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誰傳出的消息，臨江王有帶一位名醫進京，聞家大少爺聽聞此事后親自上門求見，想請去為他重病的母親診脈。

　　繞是已經遠遠的見過一次，此刻隔著一丈遠，四目相望間，聞牧川的眼眶還是紅了。

　　最是感慨不已的自然是聞若風，他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踏入盛京半步，還是來了，走過去，望著比記憶深處要高大不少的兒子，笑問：“聽說，聞公子來求醫？”

　　“是，家母重病，特來求醫。”

　　當日，臨江王妃就親自帶著“名醫”去聞閣老府上，與聞老夫人寒暄過后，便由著聞牧川把“名醫”引去他母親的院子。

　　聞老夫人苦笑，當真是再見不相識啊，她的長子，最出色最驕傲的長子，已如陌生人般的長子。

　　“母親，母親這些年一直臥病，面容消瘦，顯老了不少，與十年前完全是兩幅模樣，您要是見到，別嚇著了。”聞牧川斟酌道。

　　聞若風失笑：“生死都已看透，怎會再去在意面相，何況你娘這些年受苦了，那時你都才十二歲。”

　　腳下一停，拍拍孩子的肩頭，笑道：“爹沒恨過蕭鐸，你們也不用恨。我們與蕭家的恩怨已在我手上終結，而后族的事不要去摻和，做好自己就是。”

　　聞牧川應道：“孩兒知道的，爹。”

　　相攜進入聞大夫人屋中，看著這般垂老的妻子，聞若風長嘆一聲，聞大夫人紅著眼，眼中淚光閃爍，顧不得旁人如何作想，伸手過去，喃喃叫道：“老爺……”

　　聞若風走上前去，屋中其他人自覺的退出屋外。

　　臨江王妃用過午膳才辭別，“名醫”心照不宣的被留住了，更是直接被請去見聞閣老。

　　“我原本不想踏入這間書房，不過我轉念一想，就是為牧川他們兄妹，進來亦無妨。”聞若風開門見山的說。

　　“你恨我？”聞閣老自嘲一笑：“你是該恨我，我做的比蕭鐸都不如。”

　　“你在意這個？”聞若風好笑道：“你要是在意這個，當年還會毫不猶豫的把我棄掉嗎？說這個已沒有意義，我進來不是來跟你說廢話的。”

　　“你想談后族？”聞閣老一語中的，笑了笑：“你覺得有談的必要嗎？”

　　“你認為婁家這次還有希望嗎？”聞若風反問：“這不是先帝時期，先帝要打壓異性王；而是反了，當今要打壓的是后族。

　　成國公七十三歲了，還能活幾年？你已經六十二歲，再過二三年就要致仕，后族下一個掌舵之人，你們找好了嗎？聽說寧王與靖王聯手了，你以為如何？”

　　“如今的四位閣老，章次輔與王閣老都出身顯貴，虞首輔是地主出身，如今虞家風生水起，靠的是虞家出了一位皇子和皇上的一路提拔。”

　　“可聞家靠的是什么？”聞閣老平淡道：“你的曾祖父只是個泥腿子，你的祖父是個窮酸秀才，你父親當年進京趕考時連多買一本書都要算計半天，就怕買了書沒銀兩買米。

　　春闈時你父親得了第九名，殿試時得二甲末名，被允許能進吏部觀政，可前途呢？一同進吏部的數十名進士大半都有了著落，可你的父親還在觀政。”

　　“前途最茫然時，突然好運就降臨了，一個伯府家的千金竟然能嫁與我。”聞閣老笑了，笑的莫名：“五十年前連交束脩的銀兩都湊不齊，你父親就跟著你祖父讀書，讀完書后還要跟著你曾祖父，一家子下田地去給秧苗澆水。

　　日頭太大，得日日澆水，否則秧苗被曬死，這一年一家子的糧食就沒了。你父親憑著一股傲氣，不想娶農家女，十八歲都沒定下親事，否則今日的你或許也是個泥腿子，此刻正在田間干活。”

　　聞若風垂下眼，一時無言。

　　“當年你被誣陷時，我在書房坐了一夜。我若是去為一個注定要死的兒子奔走，我就保不住聞家的血脈了，沒的選擇。”聞閣老苦笑。　

　　聞若風一怔，抬眼看去：“此話何解？”

　　“蕭鐸能成功誣陷你，靠的是皇上，當今要打壓后族，你出事時已再明顯不過了。先帝時期，你以為泰王是怎么敗掉的？”聞閣老笑呵呵的說：“是先帝的身子骨兩年內突然垮了，泰王等不起。”

　　聞若風目光一變，神情莫測的問：“他——他就不怕，有個萬一，把整個家族搭上？”

　　聞閣老沒應，目光越發犀利，語氣越發清冷：“岳父能鋌而走險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不怕，我怕，我得給聞家留個后。

　　當年把你交出去，是他欠你的。將來若有個萬一，整個后族傾覆，聞家其他子弟逃不掉，可牧川不一樣。他沒顏面讓牧川去為后族做什么，同樣的，牧川不用受后族的牽連，聞家能保存下一脈。”

　　聞若風別開眼，心頭感慨萬千，原本積壓在心頭的對父親的恨意，似乎也淡了，“當年，為何不明說？”

　　“隔墻多耳，地下見到時再說，不遲。”聞閣老話鋒一轉，沉著聲道：“朝堂的局勢越發復雜，我三年內就要致仕，威遠侯面上和婁家是姻親，可從來不是后族一黨，后族找不出能掌住大局的人，岳父的身子骨等不起了，這三年內必定會動手。”

　　聞若風一驚，封住多年的禁忌突然就突破了：“爹？”

　　“三年之內定下太子，扶新帝登基，還要除去婁家的對手，之后再穩住朝堂局勢，穩住婁家的鼎盛，至少還得三年，屆時岳父都快要八十歲了。”

　　聞閣老定定的說：“十五皇子不過是個障眼法，成國公從來沒想過要扶十五皇子登位。

　　這一點，哪怕他從未說過，我也明白。只可惜婁家沒人明白，皇貴妃不明白，這朝堂上下最該明白的人，蕭鐸他也不明白。”

　　像是第一次認識他的父親一般，聞若風心緒翻涌，直言道：“現在的你，和我記憶中的父親，似乎很不一樣。”

　　“一樣，只是你看到的層面不一樣了。你的父親能從一個農家子走到今日，難道會只靠后族而無能力遠見嗎？”

　　聞閣老譏笑道：“成國公手下能用的人很多，婁家能有人抵得上我三分之一，我這閣老的位置就是婁家子弟的，父親的仕途只能走到正二品。

　　我甚至不能去做封疆大吏，因為我得要在盛京給婁家保駕。我必須把婁家所有子弟狠狠的壓過去，成國公沒得選，我才能出頭。

　　不是父親自夸，我才是四個閣老中最清醒最有能力的那位，虞首輔的小家子氣都沒褪掉，竟然還想著將來卸磨殺驢謀取后位。

　　章次輔的遠見不夠，認識不清，他竟然看好八皇子。追隨皇上多年都沒認清皇上的心意，裴婕妤看著是藏，其實是上躥下跳。

　　五皇子都和泰王一條道了，皇上面上都沒絲毫苛待過，用得著去寒磣八皇子嗎？八皇子出現在人前一次，等于是宣告一次皇上的狠心，皇上心里能舒坦嗎，這叫藏嗎？

　　裴家的好算計，可卻把最該算計的漏掉了，說白了就是鼠目寸光。父親都能說一句，皇上恐怕都已經把八皇子和五皇子同等對待了，否則絕不會不讓人去敲打裴婕妤。

　　王閣老家世太好，辦同一件事，他付出三分的努力能辦成，我就要付出十分，我當然勝過他。可背靠后族，我不可能做首輔，也不能做次輔。”

　　聞若風閉了閉眼，咬牙說道：“你既然擔心把整個家族賠上，就不能脫離后族嗎？你既然清醒，何不向皇上投誠，至少能把全家的命保住。”

　　“這世上有能力的人很多，有能力卻被無能者壓制著的更多，被壓制久了，傲氣沒了，骨氣沒了，進取的心沒了，一生就會混混沌沌的過。

　　我十八歲進京趕考時什么都沒有，不是后族，我或許只是個進士，或許終其一生都只是個五六品的小官，最終泯然眾人矣，或許還有很多可能，但絕沒有今日的風光與富貴。”

　　聞閣老淡淡一笑：“風兒，聞家這三十年的榮華是靠婁家來的，做人不能忘本，要知恩。他沒有不仁，我不能不義。”

　　聞若風心頭微澀，無言以對。

　　“等你媳婦去世后，牧川要丁憂三年，讓他回我們老家去守母孝，走的遠，才能徹底。爹這輩子有兩百萬兩積蓄，我本來打算讓牧川帶走一百萬兩，可你還活著，那就讓牧川拿五十萬兩，你帶一百萬兩走。”

　　“這三年內，若是岳父事成，你不必再來見我，若是岳父事敗——”聞閣老嘆了一口氣，釋然道：“你再來京城一趟，給爹送個終，給家里人收個尸。

　　應該不至于太慘烈，能存下其他些個活口，你送他們回我們老家安頓好，這一百萬兩，足夠用上三輩子的。

　　皇上對貴嬪是有一絲情義的，你又還活著，這情義能再加一分，牧川在京中，四品以上的大員不能了，將來做到四品官卻是能的。

　　老家的子弟蟄伏三十年，應該能等到出頭之日；聞家能再度興起，不是靠別人，而是靠我們自己。”

　　“爹？”聞若風澀然，對于老父的震驚，之前的四十三年都比不上這一日。

　　“先帝駕崩后，爹就在想聞家的退路，想到最后發現命不由已。這一劫難能避過，好；避不過，只能接著。”

　　聞閣老笑了笑：“說了許多的話，爹累了，你也去歇歇吧。大熱天的，午后該小憩一番，否則下午就沒精神了。”

　　聞若風緩緩垂頭，低聲道：“兒子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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