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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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歲可是魘住了?一雙柔軟的手替她拭去額上的水珠,絳雪的聲音帶著憂慮。
感到身遭的水已微涼, 毓坤閉上眼, 定了定神, 扶著絳雪起身。
披著素紗單衣上了榻, 她好一會才緩過神來。
殿宇深廣, 絳紗輕漫, 紫檀柱間縈繞著安息香。珠簾內,毓坤靠在迎枕上, 茫然望著拔步床鎏金頂上的四爪團龍, 怔怔想, 這里明明是她的慈慶宮。西苑、瀛臺,那是她爹住的地方。如今她是太子,尚在東宮, 并沒有做皇帝,自然也沒有囿于那人之掌, 受那樣……肆意的凌|辱。
想來這些時日忙著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累得很了,沐浴時竟伏在水中睡著,還做了那樣的夢。
一想起方才的夢, 毓坤羞怒交加,面頰染上薄紅, 夢中人事皆荒謬, 卻真實如她親歷, 又綿長似將半生道盡, 若真是什么預兆……那一刻,她實打實地害怕起來。
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會,毓坤才漸漸平靜,想起曾聽高僧論佛時云,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想來世間的夢皆是反的,這么著方安下心來,只是心中依舊不明白,為何竟會夢到那人。
為什么……會是他,毓坤翻來覆去思索,卻沒有一點頭緒,這夢果然毫無章法,只能暫將心中的亂麻放下。她下意識起身,指尖卻觸到榻間一方半卷的畫軸。
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見今日的罪魁禍首。瞧著那畫,她氣不打一處來,沉聲道:“去把謝硯秋叫來。”
手邊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讀,安國公之子謝意昨日送來的,畫的是宋太宗與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時南唐國滅,后主被俘,封違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鄭國夫人,野史上說周后每隨命婦入宮,輒幾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強留幸之。
亡國、美人、強幸……大概正因了這畫,才有了那樣一個不堪的夢。
然此畫雖為春宮,卻工筆精巧,人物情態栩栩如生,歷代文人印鑒提拔皆列其上,更為難得是竟有當世書法大家蕭恒的題詞。她愛畫,尤喜書法,近代中又最愛蕭恒的字,因著早逝,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傳世,真跡極珍惜。
這本是謝意收來討她歡喜的,然而見畫中輾轉承歡的小周后蹙額不能勝之態,兼有亡國為虜之憂憤流露于眉宇間,倒真鮮活得似那夢,毓坤越發生氣,壓著怒意道:“更衣。”
說罷掀開紗帳,赤足走下榻去。
寢宮內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絳雪忙打了手勢,四個宮女各自從一角的氈墊上起身,將外間十二道隔扇牢牢緊閉,方捧著鎏金銅盆與巾櫛胰皂等物向內走,穿過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風之外。
慈慶宮內貼身服侍她的宮人皆是她生母貴妃薛氏娘家的佃農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養選入宮帷,深知闔家上下的性命榮華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這生死攸關的秘密。
絳雪試了水溫正宜,伺候毓坤凈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爐燃著裊裊煙氣,彤云和翠雨將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盤中捧著,黛霧另取來兩道白綢。
毓坤立在鎏金蟠龍鏡架前,絳雪為她解開衣帶,素紗單衣便順著凝脂般的肌膚滑下去。又取下她發間的玉簪,緞子似的烏發傾瀉而下,細腰下姣美的圓渦若隱若現。即便日日伺候,不過鏡中一瞥,絳雪依舊覺得驚心動魄。
望著銅鏡中的曼妙輪廓,毓坤怔怔想,自被當做皇子撫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當鏡,她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個女孩兒。幼時尚好,如今年紀漸長,發育的煩惱時刻困擾著她,雖行事教養皆是男兒做派,也必須十二分小心,才能掩蓋身形的婉嫵。
見絳雪拿來白綢,毓坤自然展臂,絳雪低聲道了句“千歲恕罪”,便以白綢繞著她的胸背緩緩裹起來。
綿密的刺痛從胸前襲來,毓坤臉色蒼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處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閉著眼,緊緊咬住嘴唇,半刻后聽絳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氣。
接著絳雪又在她腰身纏上數道,待胸前的豐盈與腰間的纖細消弭,才伺候她換上曳撒。
深紅交領將她頸間雪白肌膚掩得嚴嚴實實,通肩織金團龍栩栩如生,指尖隱在金邊窄袖下,烏發被梳起加帽,腰間束以金鑲玉寶絳環,足蹬素色麋皮靴,瀟灑而威風凜凜。
絳雪微微福身,領宮人將隔扇一道道打開。毓坤挾著畫軸走入東書房時,她的大伴馮貞已尋了謝意來。見太子駕臨,謝意正欲起身行禮,卻見毓坤沉著面孔,將一件物事摔進他懷里。
謝意下意識接過,展開看了,發覺正是昨日那幅畫,不由笑道:“這不是畫得挺好,還有蕭恒的字,想來少年書圣也是個風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見她動了真怒,謝意一凜,將畫翻來覆去看了遍,蹙著眉道:“天頭用綾,隔水用絹,尾紙是上好的宋箋,皆是好的,宋制無疑了,沒什么問題……罷?”
毓坤點著著上面的詞道:“你仔細瞧。”
謝意笑道:“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我瞧貼切得很。”
話未說完,便被毓坤冷顏打斷:“這是李后主的詞,你再看這畫上畫的又是什么?蕭恒那樣的人,怎會做這奚落人的事。”
經她提點,謝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理,既然畫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題李煜的詞,便是明著羞辱了。
見謝意惋惜望著那畫,毓坤沉聲道:“趙光義自不及他兄長,但也自比明君,為人主者,即便真有這樣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讓見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趙宋。”
謝意深深望著她道:“只這樣一處破綻,殿下也一眼看得出,當真叫人欽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馬也無用,下次再送這淫……贗品來,少不得拖出午門外,廷杖。”
謝意將畫闔上道:“可惜了這樣的好工筆。”說罷竟隨手將那畫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識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著畫去,把銀子要回來。”
謝意嘆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氣,當真是我的過錯了。”
將那價值連城的殘絹遞與她,謝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氣。若是喜歡,趕明兒我再收幾幅來,殿下撕著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讓你多讀些書,也少上些當。”
謝意莞爾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與謝意這么一鬧,毓坤倒輕松下來,不過是做了個夢罷了,如何當得了真。
“太子爺”,馮貞在隔扇外柔聲喚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時分在武成閣,教授騎射的師傅要考校她與福王的功課。原本也沒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趕在瓦剌使者入京的關頭,竟成了樁要鄭重對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時常滋擾邊境,皇帝有意閱兵以揚國威,震懾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問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體,這幾日病得越發沉了,勢必難以躬親。原本她是太子,合該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卻遲遲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于,她雖是長子,卻不是嫡子。當年她爹力排眾議,立她為儲,誰也沒想到一年后,被太醫診斷難以有孕的張皇后竟也誕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嵐。
本朝祖制,立儲立嫡。張皇后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雖未果,但張氏多年經營,朋黨糾纏,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輔陸循城府深沉,此時不表態,自然也沒有人輕易肯為她出頭。
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爹才那樣猶豫。
只是她卻沒有退路了,古往今來廢太子的結局顯而易見,況且她還有母親,還有妹妹。即便她愿意退,張皇后恨她娘恨得那樣厲害,又豈能善了。
毓坤自然明白如今她有多么的勢單力薄,所以在這風雨飄搖的節骨眼上,更不能被福王壓下一頭。不過她總愿往好處想,若真等來旨意,便是在番邦和朝臣面前確立了儲君威信,即便張皇后要逼宮,也討不到好處去。
武成閣在皇極殿廣場以西,閣前有片空曠場地,是諸皇子演武之處。如今儀仗皆已就列,又起一座觀禮高臺。 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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