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時未至，西大街口又如上次一般擠了滿滿當當的人，甚至比上次的人數還要壯觀，眾人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思在等待著。

　　江家、肖家全混在人中，就連秦安、清水、寧遠的一些百姓都前來湊熱鬧。

　　前排，仝銘、肖懷璧、謝兆先和那27名御醫官站得端直，就連臨縣幾個縣令，也接了公孫策的指令，前來旁觀斷案。

　　而更靠近中心的位置，則擺著一張椅子，龐統面無表情地坐著，手中依舊擺弄著一把精巧的銀質匕首，身后站著賀奔等幾個副將。

　　前些日子的萬民書被撤了，可是搭建的臺子還在，肖懷璧已著人將公孫策的官服官印恭恭敬敬地擺在臺上。

　　辰時將至，公孫策大步走來，身后跟著兩名侍衛，再隨后是一隊衙差，他邊走邊與夷歌交流：“人證可都帶來？”

　　夷歌沉穩的說：“都在后面候著�！�

　　公孫策環顧了人群，見該在的人都在，這才垂下眼，登上了臺子。

　　此前由連奕等人攛掇起的流言早已散盡，公孫策依舊是說書人口中的那個英邁少年，秦州府百姓的眼光全部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站在臺上，公孫策再次望向人群中與江小荷站在一起的那個穿著甜白色窄衫和嫩綠色羅裙的小小身影，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緊緊地追隨著他，讓他心中不由地一暖，突然就舒緩了神情。

　　臺下的眾多少女一齊發出了輕呼聲，臺上原本沉穩著臉的府尹大人，不知何故，竟看著人群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笑容間，眉眼熠熠，唇角微展，一直以來另人敬畏，嚴肅老成的府尹大人，在這一刻又突然變回了昔日里的翩翩少年郎。

　　人群中央的少年郎，帶著清朗的微笑站陽光里，風華冠世。

　　龐統站起身來，向著人群說道：“本王今日便為你們做主，若是他公孫策審不出這案子，定不輕饒。”說罷，又大喇喇坐下，目視臺上的公孫策。

　　人群中的飛燕輕輕哼了一聲，狠狠瞪了龐統一眼。

　　待人群安靜下來，面對一雙雙期待的眼，臺上的公孫策緩緩開口：“審案前，我想先說個故事。”

　　人群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帶著探究。

　　一個久遠的故事緩緩拉開帷幕。

　　25年前的一天，寧遠出了一塊絕世好玉，此玉丈余高，玉質細膩，玉身通透，翠中帶墨，墨中又飄紅，見過此玉的人皆說，此玉是稀世珍寶，世上再無其二。更為珍貴的是，這玉剝出后的雛形，竟是一個天然的地藏王菩薩相，秦州人人皆道，此玉乃天降祥瑞。

　　秦州府的官員怎會放過這大好的機會，當時的秦州府尹自然快馬加鞭上報朝廷，又派出精工巧匠，細細雕琢一番，隨后送佛上京。

　　而這個精工巧匠，便是當時秦州玉石商會的會長，郭少陽。同時秦州府當年的邑尉也就是現在的知軍張準帶著一隊府軍，與郭少陽一家和羅石一起上京送佛。

　　而上京送佛僅僅是個幌子，秦州府的一眾官員膽大包天，早已決心尋個機會將這稀世珍寶據為己有，帶郭少陽及家眷一起上路，則是因為朝廷給的日子太過著急，有些打磨和拋光的活計還未完成，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馬上啟程，郭夫人和羅石則是郭少陽呆在身邊雕玉的助手。

　　可郭少陽不肯與當時的秦州官員同流合污，于是，張準和羅石里應外合，在渭水中尋了個機會將郭少陽一家殺害。郭少陽一家性子極烈，郭少陽重傷下帶著玉佛沉入水中，而郭夫人，也抱著他們五歲大的兒子郭籽璧跳入水中追隨丈夫而去。待張準等人帶著水工前來時，只撈出了郭少陽的尸體，而玉佛和郭夫人母子，卻自此消失在了渭水之中。

　　苦心積慮許久，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千算萬算卻算不到，郭夫人從小在水邊長大，水性極佳，早已帶著孩子順著渭水逃走了。

　　逃出的郭夫人，在天水郡隱姓埋名，帶著兒子郭籽璧又嫁了一個郎中，過起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郭籽璧喜愛讀書，他立志做一個好官，十七年后，終于得償所愿，成了秦州府的一任官員。

　　可秦州官場黑暗，許多年來，他郁郁不得志，甚至因為連奕、張準等惡人的欺壓，他連妻兒的最后一面都未見到。

　　講到這里，公孫策緩緩講述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深深嘆了口氣，抬眼望了望前排身子挺得筆直的肖懷璧，一字一句地問：“肖大人，本府說得可對？”

　　轉折太過突然，眾人一時間還回不過勁來，又都急切地等待著肖懷璧的回應，故而，黑壓壓的人群雅雀無聲。

　　肖懷璧面無表情，身子仍舊僵直，沉默許久，他微微扭了頭，看了看人群中的母親，再次回頭，身子仿佛瞬間佝僂下來，肖懷璧沉沉地應了一聲“大人說得都對！”

　　飛燕忽覺自己的手臂一痛，扭頭一看，一旁抓著自己手臂的江小荷已是淚流滿面，她慌忙掏出帕子給江小荷擦著眼淚，竟未發現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濕了眼睛。

　　“為何世間的壞人如此之多，每次鏟除都會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憋w燕流著淚暗暗地想。

　　公孫策抬眼便看到了人群中流著淚的兩個姑娘，心中一沉，不知揭露了真相后，自己該如何去安慰飛燕。

　　當眾人終于消化了這個故事的時候，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喧嘩。

　　臺上的公孫策伸出手，向下按了按，將人群的喧囂止了下來。

　　“請先聽我說完，大家都知道，三個死者的尸體旁都有一個玉牌，每個玉牌上都雕著一副地獄變相圖一景�！惫珜O策說著，伸手示意，夷歌將三枚玉牌遞到他的手中。

　　公孫策舉起第一塊玉牌，講道：“羅石，挖眼地獄，傳言，生前陷害賢良，奪人家產者，會墮入挖眼地獄，羅石將郭少陽害死后，奪了郭少陽會長的位置，以及郭少陽名下可開采的四個大玉礦，故而，他死于挖眼的報應。”

　　接著，他舉起第二塊玉牌，繼續講道：“張準，穿肋地獄。傳言，生前助惡為虐，玩弄法紀者，死后墮入穿肋地獄，這些年，張準惟連奕馬首是瞻，郭少陽便是間接地死于他手，所以，他死于穿肋地獄的報應�！�

　　最后，公孫策又舉起了第三塊玉牌，這次，他的言語中帶著冰冷和怒意：“連奕，身邊的玉牌是搗舂地獄圖。傳言，生前結黨營私，玩弄權勢，搜刮民膏，制造紊亂，顛覆正義之徒，死后墮入搗舂地獄。當年在玉佛一案中，身為州判的連奕為府尹出謀劃策，是為案件主謀，而他在秦州為官幾十載，只手遮天，極盡惡毒，釀造了一起又一起慘案，故而，他死于搗舂地獄的報應�！�

　　待全部說完，公孫策胸部起伏著，怒火還未平息，人群中突然有人高聲叫起來“死得好”。

　　百姓們就是如此般容易被影響，一呼百應，一片此起彼伏的為兇手叫好的聲音響起。

　　公孫策搖頭,內心苦澀，包拯說得對，法不容情，他本已在搜集證據，不日便能讓這些惡人受到應有的懲罰，兇手又是何苦。

　　龐統卻是頭腦清醒，聽著叫好聲，冷冷一哼，看向肖懷璧的眼神帶著寒意，自己大營中的疫癥之事還未算賬。

　　待人群的情緒穩定后，公孫策繼續解釋：“我是如何發現此案與25年前的玉佛一事有關，還得由這幾塊玉牌說起，這三人身邊的玉牌雖是三個小地獄，但卻有一個共同點，共屬黑繩大地獄，而傳說中司掌黑繩大地獄的，是地藏王菩薩坐下的第三殿宋帝王。而后，我想起疫癥剛發之時，我去過麥積山石窟，途中巧遇北魏所塑的地藏王和十大閻羅像，觀賞時就發現宋帝王有過翻新的跡象，我叫人鑿開宋帝王的像，果然，里面藏著一個一人高的玉像。”

　　“來人，推上來�！惫珜O策揮了揮手。

　　一輛候了許久的牛車從后面緩緩駛來，人群自覺避讓出一條小道，牛車中放置著一個蒙著罩布的一人多高的塑像樣的東西�！�

　　公孫策點頭，周天飛起跳上牛車，掀開罩布，果然是之前的玉佛，翠綠中帶著墨綠，還有血紅色的飄花，而底座的一邊則缺失了一塊，想必是被兇手取下做了玉牌。

　　此時，人群中的玉匠們已是激動的難以抑制，許多老玉匠老淚縱橫，直呼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如此好玉便是死了也值。

　　可令人奇怪的是，玉像的頭部仍舊被一塊小一些的罩布包著，有人喊著讓周天趕緊揭開頭上的罩布，周天撓了撓頭，為難地看著公孫策，遲遲不肯動手。

　　公孫策解釋：“這尊玉佛已被人改雕成了宋帝王像，面容猙獰，就不在此打開了�！�

　　玉匠們奇怪，佛身仍是地藏王的裝扮，為何獨獨改了面容，但府尹大人都發話了，他們自然不敢造次，只能滿心遺憾地閉了嘴。

　　公孫策微微彎下腰，向隱在人群中白著臉的肖嬸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肖嬸瑟瑟發抖，無助地環顧了四周，除了肖光，人群登時散開些距離。

　　她緩緩上前，向公孫策跪下了，公孫策一個眼神，夷歌跳下臺子，將人扶了起來，此時肖嬸已是顫抖地快要站不住了，肖懷璧上前，伸出手臂，將肖嬸攬在懷中。

　　公孫策溫和問道：“肖夫人，這玉佛，是您藏在麥積山上，并偽裝成一具泥塑嗎？”

　　肖夫人惶恐搖頭，公孫策笑道：“看來我沒推斷錯，您一個弱女子，自然是做不到的，定是另有其人。”

　　肖嬸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什么，從肖懷璧懷中掙脫，再次跪下，闔掌哀求道：“大人，是民婦做的，那日大人問話，民婦欺瞞了大人，民婦會雕玉，那玉佛是民婦改成了宋帝王，也是民婦獨自封到泥塑中的，這三塊玉牌更是民婦雕的，這幾個人都是民婦殺的，與璧兒無關，求大人明鑒啊�！�

　　肖懷璧走上前將母親夫妻，搖頭道：“娘，您不用包庇我了，是孩兒不孝！”說著，回身對公孫策凄涼一笑：“大人，懷璧一念之差，做了錯事，只是這些本就是該死之人，懷璧殺人并不后悔，只是不想牽累家人�！�

　　人群再次散開，這次走出的卻是肖光，肖光蒼老的面龐帶著哀傷，竟失了以往的嚴厲，他望著肖懷璧痛心疾首：“這些年我對你嚴厲，并非不關心你，只是怕你誤入歧途，我見你走了仕途，以為你就此放下了仇恨，想不到卻……”說至此，竟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肖懷璧終于動容，他噗通一聲跪下，狠狠磕了一個響頭，說道：“懷璧謝謝爹這些年的養育和教導之恩，懷璧也想做個好官，可懷璧無能為力，只能用這種方式，是懷璧辜負了您。”　

　　場面讓人唏噓，眾人眼含同情看著肖懷璧一家人。

　　終于有人看不過去了，人群中有人站了出來，原來是江月清，他反駁道：“審案定罪要有證據，連奕死的當晚，肖大人有不在場的證據，而師母一個弱女子，殺人雕塑這種事，又怎么做得來！”

　　見大哥發聲了，江小荷也勇敢地站了出來，脆聲說道：“肖大哥是正直之人，民女不信他會殺人，25年了，他要殺人還用等到現在嗎？”

　　雖說飛燕相信的人是公孫策，可她也不由得對江小荷投去贊賞的目光。

　　一聽兩人慷慨激昂的話，百姓們又被帶動了，人群中有人喊了起來。

　　“對啊，一點實質的證據都拿不出來就定罪了，我們不信服！”

　　“照這樣說！　傳言公孫大人是災星也沒有證據，我是不是也可以相信�！�

　　公孫策并不氣惱，反而有些欣慰之意，有思想總好過沒有頭腦的人云亦云，他止了大家的議論，高聲說：“這案子我既破了，就定有證據，不會平白無故冤枉誰，更不會讓無辜之人為兇手頂罪�！�

　　見他信誓旦旦，并且有繼續擺證據的趨勢，眾人又安靜下來，靜待案情的發展。

　　公孫策再次矮下身子，溫和問道：“肖夫人，當年肖大人年幼，或許記事不多，您此后有沒有再次向他提及身世和玉佛一案的始末�！�

　　肖嬸一句話不說，只是搖著頭，狠狠地搖著頭。

　　肖懷璧接過話：“告訴過，在我上任前那晚，母親讓我不要想著報仇，做個好官，還秦州府河清海晏，可我卻未聽從母親教誨，這事我既已做了，便不懼責罰，請大人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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