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血色林場(一)
永安侯府這幾年在朝中大放光彩, 從上到下,無不是簪纓戴翅, 地位之高,就算在這并不寬裕的西山也能在平坦地帶獨自占據一片營帳。
趙秉安從桂西軍團回來的時候, 二房的兩位堂兄已然等候多時。
“顧氏子弟都被藏在刑部大牢,蔣大人已經拿到了口供。顧太傅閉府養疾,暫無動作。不過據探子回報。顧家二爺顧彥郴從事發至今,一直在京中奔走,太常那邊他也開始著手修補,以十弟所見,咱們要不要挑明意圖, 直接讓人與顧家接觸。”
趙秉安拿起帕子擦去自己嘴邊的藥漬, 不在意的擺擺手。
“以顧彥郴的城府早該洞悉咱們的用意,他如此動作,不過是引你上鉤而已。讓他且煎熬著吧,顧氏宗房犯下的是死罪, 罪證確鑿, 任憑顧家如何找補,想翻案,那是難比登天。”
“好,既如此,那我返京之后便推了顧家的帖子,刑部的權力斗爭我們侯府還是要盡量避嫌。”
“嗯,二哥思慮周全, 就按照你的意思辦吧。”
聊完正事,二房兄弟并沒有立即離去,相反他們臉上神色猶疑,眼神中還略藏著一絲恐懼。
“有什么話,兩位兄長不妨直說。”
趙秉宇是二房嫡長子,這事情又是他頭一個發覺的,所以事到臨頭還得他跟趙秉安攤牌。
“這幾日磨坊街那邊人員進出頻繁,為兄留意到河北分家軍伍中人皆被調出京城,秉安,侯府已經放棄兵權幾十年,祖父也以聯姻一途為你在武勛與將軍府之間打好了結盟的底子,為兄希望你在下決定之前三思,如今你既已搭上了內閣這艘大船就萬不該染指軍事,這可是朝堂大忌啊。”
“對啊,秉安,秉寅手里有五千兵馬司,這還不夠嗎?”
“是二伯讓兩位兄長來勸我,還是五叔下的命令?”
“不過也無甚分別,河北分家會安插進各大軍團,蠶食北疆,這是我與祖父一早定下的發展方針,不會變。二位哥哥這兩年的功夫也見識到了朝局上的波瀾云詭,有多少家族前一刻還是鐘鳴鼎食的簪纓世家,轉眼間就淪為階下囚,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無兵權傍身,我們趙家在京城能睡得安穩嗎!”
“兵馬司,那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弟弟跟兩位兄長交個底,九城之內,哪怕是四郊兵馬齊發,我也能與他們搏一搏。姚家、蒙家,那都是自己人,明白了嗎……”
趙二趙三此刻后悔來這一趟了,秉安早有密謀,軍中勢力聳人聽聞,想也知道,勸他此時放手就是個笑話。
而且,祖父怕是早就知道秉安的野心不拘于內閣,若非如此,他老人家當初怎會推卻南郊的邀請,轉而交換姚二執掌驍騎營,明擺著都是為兵權過渡做掩飾啊。
“接下來,北疆軍團會與京郊駐軍調防,而且地方武備也會借這個機會分一杯羹,京畿的兵力防布將經歷前所未有的混亂,趙家需要齊心協力,抓住這個機會,在軍中奪下不容小覷的地位。”
“當然,侯府作為主脈,最重要的還是要守住朝上那一畝三分地,軍中傾軋,就交由同錚與秉峻來完成吧,河北分家繁茂,只用來固守一隅太可惜了。”
“十弟你在京都政敵頗多,如此規模的舉動很難不惹人注意,一旦事有不秘,你該怎么消去圣上與內閣的猜疑,文武之防甚于山川啊。”
“無礙,接下來,沒有人會有閑工夫關注趙家,因為這天說不定就要變了……”
九月十日,西山經過一場風雨的洗滌青翠欲滴,林場外眾馬嘶鳴,京中有名的高門貴子集結此處,只等皇帝引箭得鹿便一馬當先,去西山里爭一個頭籌。
現在行營里無人不知,秋狩的彩頭便是賜婚。靳家二子視其為自己的囊中物,看著師郭兩府騎隊的眼神十分陰毒,師泰本不想下場,但為了那姿色殊絕的柔福郡主到底還是被底下人攛掇來了。
午時將至,皇帝姍姍來遲,內閣幾位閣老坐鎮大后方,眼瞧著那日前還大受打擊的人又蹦q了起來,心中皆是五味雜陳。趙明誠對于泰平帝的影響簡直到了令人生怖的境地,沈炳文摩挲著腕上的壽祿核雕手釧,闔起眼眸,不忍再與沈栗對視。
皇帝是九五至尊,哪怕他一世荒唐,內閣也只能規勸,最多不過是像如今這般鉗制,可皇帝不會永遠像現在這般好糊弄,趙秉安更加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放任下去,這兩人早晚會將朝局攪得天翻地覆。
內閣與皇權的斗爭必有一方要退讓,泰平帝正值壯年,他可以無窮無止的斗下去,可沈炳文不行了,顧椿也不行了,他們竭盡一生穩固的朝堂根基不能被一位本不該上位的昏君敗光,原本沈炳文打算以張燾為籌碼拉攏北疆軍團,可不想皇帝小兒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孟氏的神來之筆讓沈炳文喜不自勝,他唯一的難題——兵權,竟彷如天上的餡餅,砸到了他原本搖搖欲墜的政治權兜里。
與蘇銘不同,夏榔入宮的那一刻起沈炳文就知道他要圖謀不軌,當初光宗是何等通透睿智的一位君主,最后還不是被夏榔哄入鬼神之道,巫咸那個妖人就是經由夏榔那個悖逆入的宮,泰平帝將此人留在身側,即如藏蛇于懷,早晚必遭反噬。
而后發生的一切都驗證了沈炳文的猜想,皇宮內風云再起,保皇黨與湖湘遲遲不融,趙秉安斬斷湖湘經營多年的根基,輾轉刑部,這怎么看都像是在打消某個人的猜疑。
而后,永安侯府對兵權避之如虎,趙汝貞救駕、從龍兩大功勛,新帝竟然毫無封賞,只趙懷b身上那個面子光的伯爵還不如封邑來的實惠,永安侯府世子引退,嫡長一脈官蔭大減,可說趙氏一族的宗房已經落寞,現如今趙家權柄移交趙秉安,其父趙懷b卻在朝上神隱,刻意淡化其在工部的影響,這其中的意思實在是耐人尋味。
趙秉安一早提防著新帝過河拆橋,干脆自己對趙氏一族下手,該辭官的辭官,該隱退的隱退,等到十月趙懷玨期滿離京,永安侯府這塊招牌將直接交棒第三代小輩,而那時所有人便會發現趙家三品以上高官僅剩趙懷琰一支庶房,趙家權勢滔天的假象不復存在。
洞悉了這些的沈炳文立即發覺了心腹大患的要害,趙秉安與泰平帝并不像他們表現出來的那般君臣一心,趙家已經感受到了新帝的猜疑,并且持續的在退讓,可惜沈炳文對趙秉安了解的很透徹,他很清楚這個人的底線在何處,所以他挑唆顧裳針對趙府女眷獻上了一條愚不可及的毒計。
結果很成功,趙秉安終于對皇帝撒手不管了,失去趙秉安的新帝一如拔去尖牙的老虎,空支著一份架子,面對內閣的刁難根本無從招架。他昏聵,卻昏聵的不夠徹底,明明缺乏海納百川的胸襟卻偏要效仿堯舜禹湯,故而只能被內閣逼至墻腳,予取予求。
但沈炳文沒有料到,他精心炮制出來的嫌隙效果竟如此之短,不過幾天的功夫,趙秉安便“釋懷”了,他翻盤的時機讓內閣猝不及防,桂西與西郊,這兩股勢力的倒向讓西山彌漫著山雨欲來的焦慮,內閣清楚,軍伍之人不會與他們這些死敵講信義,一旦,一旦皇帝正式接納靳陸兩家的效忠,在兵力上占據絕對優勢,黑云與遼河立刻就會反水,師芎與郭涔一直被動接受內閣的價碼,他們可從沒回報以相應分量的承諾。
此刻,沈炳文衷心希望邵柏博的計劃能萬無一失,皇帝已經成為各方勢力的絆腳石,只要能挪開他,大朔的朝廷很快就能風平浪靜,為此,沈家有所犧牲,那也是值得的。
“傳聞趙大人身手不凡,今日難道不下場一試嗎?”
“吳侍郎見笑了,下官偶感風寒,連馬鐙都上不去,要是進了林場,只怕連個影子都獵不著,最后兩手空空的回來豈不是嗅大了。”
露臺上一眾官員適時的哄笑起來,都是有眼色的人,誰敢駁趙秉安的話。
吳肇漢歪起嘴唇,發出輕輕的一聲“哼”,他才不信趙秉安因為區區風寒便被困坐在大營里,當初他挨了那么重的廷杖不照樣跑到太廟去攪合了嗎,這個豎子定有所圖。
茍儷旬瞇著眼縫掃過場上的格局,不由得感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大朔朝廷到底還是屬于年輕人的,趙秉安能把沈炳文逼到這份上,他這個老頭子也得豎起拇指講句佩服。山東原是黨爭凈土,他茍儷旬臉皮厚點,賴在那里養老不難,可為人總要講幾分信義,當年既承了關閣老的恩情,那今日就不能將關玉村棄之不顧,況且,他與顧椿之間的爭斗得有一個結局,不把顧氏摁死,他身后難以安寢。
今日行獵名為逐鹿,但士卒們推出來的頭個靶子卻是解開捆縛、傷痕累累的韃靼降逆——兀魯斥。
這位驍勇善戰的左相之子已被暗中挑去了腳筋,拔去了舌頭,他距離泰平帝的龍駒不過百步之遙,雖飽經折磨但眼神依舊驕傲。
這階下囚的驕傲讓泰平帝深覺冒犯,他使勁將弓拉滿,臉憋的紅紅的。
“咻!”
一箭扎入兀魯斥的腹部,可這蠻夷野人極沒有眼力見,頂著這一箭竟還往皇帝邁進了一步,這一步很小,但重重的打了皇帝的顏面,所以他毫不留情的接連搭弓,足足在這降卒身上留下十幾個箭洞之后才打馬躍過,開始今日血色彌漫的狩獵。
沈栗接詔伴駕,他的馬路過地上那堆血泥的時候,停了半刻,隨后像那些武勛宗親一樣,壓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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