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拂曉。

　　青煙裊裊,　有如一簇簇火絨筆直升起,　比晨間的霧更為濃郁。

　　這個時辰,　長陵正靠坐在床邊小憩，茅山三俠也或趴或躺在桌上凳邊淺淺入眠，乍然洞外傳來一聲湖水濺躍的暴響,　四人皆是一個激靈。

　　洛周抬起頭,　與曲云真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動靜是……”

　　長陵看葉麒人已不在屋內(nèi),　持劍起身道：“勞煩你們幫忙照看我兄長,　我出去看看。”

　　她一出洞，沒走幾步遠(yuǎn)，便在岸邊見著了迦葉和迦谷。

　　“師叔？師父！”長陵只呆了一瞬,　忙闊步向前。

　　昨夜葉麒說的時候她還心中存疑，沒想到兩位師長還真的天亮就往下跳,　迦谷這會兒正忙著以掌力幫迦葉“烘干”一身水漬，看長陵走來，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師侄兒,　你人在就好，方才我看岸上沒人,　心里頭還嘀咕著你們上哪兒去了……”

　　長陵奇怪顧盼一圈：“你們沒看到葉麒么？”

　　迦谷搖了搖頭,　迦葉亦道：“我們雖未見到葉賢侄,　但看到了從谷底傳來的青煙，應(yīng)當(dāng)是葉賢侄所放……”

　　看不遠(yuǎn)處已然熄滅的篝火堆，長陵正打算就近找找,　驟聞“啊啊——”長叫之聲徹響半空，一抬頭，但見兩團(tuán)人影從天而降，急速下墜。

　　下一刻，自湖心刮起一道颶風(fēng)，將那兩人稍稍往上一托，隨即“嘩啦啦”兩下，一男一女先后墮入湖底，好半天才探出腦袋來。

　　是周沁和符二少。

　　長陵看這兩只落湯雞一前一后爬上岸，形容狼狽，實(shí)在不知從何訓(xùn)起，迦谷“哎喲”一聲道：“你們這兩個小鬼頭，都說了別跟著跳，剛才要不是我?guī)熜址磻?yīng)的快，就憑你們這道行還不得給這湖水拍出個腦門兒開花啊……”

　　周沁一身濕漉漉地踱上前來，對迦葉躬身鞠禮道：“徒孫實(shí)在是擔(dān)心師父安危，謝師祖爺出手相助。”

　　符宴旸下意識跟著周沁叫道：“多謝師……呃，多謝迦葉大師相救。”

　　長陵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既然叫我?guī)煾福�尊稱一聲師祖倒也不算叫錯。”

　　符宴旸聞言大喜，忙長揖道：“多謝師祖爺相救。”

　　迦葉淡淡一笑。

　　“行了，你們兩個到師叔公這兒來，給你們驅(qū)驅(qū)水，在這兒染了風(fēng)寒可沒人會照料你們……”迦谷撂開袖子，轉(zhuǎn)腕一運(yùn)氣，沒幾下功夫便將周沁符宴旸身上的水漬抽了個七八分去，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從樹叢中鉆出身來，訝然道：“我說呢怎么先后哐哐哐哐落了那么多次水聲，敢情你們也跟著湊熱鬧來了？”

　　長陵看葉麒這會兒才出現(xiàn)，衣襟口濕了一大片，“你上哪兒去了？”

　　“我去勘察了一下這山谷的地形，想確認(rèn)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那一條出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真是……就順便去投喂了一下薛掌門——怕他餓死我們就出不去了。”葉麒抱著一只甚是肥碩的草魚，“結(jié)果剛走到這兒就被水濺了一身，小沁小符你倆能把這只草魚族的長老都給逼上岸來，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

　　“我就說有小侯爺在，能出什么事？小沁是非是不聽，說什么也要跳，就她那力大如牛，我哪拽的過她啊。”符宴旸十分無奈嘖嘖兩聲，“不過，先是薛掌門不見蹤影，如今新任盟主也失了蹤影，外頭都亂成一鍋粥了……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出去啊？”

　　長陵暫時不打算讓符二和周沁知道長盛之事，她給葉麒遞了個“交給你了”的眼神，兀自帶著迦葉迦谷先行離去。

　　見兩個小徒弟想要跟上，葉麒眼疾手快地將手中的草魚丟給周沁，“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摻和，會不會煮魚？”

　　周沁眨了眨眼，“這魚如此大，可能得先去鱗掏腹，切成薄片來煮熟的快一點(diǎn)……”

　　“心動如不行動，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去吧。”葉麒擺了擺手，將小姑娘打發(fā)去干活，見符宴旸欲言又止，直接道：“想說什么直說。”

　　符宴旸低頭道：“我知道，你們對我有點(diǎn)顧慮也在所難免，但我發(fā)誓，這和我大哥無關(guān)……這么高的山，誰看著心里不犯怵啊，就算知道下邊有湖，那也不是萬無一失的……”

　　葉麒聽到這里，目光掃了一眼湖邊認(rèn)真殺魚的周沁，輕笑了一聲，“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一點(diǎn)你師父我也是感同身受啊……”

　　符宴旸臉一紅，“也并不完全是擔(dān)心她，說實(shí)話，這次武林大會鬧出如此大的爭端，以我大哥的心性，哪會坐視不理？萬一過兩天，又或者更快，他來了誰知道又要發(fā)生什么變故？但不管怎么說，我姓符，只要我在你們身邊，符家的人不敢拿我怎么樣……”

　　葉麒微微笑道：“你有這個心，想必你陵姐知道了，也會甚感欣慰的。”

　　“當(dāng)日向陵姐索藥之時，我就說過了，只要我哥能活，在你們接下來的計(jì)劃中，我都會竭力支持。”符宴旸道：“我大哥的手段……總是讓人防不勝防，小侯爺你又總是有太多顧慮，所以我想說，實(shí)在麻煩的時候，沒準(zhǔn)我還能給你們當(dāng)個人質(zhì)來使使……呃，師父，您耳朵……”

　　符宴旸說話的時候，一不留神看到了葉麒耳孔處的血痂，葉麒伸手一攔，“沒事，天熱上火。”

　　“……哦。”

　　“行了，”葉麒拍了拍符宴旸的肩，“反正需要用到你的時候，我絕不手軟。”

　　“啊？”

　　“口誤，為師的意思是，絕不客氣。”

　　*****

　　*****

　　迦葉大師仔仔細(xì)細(xì)為長盛號過脈、檢查過身體后，沉思良久道：“大公子已到了油盡燈枯之際，命在朝夕。”

　　長陵呆住了，三俠俱是一震，洛周道：“大師要否再看看？這些年大公子一直如此，真氣之法確是能固住他的性命，怎會忽然油盡燈枯了呢？”

　　“不是忽然，而是日積月累。”迦葉嘆了一口氣，“敢問洛俠士，大公子有多久未曾蘇醒過了？”

　　洛周磕巴了，“大概……大概有三四年了……”

　　“一個人若是在這么長的歲月都沒有意識，怕是毒氣早已入腦，只因尚未攻心，方不致命。”迦葉轉(zhuǎn)向長陵道：“你們提到的驅(qū)氣驅(qū)毒之法，確是最后能夠一搏的，而且最好盡早，不能夠繼續(xù)拖延下去了……”

　　長陵心慌意亂：“師父……”

　　“運(yùn)氣驅(qū)毒之際，需得凈心純意，方能功法自然。”迦葉深深看著長陵道：“生死有命，你還能再見越大公子一眼，是洛俠士、曲俠士、舒院士舍命所換，不論成敗皆是天意，你心中若不能對這一切恩德心懷感念，便救命無望，縱是萬事做盡，亦可能救命無望。此間道理，你可能知曉？”

　　迦葉這番話可謂是戳了一屋子人的心窩子。但長陵自幼聽?wèi)T了佛家偈語，這些早就流在她血液里的話語既寒了她的一腔熱血，但又鎮(zhèn)住了六神無主的心。

　　長陵重新抬起頭，眼神堅(jiān)定道：“知曉。”

　　背靠在石門外的葉麒聽得此言，望著長陵，輕輕地吁了口氣。

　　*****

　　迦葉既說病勢危急，眾人不敢懈怠，稍作商議，便定在午飯后進(jìn)行。

　　以迦葉為主心骨，先驅(qū)除固存的茅山真氣，可同時施金針驅(qū)毒，待長盛體內(nèi)的真氣所剩無幾時渡送陰陽二氣——但是全過程需得保證不受其擾，穩(wěn)妥起見，屋內(nèi)只留下最熟悉長盛狀況的洛大俠，曲二俠與舒老頭兒守在門外，洞外讓周沁和符宴旸看著，被封住穴道的薛夫子直接掛在洞口的大樹上即可。

　　以上這番是葉麒的提議，然而提議者本人卻拒絕了長陵陪同的要求，給自己安排了廚子的活，拾過柴在湖邊架起了鍋，說必須保證大舅子醒來時吃的第一口飯是又熱又香的。

　　長陵拗不過他，時間緊迫也就不和他多掰扯，囑咐了幾句便匆匆回到石室內(nèi)備好熱水、金針、金瘡藥等相關(guān)物什，與迦葉、迦谷開始施為。

　　長盛被攙坐而起，待寬去上衣，迦葉盤腿坐于他身后，先以指力護(hù)住他周身大穴，旋即雙掌抵住他的背心，一股渾厚綿長的勁力隨氣韻而推入，自任督二脈開始游走。

　　所謂驅(qū)功之法乃是將人體內(nèi)擁有的內(nèi)力逐步散去——與多年前魔教中出現(xiàn)過化功的邪法不同之處是，驅(qū)內(nèi)力時需得以等量的真氣徐徐滲入軀體，此法不傷精元，可在關(guān)鍵之時救走火入魔之徒。

　　換而言之，要化解長盛多少內(nèi)力，就要消耗迦葉多少內(nèi)力。

　　這十年來，洛周為了維系長盛的壽期，可謂毫無保留的拼盡了內(nèi)功，雖說散去的大半，留存下來的亦不算少。好在迦葉大師內(nèi)力深不可測，半個時辰悄然而過，也未見露出疲態(tài)，睜眼之際忽道：“探鼻息一百呼，待翳風(fēng)穴有躍動感，說明氣血無滯，可由此開始施針。”

　　長陵立時去探長盛鼻端，摸到了躍動感后，火速取過金針，刺入他頭頂大穴之上。

　　*****

　　天色尚早。

　　葉麒躺在草地上，嘴上銜著一根狗尾巴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天。

　　嚴(yán)格來說，他看的是九連山和龍門山的方向。

　　從迦谷迦葉到周沁符二接連跳下，這條“跳崖”路未必沒有遭到泄露的可能。

　　若是有不軌之徒發(fā)現(xiàn)端倪，多半會先派人先行，于是這湖邊也是一道需要看守的“門”。

　　為免長陵分心，他沒有將這重顧慮如實(shí)相告——若然她得知此事，必會讓其他人來充當(dāng)這第一前線的守衛(wèi)。

　　但是現(xiàn)在這谷中，洛大俠與曲二俠內(nèi)力所剩無幾，讓舒老頭兒來看最后一道門相對穩(wěn)妥，周沁和符二的江湖經(jīng)驗(yàn)尚淺，隨時都有被來者套路的機(jī)會。

　　所以，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既因此處有湖，可在發(fā)現(xiàn)異狀之際，第一時間施以萬花寶鑒，也因他是賀瑜。

　　在這場對弈中，他最提防、而至今尚未現(xiàn)身之人，最大的目標(biāo)或許就是自己。

　　念及于此，葉麒又劇烈的咳了起來，這次他早有準(zhǔn)備，一口血嘔出時動作準(zhǔn)確的吐到了身旁的草坑里——早上沒留神弄到衣襟上，生怕長陵察覺他還躲去清洗干凈才好現(xiàn)身。

　　“哎。”葉麒著實(shí)愁苦的掀開袖子，給自己號了號脈，仰頭看著天際。

　　“希望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都好好的別跳下來送死。”他自顧自的嘟囔一句，復(fù)又重新躺下，心道：如此，我也不至催動內(nèi)力，殺身成仁了。

　　正在這時，整個地面毫無前兆地打起顫來。

　　幾顆沙石躥在臉上打的生疼，激得他一躍而起，徒然變色。

　　葉麒面上血色潮水般褪去，難以置信地望著另外一個方向——這個動靜莫不成是……

　　*****

　　符宴旸周沁兩人離得近些，聽到巨響時第一時間趕到了“現(xiàn)場”，眼睜睜地看到眼前高聳入云的斷崖逐漸裂開，猶如一道天門開啟。

　　周沁看傻了，“這、這是什么……”

　　符宴旸只愣了一瞬，立刻捅她一個肘子，“快、快去通知小侯爺……有人開啟山門機(jī)關(guān)，要闖進(jìn)來了……”

　　周沁雖然嚇的魂不附體，仍是聽了話轉(zhuǎn)頭就跑，沒跑出幾步看到小侯爺出現(xiàn)，來不及開口就聽葉麒道：“你這就回到石室內(nèi)將此事告訴舒院士，快！”

　　符宴旸回過身，見小侯爺趕來，忙上前指著上門方向驚惶道：“師父，你不是說天底下只有薛掌門一人能開啟這石門么……可是薛掌門人在我們手中，怎么會……”

　　他話沒說完，地面已停止了震動——山門徹底開啟。

　　葉麒的眼神不復(fù)往日的平和，他目光如錐，緊緊盯著山門口處方向，眸中竟顯得有幾分陰冷之意。

　　“是我算錯了，我算錯了一個人。”他們聽到了淌水而來的腳步聲，單聽這稀稀拉拉的陣仗，人絕不在少數(shù)，“十一年前，還有一個人也在逍遙谷。”

　　“沈曜。”

　　話音方落，仿佛是為了證實(shí)葉麒此言不虛，一隊(duì)身著鎧甲之士憑空出現(xiàn)在眼前，腰間佩刀，手持弓弩，步伐訓(xùn)練有素有如蜂出巢般擁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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