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133章
北直隸承宣布政使司參政府衙, 年處仁正攜著一眾自家黨派的骨干在書房里商議如何處理這張守備府親自送上門的請帖。
“都說說吧,該怎么辦?”
“這還用問嗎, 把送貼之人掃地出門!不過是永安侯府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也敢跑到河北境內來吆五喝六, 簡直是不知所謂!”
“肅卿,且消消火,有什么值當動氣的。這趙秉安人就在北直隸,鄉試之前跑不了,咱們要想收拾他不過抬眼間的事,現下只是等著京城的回信兒罷了。”
這位轉運使心里真沒把趙秉安當回事,他們這一屋師兄弟都是正兒八經的二甲進士, 治世安民靠的是自己手中這桿筆, 對那些舞刀弄槍的武夫向來沒有好感。尤其現在天下承平久矣,除了北疆各軍團,地方駐軍不少都糜爛**了,從另一方面來說, 養這些大頭兵痞子就是徒耗國庫。
河北早些年尚好些, 因為臨近北方關隘,守備戍軍還算有勇武之氣,可這些年北疆天天打年年打,河北境內卻連根異族人的毛都沒見著,久而久之,軍心便懈怠了。
三萬頹軍,便成了河北財政的一個大累贅。
而郭緒甫一入河北, 接手的就是一個山干海凈,到處都是窟窿眼的亂局。
其中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就屬北直隸的守備府,簡直恨不得生啖了那群禍害頭子。
圈地、役民、報空餉,就沒有他們不敢干的。拿糧庫都當自家后花園一樣,找個借口就啃一口,偏偏事到臨頭都能拿出兵部的勘合護身,讓他想整治沒處下嘴。
不是不知道那一家子和永安侯府的關系,但實在是忍不下去。作為正四品的糧道(轉運使),郭緒還在戶部任職的時候就和那些武勛們打過交道,見過耍無賴的,沒見過這么沒有下限的。
屢次參奏,結果按察使司就是查無實證,短短四個月的時間,郭緒算是在整個河北境內丟遍了人。原本他就是空降部隊,在布政使司中地位不穩,守備府鬧出這樣一出之后,更是差點被原糧道的副手架空,要不是有一幫師兄弟在各個衙門遙相扶持,說不定他就要灰溜溜的被趕回京城。
這種情況下,要他對趙秉安有什么好態度那是不可能的,手一揚,就將設計精美的請帖隨手扔了出去。
隨后掀開溫熱的茶蓋擋住自己臉上的狠厲,郭緒沾沾唇,算是勉強壓住自己的怒氣。
“……咳咳,最近內閣里風云變幻,邵文熙一派清流世家借著入閣這個契機在朝堂上很是躍進了一把,北直隸空懸的提刑按察使恐怕很快就要決出人選了,咱們現下動手,恐怕到時候不好收場啊。”
這話現在說很降己方志氣,但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方子厚也實在是沒招了,誰讓他倒霉催的正好待在那提刑按察使司,偏偏他只是北直隸分巡道,區區從四品,真惹上那位邵家半子,未來的頂頭上司妥妥的會把他捏扁搓圓。
“方大人誤矣,恩師對咱們有知遇之恩,他老人家在京城被人落了顏面,咱們這些做學生的不說大動干戈,怎么也要替他老人家出這口氣吧。您要是怕了就干脆吱一聲,咱們師兄弟幾個可沒誰會強逼著你。”
早就看不慣姓方的裝模作樣,要不是礙于河北根基未穩,他們早就把人踢出局了。
一開口就被刺了個正著,方子厚心里別提多窩火了。真要是拿他當同門。當初為何單單把他塞進按察使司,明明大家都是正緊的堂官出身,誰也不比誰矮一截,為何每次都要把他排擠在外。
不就是看不起他寒門出身,入不得他們世家的眼嗎!
說什么師恩深如海,都是放屁,蘇家調他來,不過是插進按察使司的炮灰,他真敢擅動,都察院那些人分分鐘把他撕成碎片。那座衙門里藏著的官場上的腌h事,足以倒逆乾坤,他這些日子不過是從卷宗中略窺一二就看得心驚肉跳,真要照蘇o銘吩咐的,將一切大白于天下,那估計明年此時他墳頭都能長草了。
而且,蘇家難道自己就干凈嗎?那位蘇家大爺在河北這些年可倒騰出不小的動靜,也就是數目不大,大家看在老大人的份上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瞧著不知不覺又圍在一邊的眾位“同僚”,方子厚深呼一口氣,把剛剛升起的怨憤摁了下去,臉上適時浮現出急切愧疚的表情。
“蒼天可鑒,下官哪敢忘了老師的恩德!只是最近上面多次傳出風聲,好似內閣里氣氛回暖,諸位閣老大有摒棄前嫌,攜頭并進的意思,下官瞧著這是要準備年中北疆的大朝會了,這種時候,咱們還是謹慎些好,不然一不小心,扯了恩師的后腿就不好了……”
書房里幾位大人聽見這話倒是眉頭一緊,這確實是麻煩事。
如果幾位閣老已經暫時達成聯盟,那他們在河北的境況很快就會轉好,這種千載難逢的時機當然該用來收攏手中的權柄,相較而言趙秉安那個小兔崽子倒是無足輕重了。
年處仁抬眼掃了角落里的方子厚一下,嘴角微抿。
太靈通了……,這位方師弟身后一清二白,既無雄厚的家族資本也無顯赫高門的姻親,卻偏偏對各方勢力的動向知道的這么清楚,而且一陣見血,直指內閣變化的緣由,這份眼力見,怪道能在按察使司里存活那么久。
可惜了,非我輩中人啊……
“好了,諸位師兄弟無謂相爭,說到底趙氏豎子不過是莽武之后,不肖咱們費心思,待到八月月秋闈,自有人會出面教訓他,到時候,不愁沒機會給恩師他老人家消氣。”
方子厚還在,有些話年處仁不好說出口,干脆就先把這件事擱置下來,不過瞧著底下眾多同門憤懣的樣子,他還是提前給了個定心丸,眼前這些都是自己從京中帶出來的班底,日后都是有大用的,可不能為了一個毛頭小子折進去。
年處仁在這些人里資歷最老,官位最高,他一開口,其他人即使有什么意見此時也不好當著眾人的面提,大家對視兩眼,就默契的聊起了其他話題。
一如既往,方子厚半句話插不進去,只能端著僵硬的笑臉在一旁陪坐,待到時辰差不多,眾人還沒有起身的意思,他也只能尷尬的告辭。
一入轎門,壓不住的憋屈差點讓他嘶吼出聲,“呼……”急促的喘過一口氣,方子厚馬上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模樣,手指緊緊扣在轎窗框上,朝這參政府衙最后掃了一眼,終有一天,他方子厚一定會取而代之!他發誓,今日辱他之人來日必百倍以償!
“可算走了,有他在,咱們說話都不痛快。”
“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就膽顫,老覺得這人最后會算計咱們,年兄,其實咱們大可以撂開他單干,何必每次都讓他來找不自在。”
“是啊,這姓方的不是善茬,真逼急了他會不會反咬我們一口?”
雖然不想承認,但方子厚為官做人真的很有兩把刷子,等閑比不上他,要不然也不會被蘇o銘收為學生。只是他的出身到底是寒微了些,加之滿身都是小心眼,相處起來給人的感覺就是無利不起早,涼薄的很。
能在官場上混出名頭的哪個不懂這些彎彎繞繞,方子厚這樣的功利心思放在別黨身上都讓人覺得不自在,更別提他對同門師兄弟之間亦是如此算計,一干世家子弟那個不是人情練達之輩,能忍得了他一次,忍不了第二次,關系日漸疏遠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至于平淡的同門關系為何會進一步惡化到現在這地步,這里面恐怕一多半是方子厚自己做的孽。
方家底子薄,一兩代內難以成勢,除了在官場上搏擊,剩下最便捷的途徑就是聯姻。但真正有名望的人家,對方家這樣的暴發戶都是看不上眼的,說親的不是庶女就是家族里頭失怙的孤女,方子厚這么勢利的人能看得上才怪。
等到他膝下之子漸近成年,這位精明的方大人想出了絕妙的一招——吃絕戶。
什么是絕戶呢,就是膝下無男嗣傳承,徒留女輩骨血的家族。這種雖然少,但不是沒有。
想想看,只要娶了這樣一門媳婦,便能接手其他人辛勞半輩子的成果,豈不美哉。
不過,失怙孤女在五不娶之列,真要是明目張膽的籌謀,恐怕會被人唾沫星兒淹死。方子厚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把目光瞄準在了他那群師兄弟中間,有了同門的情誼做遮掩,不知情的人只當他是重情義,還替他傳揚了一把好名聲。
可惜,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蘇o銘的學生還是出身江南世家的居多,千百年的傳承讓他們一眼就能看穿方子厚的小技倆,呵呵,吃絕戶吃到同門師兄弟身上了,這嘴臉也太難看了!
唇亡齒寒,他方子厚今兒能這么毒辣的算計這幾位同門,來日未必就不會算計到他們頭上。這種人,恥與之為伍!
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方子厚就是,原本是想借著幾位同門的家世徹底打入官宦世家這個圈子,卻不想在自家黨派里招來接連不斷的排擠,先是被擠出了京城,隨后被單獨扔到了按察使司,如無意外,他的仕途也就終結在北直隸了。
“不妨事,調他來河北是老師點過頭的,任他百般作幺也翻不過天去。”
“唉,還是小心點好,他畢竟和咱們不是一路人,師生之名,同門之誼,在他眼里,未必值得一提。”
“他敢!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要不是老師提拔,他能有今天的權勢地位?”
“又不是沒有過,當年肖家不也是……”
“所以肖家敗了!”
“方子厚既已經上了咱們的船就只能照著咱們畫給他的路走,他敢半路改投山門,咱們就替老師清理門戶!”
“年兄這意思,方子厚是已經有了別的心思?”
“是了,要不然為何一再阻撓咱們對趙家那小子動手,恐怕是怕惹新主子心里不虞吧。”
“哼,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姓沈還是姓邵,嘁,真是個狼心狗肺的混賬東西!”
“好了,方子厚的事到此為止,左右不是什么關鍵人物,他若識趣自然會安分些,如若不然,老師是絕不會讓他瞎蹦q的。
各位師弟,咱們現下要做的是抓緊時機在河北站穩腳跟,可別忘了,當初老師待咱們可是寄予厚望的,尤其是文萊(郭緒字),你手里掌著東北糧道,等于捏住了北疆一半咽喉,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雖然年處仁自己的境況也不是很好,但他分得清大局,知道什么才是最關鍵的。現下只有抓住了一府財政,恩師在河北的布局才能慢慢展開。兩京十三省,浙江為國庫重鎮,由閔宏達那個老頑固獨霸,年初趙壞玨外放兩江布政使,也就相當于劃分到了沈炳文的勢力范圍。
蘇閣老一黨的大本營在戶部,擁有著財政上的天然優勢,朝堂九卿六部,那是想卡誰就卡誰,威風的不得了。但自從趙懷玨調去浙江之后,局勢悄然間就發生了變化。
眾所周知,戶部是朝廷的錢袋子,而兩江卻是戶部的錢袋子。戶部每年的預算基調都要根據當年兩江的稅收來做調整。現在,沈首輔的東床快婿掐著戶部的嗓子眼,以后日子該怎么過。
再加上與當初即將入閣的邵文熙之間也發生過不少摩擦,蘇派在朝堂和內閣里的局勢都不容樂觀。
這個時候,他們就更需要拉攏一個強有力的外援。
恰逢大皇子壞事,誠王黨多年布局皆被連根拔起,蘇o銘奉御詔徹查禁軍之時,無意發現大皇子在河北經營多年,與諸多勛貴曖昧不清,他老人家一把清空了大皇子置下的棋子,空出來的位子,皆安插進自己的得意門生。
所謀者還是同一樣東西——兵權!
只不過與趙秉安謀求手握兵權不同,蘇黨籌算的是勛貴在朝堂上的話語權。只要捏住了糧草供給,京城的實權武勛就會忌憚,那他們散落在六部的勢力就會朝蘇派靠攏。
到時候,疊加起來的勢力將會創造一個新高,至少暫時足以和那位地位越發穩固的首輔大人相抗衡。
其實,年處仁一行人不知道,早就有人在河北給他們鋪好了路,不管中間過程如何曲折,他們最終都會達成自己的目的,武勛這塊肥肉已經擺在了他們的砧板上,但吃下去會不會撐死自己,就要看蘇次輔的胃口夠不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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