會發(fā)現(xiàn)那才只是開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過那樣的人生了。
她要幫阿爹擺脫死亡的厄運,要解除掉與安國公府的婚約,她會過得很好,會有遠(yuǎn)比前世光輝燦爛的人生。
……
與長安相隔千里的蜀州,沈復(fù)背起行囊,向師長辭別,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長于富貴,卻能拋下京都繁華,到西蜀求學(xué),這樣的心性,在時下勛貴子弟中,其實是非常難得的。
西蜀偏遠(yuǎn),卻有蜚聲天下的石室官學(xué),廣納賢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負(fù)青天,而后乃今將圖南。
鐘意知道未來的軌跡如何,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的人生,但她終究只是未出閣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無法改變。
因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歸京,沈復(fù)便會被皇帝授六品奉議郎,還不等朝野為此非議,他便獻(xiàn)《請充國子監(jiān)疏》,奏請重開科舉,擴(kuò)充國學(xué)。
時下有關(guān)隴貴族與世家并重,前者即為八柱國與十二大將軍后人組成的關(guān)隴集團(tuán),后者則是指五姓七望這樣的門庭。
皇帝早有意削減世家權(quán)柄,這封奏疏正是搔到癢處,隨即便以沈復(fù)學(xué)業(yè)優(yōu)長,兼識政體,進(jìn)五品黃門侍郎,此后亦累加遷擢。
她死的那年,沈復(fù)三十一歲,身負(fù)安國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正是長安最炙手可熱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只是機(jī)會,很快,這個機(jī)會就會被命運送到他手里。
蛟龍得云雨,非復(fù)池中物。
……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勝,于定襄大敗突厥,降其部眾五萬余人,可汗頡利倉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縱橫四十七載的東突厥徹底土崩瓦解,宣告終結(jié)。
西北諸藩聽聞此事,無不膽戰(zhàn)心驚,往長安朝覲天子,尊以“天可汗”稱號。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來自長安的封賞絡(luò)繹不絕,皇帝最為優(yōu)寵這個兒子,厚賞之余,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舊例,許其還京。
東宮震動,諫臣非議,最終卻也沒有改變這個結(jié)果,在邊關(guān)黎庶歡天喜地的慶賀聲中,意氣風(fēng)發(fā)的秦王率王府一眾職官,緩帶輕裘,踏上了前往帝國最高權(quán)力中心的征途。
亂世終結(jié),天下安瀾,四海九州,盡為臣妾。
君明臣賢,盛世雍容,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開啟了有史以來最為絢爛的盛世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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