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母女連心
蘇世黎禮一禮“張小姐。”
張寶千穿洋裝時好看,穿起寬袖大袍的衣裳也別有風姿。不過身上的首飾比穿洋裝時只有多沒有少的。但她長得張揚美艷,于是并不顯得累贅,反而錦上添花。金銀寶珠都是看人的。
“我遠遠便看到你,便與他們打個賭,說那假山上的美人,姓氏必然是單數。也想賺些零嘴兒的錢,卻不想你這會兒姓米了。”張寶千仿佛對以前的事并點也不以為忤,問她“你母親是米家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蘇世黎見她對自己客氣,也對她客氣:“是米家的小女兒。”
張寶千驚訝,一幅完全不知道的樣子:“那今日來與我們張家相看的,是你哪一位?”
蘇世黎說:“是我母親兄長的女兒。”
張寶千掩嘴笑:“那可巧。今日與米家相看的是我兄長的兒子。”
說著還拉蘇世黎在亭里坐,叫趙家那個仆婦“你們這些人也是懶惰,客人在這里,茶水也沒有,還不拿些茶水。”
仆婦應聲,連忙下去。
張寶千坐下了,表情有些俏皮,問蘇世黎“你是不是看到我,便覺得我要恨你不肯與我陷害張濁其,肯定要從中做怪,叫張家和米家的親不能成,還要去講米家壞話,誣陷米家,叫米家和誰都結不成親,在省城呆不下去,無法立力,最后再和米家說清楚,全是因為你的緣故,讓米家人恨你?”
蘇世黎心思被說破,到底沒有張寶千這樣老道,心里微微不自在,臉上卻強撐著大大方方“張小姐這樣也情有可緣。”
張寶千一笑:“那你可猜對了。張濁其雖然婚事確實沒成,但你也確實給我不便。我肯定要生氣的呀。”一臉得意。
這時下仆回來,她又招呼蘇世黎“來,趙家的茶還是不錯的。”
見蘇世黎不動,問她“你覺得我奇怪嗎?為什么即打算害你,卻又要跟你有說有笑,還要和你吃茶?”
說著嫣然一笑:“你要奇怪這個,便有些不清白了。凡事要一碼過一歸,我打算害你,是因為你惹我不快,叫我的事情辦得麻煩了。我若不還報,別人還以為我好欺負呢,所以殺雞儆猴這種事必得要時不時來上一場。但我跟你有說有笑,還要和你吃茶是因為我挺喜歡你的。一個姑娘,敢把婆婆懟在大門口,要與她撕破臉皮。我好多年沒看過這樣的新鮮。”
站起來拉著蘇世黎坐下“你也不要板著臉。且松松臉放著心吃個茶,之后要繃著皮應付的大陣仗還多呢。能松快一會兒,是一會兒。且我又不是要你的命。還能用茶毒死你不成。”
蘇世黎本來要走,可她轉念,還當真在亭中坐下來。
張寶千自己抿了一口,十分滿意,把茶推給她“你吃吃看。”
蘇世黎聞了聞茶葉香醇,入口味甘。
張寶千得意:“我沒有騙你吧。”放下茶道:“我聽說蘇太太把你趕出來了?你往省城來,有甚么打算?”人生在世間,得吃得喝得住,總要有進項。
蘇世黎確實也在想,住下來是容易,但坐吃山空卻是不行。之前也明白了,找玉佩歸找玉佩,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得到,所以不能完全不理旁事。是須得有個營生的。
臉上卻也學張寶千的樣子“那可不能跟張小姐說,到時候張小姐來搗亂。”
張寶千笑著拿手指戳她的額頭“機靈鬼。”問她“你曉得蘇夫人往曹家去賠禮嗎?”
表情促狹得很“她可真恨你。這禮一賠,可不就坐實了你那些罪名,不說縣城你老家,如今省城都曉得,張濁其與人共妻,燒人房子。托他的福也要提一提你壞了身子,不得生育,被休棄歸家,還氣死了自己父親,被趕出家門時還偷了家里好些東西。哎呀,你可真是引得人神共憤,萬死都不足以謝罪。說你是人中渣滓都是夸你了。”
蘇世黎聽著,原該是要動氣,可卻沒甚感覺。會是這樣想也想得到。
張寶千問她:“弄成這樣,你想不想死?”她一雙丹鳳眼,眼角上挑,十分張揚。
蘇世黎反問“我為甚么要死?”她一死,那些害她的人豈不是活得更痛快。
張寶千哧地笑“你還蠻懂道理的。這么想就對了。”端起茶杯,輕輕一笑,拿茶蓋兒趕趕浮在面上的茶葉兒說“要我說,曹正書半點也配不上你。人配不配得上,豈是看皮子的?”長嘆氣“不過人嘛,總有瞎眼的時候。你也看開些吧。”
說著又笑起來:“如今竟還有比我名聲更臭的人。哪天兒有空,我們該結個金蘭。”伸手握握蘇世黎的手“你要遇到什么困難,千萬要告訴我。”
蘇世黎說“張小姐唯恐落井下石時跑得慢。”
張寶千咯咯地笑:“你瞧,我們才見二次,你便深知我心。我就說我們投緣的。改日你要在省城站得住,一定要與我一起再喝個茶。”
正說著下頭有人上來。張寶千站起身,立刻就迎出去,臉上十分關切:“你上來干什么。這么陡。”
來人輕笑“沒甚么,就是想看看高處的景色。也來謝禮。我借著人家,贏了姑姑錢呢。”
那是個年輕男子,聲音沉而厚,但又有些氣虛。
蘇世黎往那邊看,但下仆兩邊扶著,又有張寶千擋住,只看到一片衣角在人群中。
張寶千大約是真關切他,立刻叫他往亭子里頭去“這里風這么大,你萬一著了風那可怎么好?”
蘇世黎站起來,微微垂首退到一邊。
來人卻向她禮禮“米娘子。”
張寶千笑“她哪是什么米娘子。是蘇娘子。這個賭不能作數,你要把錢還我。”
來人改口:“蘇娘子。”對張寶千笑:“那可不行。錢即到了別人手里,怎么還討回去呢。”
蘇世黎只垂眸看著他的衣裳。他胸膛不怎么厚實,腰細,腰帶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荷包,荷包上繡著萬字壽,墜著晶瑩的玉石。他一動,玉石便輕輕搖晃。袍腳下露出腳尖,穿的大概是靴。
張寶千還在打趣他“怕不以為是米家娘子,特別上來瞧新婦的?”蘇世黎知道這個怕就是張子令了。
他笑“姑姑不要打趣我。蘇娘子該不自在的。”怕是見蘇世黎一直站著,也不坐了,便只說得要住湖邊去了。在這邊耽擱得太久。
張寶千跟蘇世黎笑“那我們便走了。”親手扶著張子令下去,怕他冷,一手幫他掩著斗篷,嘴里卻厲害一直催他把錢還給自己,他怕是在笑,只是不肯。
蘇世黎看著他們的背影。
她沒看到張子令長什么樣子,只是一瞟眼知道不難看。現在也只看清楚,腦袋挺圓,脖子不短也不長。
走了幾步,張子令卻又停下來,回首向蘇世黎道“蘇娘子看著單薄,也不好在這風口上久留。”
蘇世黎來不及收回目光,竟與他四目交錯對了個正著。
他眼睛生的好,含著情似的。
蘇世黎原是想來探個路,看看對方是個什么人,卻不想能看得這么清楚。點頭“這就該走的”道“多謝四少爺掛懷。”
他點頭微笑,便與張寶千一道下去了。
等他們都走遠了,仆婦才敢跟她說話“您與張家原是有交情的呀。”
“沒甚交情。”
仆婦不像之前那樣自在,有些拘謹,說“他們在那邊只看一眼,馬上就要回轉的。奴婢陪小姐往前頭花廳去。”
蘇世黎點頭,麻姑上來扶著她,從原路下去。
回花廳的時候蘇世黎問她“張濁其與張寶千是一個張嗎?”
仆婦猶豫了一下,不過這種隨便找個人都能問得到的事,自己說了也沒甚么。壓低了聲音“這話我本不該說,但是您問我才說的。其少爺的母親是張家長房長女,張小姐是長房次女。”還添了一句“兩個人一母同胞的親姐妹。”蘇世黎扭頭示意麻姑,麻姑立刻把了賞錢。
仆婦推托了幾下,實在錢給得不少,貪心按不下去,想著蘇世黎不像不知輕重的人,不會害自己,這才接了。
蘇世黎問她“張濁其的母親是怎么死的?”
“被氣死的。”仆婦回頭看看沒有別人,才繼續說“回家發現沒出閣的妹妹小產了,一問,竟然是杜先生的。當時張大小姐懷著生孕,老大的肚皮,一下就氣得崩血了”
“沒救回來?”
“救回來了。孩子是生下來,但自己也傷了根本。后來兩姐妹就不好了,再后來張小姐進杜府,進府的時候張大小姐從百花閣最頂上跳下來摔死的。”
說得還有些感慨“杜園的百花閣,老高的古樓。就在大門進去不遠。一開始還有人說是個風箏,后來才發現,竟是人跳下來了。那么高,摔下來全都爛了。就砸在張小姐進府要走的路上。不是被氣死的是怎么死的?”
蘇世黎問“那張小姐還是進府了?”
“對。走進去的時候,地上的血都沒沖干凈呀。”大概覺得反正說也說了索性又道“那時候其少爺年紀小,但已經懂些事了。就站在旁邊的回廊上頭,看著她踩著自己母親的血走進去的。”
“她這個樣子,張家沒有說法嗎?”
仆婦搖頭“一開始是不與她來往。還要溺死她。據說,人都綁了,后來杜先生把她保下來了。頭上幾年,她與張家沒什么來往,近些年漸漸才好。”仆婦嘆氣“一來,杜先生得勢,二來中間怕是張老夫人說和吧。能怎么辦?一共就兩個女兒,哪個不是身上掉下來的,死了一個已經是孽了,難道全逼死嗎?便是有恨,這么些年也要過去了。”
蘇世黎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故事,問她:“杜先生是做什么的?”
仆婦訝異“您連杜先生也不知道?”
蘇世黎說:“以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并不曉得。”
仆婦說:“杜先生是陛下身邊杜公公的獨子。一跺腳省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要放在以前,張家看不上他,現在么,張家多少要巴結他。”
蘇世黎忍不住確認:“杜公公,太監?”
仆婦點頭。其它的再要問,她說的便有些不可信。都是道聽途說。
兩個人到花廳,那些吃茶的客不知道都換到哪里去玩了,各玲也不在。
仆婦請她在側間坐,有些擔心“要不要奴婢去尋一尋?”
蘇世黎搖頭“算了。你去哪里尋她?到了時候她總歸要出來的。”
自己喝了點熱羹,又叫麻姑和這仆婦也喝些。無奈道:“假山上頭風確實大。”她臉都吹白了。
仆婦沒經過這樣的主家,見麻姑并不客氣,想來在家也常是被這樣厚侍的,不由有些羨慕。現在哪里有主家管你冷不冷的。喝了羹湯卻更盡心,蘇世黎左右也沒旁的事,身了緩過來,便打量起側廳的擺設。
發現趙家還是有些家底了,擺在側廳的雖然不是多好的東西,但貴在都是真的。
她起興,便一樣一樣說給麻姑聽。
玉器擺件,瓷器,每朝每代都會有不同。花紋,樣式,燒制或雕琢的方式也各異。她以前在家時,跟在父親身邊,無聊時,閑書看得多。有不知道哪里來的孤本,專講各朝各代的首飾與擺件。左右蘇家這種東西也多,她日常便常拿來比照。所以看到東西,基本上能從燒制的地方,與時間說個大概。
仆婦在一邊笑,湊趣說“小姐是個行家,要放在外面,自己都做得大掌柜了。”
蘇世黎笑“興許真做個大掌柜。”心里一動。想了想,回頭問麻姑“你聽錢娘有說過米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嗎?”
麻姑點頭,比劃了幾下。
她聽了皺眉,這玉佩看著不是一二天的事,左右米家的親是結不成,既然知道東西在誰手里,有的是時間拿回來。到是日后自己要怎么過的事得先想好再說。
張寶千話擺在這兒,必然說得到做得到,自己前面是好大一場狂風暴雨呢。之前還想著要出去自立門戶,可現在卻不是能說走就走的了。
這樣想,心不在焉,還是向仆婦問“你可知道哪家要賣屋的?”請她尋常幫自己留心,她若介紹得好,給她利是。不管現在怎么樣,以后總歸是要有地方住的。
仆婦喜笑顏開謝她,又驚異:“您要搬出去是要自己立門戶?”現女帝在朝,大開國門,風氣是開化些,但女子自立門戶流言里有,在這兒是從沒有的。
蘇世黎說:“父母俱不在世了,靠著親戚總歸不如自己養得活自己自在。”
仆婦連連贊美:“是。您真是個有主意的人。”心中有些意動。這一會兒她便覺得蘇世黎這樣的主家好,不是那種心里十彎九道的主兒,對下人也厚道。湊著趣說:“奴婢有個兒子,頂機靈,不是外頭那些靠不住的人。您要請跑腿辦事的,奴婢就叫他來給您瞧。”
蘇世黎問她:“你在趙府做得好,怎么不叫兒子到這里來?”
她陪著笑:“奴婢是半路賣身的,那時候兒子病了,雖然自己是奴籍,但兒子還是良籍。一直寄養在親戚家里。進趙府是要入奴籍的。奴婢不說指望他多出息,哪怕他能做個人呢。也是好的。”這時便有些小心翼翼“您喜歡便留著用,不喜歡也不打緊。”
蘇世黎說“那有什么不好。等我要人使時,你便帶他來給我瞧。”多看一個人也不是吃什么虧。行就用,不行就算了。不妨什么事。
仆婦卻連連點頭。很是歡喜。以前她也想給兒子找事,可總擔心他年紀小。自己又不能隨便出去,他若有個好歹,也幫不到他。苦跟著蘇世黎,她卻又安心些。她一年見的人,沒有千也有百,也曉得人嘛,性情如何見微知著。
這邊才說著,便聽到外頭說笑聲過來。米家的人隨著趙太太一道來了。
風雨來了。
蘇世黎深深吸了口氣。平了平心緒。到是想了個主意。
那群人越走越近,除了蘇世黎的大伯娘米大奶奶、邊蔓和趙太太,各玲不知道怎么也在。走在最后面。一臉委屈手里拿著一株長葉子草甩著玩。邊蔓走在前面些,不知道怎么的,不理她。
先時見過的張夫人到是不在這人群中了,想必是跟張家的人在一道呢。
趙太太臉上看不出什么來,笑得還是如她們來時那樣和氣。米大奶奶臉色沒有多高興,但也沒有不高興。
過來見蘇世黎在這里,趙太太還寒暄了幾句,好像對她那些傳聞一點都不知道似的。叫她“有時候常與米大奶奶一道來玩兒。我這里呀,沒有一天不熱鬧的。要是靜下來,我這個老太婆就寂寞得緊。”
她大伯娘笑著應“是是是。我帶著小輩兒們一定常來。”
趙太太送一眾人出了院門,便由下仆代送。
垂花門那邊,轎子還在門口,可抬轎的卻不知道哪里去了,大伯娘突然發起脾氣“連自己是個什么人都弄不清楚。”聽著像是在怪轎夫竟叫自己等他們。
各玲卻哼了一聲。
聲音很大。
大伯娘看了她一眼,但沒有說什么。只當沒有聽見。
一時氣氛壓抑起來,誰也不說話,只在各處各自靜靜站著等人。
麻姑很擔心,她偷偷對蘇世黎打手勢,“我們今天就從米家搬出去。”
蘇世黎卻搖頭。用兩人可聞的聲音道“我們身帶重金,若是之前還好,謹言慎行也不會有事,現在卻不同,張寶千一心要害我,恐怕我們到了外面沒一天,就要出大事的。”
麻姑焦急“那可怎么辦?”
蘇世黎說“我們得呆在米家。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走。”
“可……”
蘇世黎按下麻姑的手。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你放心。我有辦法。”
麻姑也只好不再說話。
蘇世黎往其它人瞧。大伯娘誰也不看。皺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不過時不時掃她一眼。
蘇世黎只做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做出一臉忐忑委屈的樣子,畢竟她不擅長這些,上前去與大伯娘說話“妹妹的婚事是不是因為我不成了?”
大伯娘沒應聲。好像沒看到她似的。只扭頭看著別處。
而邊蔓和各玲站在另一邊,大概是聽不見這邊在說什么,也不在意。各自站在花圃邊上一人一個發向發呆。
蘇世黎低聲說“大伯娘不要煩心。我今日見到了其少爺。已經打算搬走了。”
大伯娘這時候才看向她,問“他要安置你嗎?”
蘇世黎垂頭,細聲道“他心悅我。不會為家庭所阻。”又嘆氣“只是沒有生育。不知情愛有幾時好。”
大伯娘卻追問“那你打算以后怎么辦?”
蘇世黎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吱吱唔唔道“我也說了,我如此殘軀不配再與他一道,但他說沒有孩子,便繼一個。我沒未想好。”
抬頭對大伯娘說“等回去,我便走了。”
大伯娘卻又問“他要繼張家的孩子嗎?”
蘇世黎不解的樣子“他安慰我說到時候叫我自己選。他不喜歡張家的人,也不喜歡杜家的人。我想著,等安頓好了,挑一個清清白白,老老實實的。一世算有個寄托。”心里只暗暗對張濁其致歉,不過自己也是因為受他連累才有今天這種事,拿他來擋箭他也不算冤。大家一報還一報,誰也不欠誰。
這時候轎夫跑回來了,說是在下人房那邊歇了一會兒,不過人走近,便有股撲面而來的酒味。
蘇世黎走開,只作不想露出心緒的樣子。
大伯娘叫她上轎,態度到不像之前那樣了,還幫她拉了拉衣擺。
回去仍照之前那樣坐了轎子。
蘇世黎上了轎,叫麻姑也上來。
回去與來時不同。來時別人看下仆與主家從一個轎出來,是要詬病的。去時卻無礙,左右都是家里人。
麻姑上去,心神不寧的。
蘇世黎問她“怎么的?”
她猶豫了一下,才比劃“小姐與以前不同了。”明明看著還是那個人沒錯,可說話做事總叫人覺得陌生。
那個什么張小姐,說那種話,擺明要欺負人呢,要是以前,主家不會坐下去跟她多說,就該扭頭走。可現在不,主家坐下去,和和氣氣地跟人講話。
還有方才,主家走過去和米家大奶奶說話時的表情,也是自己從沒見過的。
她又擔心起來,重提那件事“米家要對小姐不利的。要不我們回縣城去吧,去和夫人認個錯。”
一臉焦躁,手比得飛快:“米家要欺負主家的。”
從出了蘇家,她想想主家的未來,無比焦心。到了米家來,聽說主家并不打算長住,有自立門戶的意思,心里也并不贊同。孤女一個,當然是跟親戚在一起好才有幫扶。可現在,親戚也靠不得了,外頭也呆不得,不回去還有什么辦法?固然是面子保不住,但命在就好了呀。
“縣城我會回,但是不會這樣回去。”蘇世黎講這話的時候輕描談寫。但卻堅定,叫聽的人知道她不會改變主意 ,不會因為外面有風有雨,就打斷了骨頭回去仰鼻息。
她耐著性子安慰麻姑:“我不會被欺負的。”
麻姑嘆氣。但點點頭。
一行人回到米家,進門大伯娘就叫蘇世黎上樓去歇息“今日一天顛簸,你身子又不好。歇一歇用晚飯的時候再下來。其它的話,之后再說。”關切如常。半點也看不出之前對蘇世黎橫眉冷對的痕跡。
蘇世黎稱是。帶著麻姑便上樓去。
麻姑十分意外。大奶奶怎么一下就改了態度?
蘇世黎走到二樓,叫麻姑從樓梯縫隙向下看。
米大奶奶以為蘇世黎已經上去了,扭頭回往堂屋的正位坐下,沉著臉,什么話也不說。邊蔓站在她旁邊,眼眶紅著,各玲卻十分不以為然,站在那兒玩帕子。
這時候米三奶奶笑嘻嘻從外門進來,看樣子是去哪里打了葉子牌回來的。進門進人都在,笑道“哎呀,那張公子如何呀?”
坐下來,喊“錢媽,錢媽!舀點燕窩來。”扭頭才發現大嫂面色不善。十分不解“大嫂這是怎么了?”
米大奶奶拿起手邊的茶盞就往各玲身上砸,罵道“你生的好女兒!”她心里的火,一下便盡發散了出來。
各玲沒防備這個,竟沒躲得開,被灑了一身冷茶,還絆了自己一跤,一下便跌坐在地上尖嚎起來“明明是那破鞋害得!關我什么事!”
麻姑手都握緊了。只往蘇世黎看。
蘇世黎卻拉著她,不緊不慢地往樓上走,輕聲說“她且要護著我呢。”
麻姑卻不知道為什么,將信將疑跟著上去。
到了屋里,蘇世黎開著門慢悠悠地喝著茶。
樓下不停地有叫罵聲傳上來。
三奶奶維護女兒,沖上要去跟大奶奶拼命。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要不是錢媽攔著不放。她怕是要把大奶奶臉抓爛。
大奶奶聲音響亮數落著“邊蔓去相看,與她也沒有干系,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就算了,竟還學了那些下流的手段,裝做站不穩,往人家張四少爺身上倒。便是做妓子的,也沒有這樣不要臉皮的。一眾人在那里看著,她也好意思干 !連趙府的下人都笑出來。”
各玲原還不覺得有什么,此時大約知道這件事不好了,尖叫“你胡說八道!是邊蔓推我的!”連姐姐都不叫了。
邊蔓都要哭了“我沒有推你!”
各玲嗓門又大又細“就是你!”總之要賴給別人。
邊蔓氣得臉通紅“我好好端端推你干什么?”
各玲說“我怎么知道?那要問你自己。”
三奶奶見打不著人,索性和她女兒一樣,一屁股坐到堂屋地上,拍著大腿對著大門外哭罵“要死了,不就是欺負我們三房沒兒子嗎?”又罵各玲,伸手揪著她打“我就說,人家相親,你不要去。你偏貪玩。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長得好,她長得不好。你便是不做什么,人家也要吃心。覺得你要做。”要把一街的人都招來看熱鬧。
打一下還罵一句“你怎么這么不聽話!這么不聽話!這么不聽話!現在好了,她自己沒被人看上,就要怪你了。講這 些話,這是要逼死我們母女啊!”
各玲邊躲邊嚎“明明是那破鞋害的!我摔一跤而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張寶千故意做那表情”她又委屈,又狼狽,哭得有幾分真心起來“我也沒怎么樣,那張四又不是紙扎的,也沒碰到張四哪兒,張寶千為什么那樣表情?”明明當時張寶千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什么,只是說了幾句關切的話,一個眼神,可別人聽著看著,個個都拿那種看下賤女人的眼神看著自己。
她原不把這當一回事。那些人有病嘛。
可現被大伯娘教訓,又回想起來,即羞且惱了,又扯著嗓門喊“明明我們走的時候人家張小姐追上來說了。她跟我們沒有新仇舊怨,但我們收留了蘇世黎,她不高興。以后要叫我們米家在這立不了足!就是因為那個賤貨,張寶千才會這樣害我們!”
哪怕隔著一層,在二樓這話也聽得清清楚楚。麻姑‘騰’地一下便站起來。來了。要欺負主家來了。
這時候卻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刮子。
各玲的聲音嘎然而止。怕是被打了一耳光,又嚇著了。三奶奶‘哎呀’一聲,嚎“不活了,不活了!”接下來便是桌子椅子的聲音。莫約是想掙扎著打人,被錢媽拉得太死,到底錢媽是在大奶奶那里領例錢。
隨后大奶奶聲音傳來“我們米家出了你這樣的混賬東西!我既然是當家主母,我們即也沒有分家,就再不能放任了。”
又斥責三奶奶“好好一個女孩兒,就該嫻靜淑德,我原看她年紀小,你們三房又只得一個孩子,才想著寵些就寵些。可你瞧瞧,你把孩子教成什么樣子?自己做錯的事,不止不認錯,還要四處去推卸。一開口就胡說八道。不是邊蔓錯,就是世黎錯,生編也要編了假話害別人,總之她眾目睽睽地往男人身上倒就是沒錯!且不說孩子教得怎么樣了,你又看看你自己,你這又是什么樣子?我們米家固然是沒有以前好,可總還是要臉呢!”
各玲大怒“怎么是我編的!你明明也聽見了!邊蔓也聽見的。我們三個都聽見的。”
邊蔓卻不理,只垂頭站著哭。
三奶奶還要罵。
大奶奶卻說“你也不必叫罵。我這就去和母親說,等老三回來,便叫他休妻!”
三奶奶一下便啞了火,連各玲也不吱聲了。過了好一會兒下頭都沒有動靜再傳上來。還當她已經嚇傻了,卻聽得一聲響徹云霄的“你敢!”木頭地板縫隙里的灰都被震得掉下來。
大奶奶厲聲道:“我有什么不敢?你在米家這些年,可做對了一件事?兒子兒子沒有生一個,女兒女兒教不好,丈夫回來兩個人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沒一天安生日子,弄得舉家不得安寧。我以前還顧念著,你也不容易。現在卻是不行了。留著你,只會叫各玲更不成樣子。她再過幾年也要說親的,再不趁著機會好好管教,等做出不軌之事來,只有溺死的份!”
“三爺不會肯的!”三奶奶吼道。
大奶奶說“行呀。他不肯。那你們便分出去吧。本來老太爺在的時候說了,只要母親還在,咱們不許分家。現母親在世,我們是不能分的。可現在,我管不了你們了,也不能看著你們一房壞了咱們合家的名聲呀,老太爺在天之靈,也不會怪我。”
隨后樓下便沒有了吵鬧。只有細細碎碎的哭聲。
還有腳步聲上樓上。一前一后,大概是大奶奶和邊蔓。
腳步聲一路到了二樓,果然是母女兩個。
見蘇世黎開門坐在那兒,大奶奶帶著邊蔓進門來,關上了房門把聲音放輕,正色對蘇世黎說“原我聽了張寶千的話,是惱你的。孩子啊,你做錯了事你知道嗎?!”
蘇世黎垂眸。別人看著只以為她感到悔恨與委屈。
大奶奶長長嘆了口氣,隨后卻慈祥起來“可事已至此,也就算了吧。今日你先不要走,他那邊必然沒有準備的,你冒然就去了,豈能住得自在?都備好之前,你先放心住在家里。”
蘇世黎想做出擔憂的表情,可死也做不出來,只木著一張臉“那張小姐……要對米家不利的。我不能害家里人……現在家里又因為我……”
大奶奶只以為她是嚇著了。搖頭,說:“方才的事不與你相關。是各玲不懂事。三房做得不好。孩子,咱們米家不是沒有骨頭的人家,不會隨便被人要挾幾句,便連血脈都拱出去!伯娘告訴你,但凡你大伯有一口氣,但凡伯娘有一口氣在,也不會叫你再受人欺辱!便是以后,張濁其對你不好,我們也要為你討公道!”
這樣的話,若是早一些時候的蘇世黎聽了,該是多么暖心。可現在呢?
她心里知道,這樣打動人心的話,自己該做出感動的樣子,可她怎么也做不出這個表情。只感到可笑同時又悲涼,親人吶。
只是埋頭不語。
大奶奶看這樣也只以為她心酸感動。拍拍她的肩膀說“你歇息吧,不用想太多。我上去和你祖母說話。”
說罷便與邊蔓出去了。
兩個人走到了三樓,大奶奶突然停下步子,問邊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邊蔓一臉茫然。
大奶奶恨鐵不成鋼。罵她“你!你真是!——”
邊蔓眼眶一下便紅了。
大奶奶也不忍心再說她。解釋“我們已然得罪了張寶千,與其討她喜歡,被個我說,不如索性就靠著張濁其。懂了嗎?”見女兒傷心,嘆氣低聲勸道“不是他看不上你,是蘇世黎的錯。你放心,她叫你難堪,讓你傷的心,一點一滴都要還來的。”
邊蔓落淚,摟住她“娘。”
大奶奶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沒事了。以后盡有好的。”
邊蔓哽咽著說“知道這樁事時,母親就該把她趕走。不然哪有現在的事?”
大奶奶聽她還在講這樣的話,心里的火一騰而起,可空中的手,最后還是慢慢地落下來。耐著性子說“不是跟你說了嗎,當時是想著,咱們家處處都等著錢。”
“我要是嫁到張家,還怕沒有嗎?”邊蔓泣不成聲。
大奶奶哪里這么大的火,可又不能發。按下來細聲道:“那張家,日前開宴,屏風都是找杜府拿的。以前十二連屏為什么不用了?說是被下人磕壞了一塊,其實早就賣給外地來的商旅了。大概是給張子令謀差去的。這樣的人家,上頭又還有婆婆,你又不管家,一時哪里能拿得出大筆的錢?”
邊蔓只是哭。
大奶奶又氣又無奈,不知道自己怎么生了這么個女兒。想著,跟她講得詳細她都聽不懂,只含糊道“乖女兒,別哭,夫君嘛,以后盡有好的。那張子令病歪歪,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死了,沒什么好。就算張家答應,娘未必答應的。”
邊蔓這才緩過一口氣。但她還是覺得張子令好。
張子令長得好。只朝她看一眼,她心都化了。
大奶奶幫她擦眼淚:“好了,以后你與她要比真姐妹還好。知道嗎?”
邊蔓埋怨“我做不出來。她憑什么與我做姐妹?”
大奶奶勸說“你想著,以后她的,哪怕是一針一線一厘都是你的,想著她今日能讓你再不情愿也要對她笑,日后你就能讓她笑也笑不出來,就做得出來了。”
邊蔓拿帕子擦淚,細聲說“她今日戴的簪子好看。”
大奶奶說“都是你的。”
蘇世黎不動聲色從樓梯口退回房間去。她想,自己母親若在世,會不會這樣教自己怎么在這看似平和其實險惡的世界生活得好?
大概不會。母親也許不是這樣的人。
但這也說不好。
不過,等她重生,救到了母親,也就知道母親是怎么樣了。
她關了門,在桌邊坐下,問麻姑“你說米家有哪些鋪子來著?”
麻姑不解,她比劃著自己的意思。她剛才想了想,還是別在這里好。
蘇世黎卻笑:“原還想著要出去自己住,現在我卻不想走了。”她垂眸冷淡地說:“她們看著我的東西喜歡,我看著這樓,其實也很喜歡。那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
麻姑覺得,這句話單單一個‘我的’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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