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門檻
說是重懲, 但將人交由太子押管,乾封帝明擺著就是輕拿輕放。趙家這叔侄倆瞻前顧后, 婦人之仁,雖不是成大器的料子, 但琢磨好了卻是最可用的臣子,若能得此二人忠心,皇太孫日后便不虞被顧椿那個老滑頭把持。
至于東宮,呵,圣上已經不指望這自以為是、眼高手低的兒子能開竅了,就把人擱在儲君之位上熬著吧,等內憂外患都平定了, 乾封帝再想想是否該傳位予他。
永安侯府一早就收到了消息, 世子驚惶不已,倒是老侯爺與大少爺似是早有預料,不慌不忙的做著準備。
宮內口諭一到,老爺子簡簡單單一身蝠袍便跟著去了, 壓根沒當回事。府上大小爺們心里早有計較, 這會兒雖是眉目凝重,但無一人露出頹懼神色。
二爺與五少爺尚在大理寺應付,三爺躊躇著是否該在朝上活動起來,最起碼人多勢眾,總不能讓幼子獨自承擔這風險。可想想兒子臨出門時的交代,又按捺住了腳步。
蘇二其人狡詐奸邪,手段毫無下限, 府上若無人坐鎮,只怕會被人趁虛而入。
七少爺已調動兵馬司九成人手,將冼馬巷里三層外三層護得密不透風,只要熬過今夜,十弟應該就可以回來主持大局了。
禁軍沖進詔獄的時候,趙秉安正在對蘇煜施刑,從捉拿到下獄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蘇煜就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禁軍都領目不斜視,只當自個什么都沒看見,宣完口諭就將趙秉安領了出去,天牢門外,東宮鑾駕正等著呢。
太子今夜憋了滿腹火氣,神色郁郁,原想著等人出來先斥上一頓,沒成想,一見面倒是先被那遍身糟亂血污驚著了眼球。
“殿下,我師傅,不見了……”
人就跪在自己跟前,太子伸手要打,瞧著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又下不去手。
“你啊你啊,簡直是無法無天!”
一腳將人踹倒,太子甩袖上了車馬,再不多看一眼,趙秉安被宮中內侍從地上攙起來,架著兩臂進了宮。
蘇銘現在還有利用價值,乾封帝有意給他拾拾面子,便在大殿正前方廣場宮街上放了個長椅,下令在文武百官上朝之時杖責趙秉安,殺殺這初生牛犢的威風。
五更時分,宮外官轎林立,上百官員堵在宮道上議論紛紛,任誰都不愿眾目睽睽之下獨自趕赴大殿。
司禮監二十武宦,人人持著碗大的棍杖,分列肅立。太子站在太和殿二層玉階上,遙望東方,等著朝陽躍出。
吏部一眾堂官看著蟠龍階下被扣在刑椅上的小狀元郎,個個怒氣勃發。蘇家,內侍監,他們欺人太甚!
蘇澤衡與叛逃的前任內侍監監首陳合來往叢密,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老永安侯早在趙秉安河北遇刺的時候就知曉了此二人狼狽為奸,當然不會放任他們繼續在暗地里躲藏。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永安侯府一放出風去,立馬就有不少人著眼這樁官司。蘇澤衡與內侍監之間本就不是一清二白的關系,一來二去總會被人抓到些蛛絲馬跡,一傳二,二傳百,蘇陳二人的勾當在朝野間早成了一樁隱晦的丑聞,若非沒有真憑實據,士林中倒蘇之聲恐怕會此起彼伏。
鋤香草廬的血案已經傳遍朝野,真兇既裁定為內侍監,那請蘇氏父子協助追查不在情理之中嗎,就算明誠師弟舉止失措,也不該受此大辱。
再者,蘇澤衡事到如今仍未現身,這看在滿朝文武眼里只怕就是做賊心虛,邵老先生失蹤之事與蘇家到底有幾分瓜葛,眼下還真不好說。只是,邵府上至今沒有動靜,單單邵閣老連夜入宮也看不出什么態度來,蘇次輔現在雖說虎落平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踩他一腳也得好生掂量自己有沒有那本事。
所有人都在張望風向,沒有人想到趙秉安會為了一個師傅不管不顧打上閣老府邸,這讓湖湘出身的官員們既欽佩又羞臊。
他們不敢觀刑,因為那棍子就想巴掌一樣,狠狠地打在他們臉上,提醒著他們現在都是忘恩負義的不肖弟子。
孫坤脾氣急,直直的往刑仗里沖,卻被一旁的周瑞濤、陶大寧合力攔住。
“冷靜點,你想害死師弟嗎!”
“殺師之仇不共戴天,我輩必不會與蘇老賊善罷甘休,但現如今,商討如何保住明誠才是要緊。圣上雖只下了口諭杖責,但明誠行事魯莽,未免落下口實,禍及前程,咱們必得先發制人,拿捏住戶部上下,迫使蘇家父子在明誠的處理上讓步,否則讓師傅他老人家知道明誠因為他毀了自己,那才是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樸士淼一巴掌糊在孫坤腦殼上,語不成調的訓誡著。恩師蒙難,他們哪一個不傷心,可傷心解決不了目前的困局,沈首輔遲遲不見他們,就是婉拒復仇之意,他們湖湘士子六部根基淺薄,正因為有沈首輔扶持才能在京中立足,某種意義上來說,沈炳文與湖湘相互成全卻又相互掣肘,誰也無法脫離彼此單獨成事。
沈蘇不開戰,朝野中便無人敢出頭發聲,他們記著老院長的恩情,但拖家帶口的,誰也不敢豁出前程權位只為逞一時之勇。
“昂起頭,挺起胸,別讓那些小人看咱們的笑話。”
“對,明誠還等著咱們這些師哥搭救呢,你忍心看他受閹庶磋磨?”
孫坤將眼中淚憋回去,狠狠喘上兩口氣,好歹從牙縫里磨出了一句話,“走,我們上朝!”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蘇家人還在朝上,他們總有機會討回這筆血債!
杖杖到肉,趙秉安被打的狼狽不堪,路過他身旁的官員無不頓步變色,隨即便提著一腔怒火踏上了大殿。
今日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天,趙秉安冒天下之大不韙,強出了這個頭,不僅讓六部湖湘出身的官員打心底接納了這個小學弟,也讓人心擰成了一股繩,不能為恩師復仇也就罷了,可要是對小師弟受難還無動于衷,那他們枉生為人。
朝上沈首輔與蘇次輔皆未現身,吏部與戶部徹底撕破了臉,兩部官員幾乎就在御前大打出手,禮部、工部、兵部、刑部,隱隱都有偏向,眼看就是一場暴風雨,結果乾封帝他老人家神來一筆,將浙江總督閔宏達久病不任一事提到了桌面上,大家都清楚趙懷玨是接任的不二人選,可乾封帝卻意在六部尋一兩江布政使。
言語間透露出趙懷玨不會在浙江久留的意思,這也就意味著很快,大朔將迎來史上最年輕的一位閣老。
趙懷玨膝下無子,新科狀元是其兼祧后人,也就意味著湖湘一派有了新的選擇,他們同出一脈的師弟自然比與江南糾纏不休的沈炳文來得可靠,昨夜之事便是最有力的見證。
乾封帝小小的一個舉動,不僅再次加深了江南與湖湘黨派之間的隔閡,而且將沈首輔麾下勢力一分為二,避免了首輔權柄過重的威脅。
沈趙雖是翁婿,但此二人在乾清宮心中的定位不同,若非趙懷玨是個癡情種,這兩個人早該反目成仇。
趙家出身合適,忠心可用,可惜兩樁婚事結的都不好。若他們叔侄倆早早展露頭角,乾封帝絕不會讓他們與世家聯姻,哪怕賜婚勛貴國戚,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留下隱患。
唐耀山已年老體衰,縱使氣色康健,可他比沈炳文尚還老上幾歲,說不準哪日一個風寒就倒下了,乾封帝想在寒門提拔人才,可幾年過去了,稍有些希望的都被排擠出京,世家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給其他人露頭的機會。
還是要讓他們自己內斗啊,奪嫡結束了,但黨爭遠未終止,乾封帝打算先收拾了漠北余孽,鏟平武勛中的叛逆分子,再騰出手來解決江南世家的問題。
在這一點上,東宮算是有點見識,知道把隴西士族拉下場來混斗,可惜啊,北方世家成氣候的實在是太少了,乾封帝二十幾年也就扶起來一個關家一個邵家,還俱是些膽小慎微的,不比趙家叔侄膽略過人。
名義上,沈首輔麾下皆定義為湖湘一派,然而事實上,這其中還包含了沈炳文座下數百門生以及被拉攏進來的散落勢力,他們在繼任者這個問題上早有分歧。論資歷,趙懷玨在黨內根本排不上號,若無裙帶關系,只怕他如今還在御史臺苦熬,哪能像現在這般一步登天。
趙懷玨用了沈家的資源晉身,臨了卻要將他們這些姻親、同窗一腳踹開,這怎么可能呢。沈家不會放人,趙懷玨的師兄弟們也絕不會讓他輕易脫身。湖湘與沈首輔一定要綁在一條船上,如今沈氏一族已經悔青了腸子,當初若是答應趙秉安那樁婚事,現在他們根本不必擔驚受怕。
話說誰又能想到呢,趙氏一族的下任家主居然不是出自嫡長一房,朝中不少人因為這點對老永安侯恨得是咬牙切齒,枉他們自詡飽讀詩書智謀過人,到頭來卻被一個耍槍弄棒的老頭子糊弄了去,何其可恨。
太子在御座下面觀覽全局,感覺自己摸著了一點把控朝局的門檻,可這些朝臣個個面無表情,一剎那的波動根本不足以讓他明白其中的深意,所以整個人還是似是而非的感覺。
乾封帝下朝之時瞥了一眼,無奈的嘆了口氣,生子如此,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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