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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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六人的策論評閱完畢,顧太傅從中抽出三篇, 按慣例, 這是他認為尚可圈點的。見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松了口氣。
而被顧太傅選中的另兩篇, 一篇出自兵部尚書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讀王瀾王潛文之手, 另一篇則為左都御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讀沈崢沈重山所作。
顧太傅命二人各自將文章當眾誦讀一遍, 王瀾以懷撫立論, 從文治角度闡述安|邦之道, 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崢則以武防為要,從軍事角度, 提出備邊御虜?shù)木唧w對策。
聽完后毓坤不禁欽佩。這二人年紀不過比自己稍長,才氣卻不輸讀了幾十年書的博學(xué)之士。
這般想著, 卻聽顧太傅道:“潛文之作文采華麗, 卻華而不實, 策論當以策為要,況且重文而輕武,豈非重蹈前朝之禍?”
王瀾躬身聆訓(xùn),顧太傅又向沈崢道:“重山之作對策詳實, 然未免瑣碎, 行文平鋪直敘, 又失韻味。”
聽完顧太傅的話, 毓坤心中不免發(fā)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顧太傅這里,卻不過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滿意的文章是什么樣,大約只有陸英尚可一試。
有這想法的自然不只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謝意湊在她耳畔嘖道:“要務(wù)實,又不能事無巨細,要兼顧,又不能泛泛而談,需以史為鑒,又不能墨守成規(guī),最重要的是得有縱覽全局的氣魄,且要文筆好。這樣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沒人作得出來。”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卻不要拖別人下水。”
謝意與她同歲,向來被她調(diào)侃慣了,倒也不惱,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稱贊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聲音大了些,顧太傅犀利的目光掃來,謝意規(guī)矩坐正,再不敢與毓坤耳語。
之后馮貞代毓坤將昨夜寫的策論讀了,顧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許多,語重心長道:“殿下言道,應(yīng)強國以御虜,政治清平,國富民強方能震懾外邦,而蠻人輕狡,亦要備軍待戰(zhàn),堪為今日之優(yōu)。”
朱毓嵐實有些驚訝,望著毓坤秀氣的側(cè)影發(fā)怔,未想到他這姣美若好女的兄長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傷,朱毓嵐下意識望向她單薄的肩背,見她將左手攏在袖中,金邊下隱隱露出一點指尖,瑩瑩泛粉,倒有些可愛。
猛然將這個念頭甩開,朱毓嵐面無表情轉(zhuǎn)開視線。
而于毓坤而言,自六歲起隨太傅讀書,知道他對自己的愛護和期望。他不僅將自己當作儲君,更當作子侄關(guān)愛。自小離開生母,難得體會到親情,毓坤心中對這位老師有著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曉,自己并沒有全然令太傅滿意。
果然,顧太傅話鋒一轉(zhuǎn)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國強兵,澄清宇內(nèi)?”
一句話便將毓坤問住了。她雖將道理想得明白,卻實不知該如何施為。
望著顧太傅,毓坤輕聲道:“學(xué)生的確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后必有所獲。”
顧太傅微微頷首,目光中帶著期許。
評罷三人的文章,顧太傅沉著面孔,按下朱毓嵐那篇策論道:“殿下可知錯。”
毓坤睜大眼睛,卻聽朱毓嵐道:“學(xué)生不知。”
顧太傅隱有怒意,朱毓嵐卻起身道:“可否容學(xué)生將文章一讀。”
顧太傅望了他片刻,終沒有攔。
內(nèi)侍張順將那篇策論從案上捧到他面前,朱毓嵐一字一句讀了起來。
他語氣和緩,然一開口卻是不凡。
毓坤終于明白,為何他竟如此自信。
只因這文章實是太好,不僅文霞藴然,璧坐璣馳,且旁征博引,縱貫古今。先論述前人之軍事策略,再筆鋒一轉(zhuǎn),談今時之要務(wù)。同樣是強國以御虜,備軍以懾蠻,卻從不同方面提出實務(wù),強國需整吏,興田,通商,而備軍則需將專,兵盛,糧足。
文華殿靜得能聽得見細針掉在地上的聲音。朱毓嵐道:“使將必得其人,權(quán)必委其人,舉不得以干焉,則操縱賞罰得以盡計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見地,又聽他道:“雄邊子弟,使之千里通籍,骨肉相依,則遇敵同心,氣增百倍。”她一時竟欲擊節(jié)贊嘆。
然冷靜下來,毓坤回過味,這樣的文章,絕不是朱毓嵐能作得出的,無怪乎顧太傅如此生氣,這根本就是他不知從何處抄來的。
毓坤心中暗嘆,她這弟弟大約不知道有個詞叫做過猶不及,做得太過,反不如不做。
只是待朱毓嵐將策論讀完,毓坤卻久久不能平靜。不過寥寥數(shù)千字,落筆之人的蘊籍之學(xué),該博之見,弘濟之才穎露無疑。其中對人心拿捏之準確令她心驚,而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放誕風(fēng)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來覆去地想,究竟什么樣的人才能寫得出這般驚才絕艷的文章。
殿中其余人也皆呆了,只聽謝意輕聲道:“這當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爾,卻心悅誠服。
顧太傅望著朱毓嵐,見他依舊毫無悔意,嚴厲道:“據(jù)他人之物為己有,該稱為何?”
此時眾人也反應(yīng)過來,目光皆落在朱毓嵐身上,卻見他從容道:“學(xué)生未曾說過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從張順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張朱卷道:“學(xué)生早前便知道,這篇策論出自隆慶九年會試考生之手。”
話音落下,殿中一片嘩然,毓坤也未想到這文章竟作于十一年前,且是會試應(yīng)試之文。朱卷是將考生所作墨卷謄抄而成,并無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誰手,但以此之才當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為官。
毓坤望向顧太傅,卻見他身體一震,仿佛蒼老許多,許久后方道:“那殿下便說說,為何要將這文章交上。”
朱毓嵐負手而立道:“當日太傅布置下題目,學(xué)生發(fā)覺竟是隆慶九年的會試試題,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閱禮部封存檔案。閱遍百余份朱卷卻覺得奇怪,明明此文見地頗深,所言國策十余年來卻未曾被采納,以至于如今瓦剌部壯大,滋擾邊境。”
“細思之下,學(xué)生方明白,太傅布置這題目,并非要學(xué)生作什么錦繡文章,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寫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學(xué)生將這篇策論尋了回來,待有機會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內(nèi),定令瓦剌不戰(zhàn)而降。”
他言之有力,語氣鏗鏘。顧太傅神情復(fù)雜,擺手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再提無意。我取這題目的本意是,如今應(yīng)重新審視朝廷與瓦剌的關(guān)系,只是殿下說得極好,為君者,不一定要寫得出好文章,卻要善于用人。”
這還是朱毓嵐頭一次得顧太傅夸獎,他按下欣喜,恭敬聽從教導(dǎo)。
毓坤默默嘆了口氣,知道今日是她輸了,這篇策論一出,即便她那篇寫得再好也黯淡無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對朱毓嵐重武輕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觀。
轉(zhuǎn)而望向毓坤,顧太傅正色道:“這正是我對殿下的期望。”
毓坤輕聲道:“定當謹記。”
待顧士禎退后,又有翰林學(xué)士入內(nèi)講《春秋》,到辰時方散。出了文華殿,朱毓嵐昂首邁上軟轎,望著他意氣揚揚的背影,謝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轎中,擺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慶宮,她確有些悶悶不樂。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崢正色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若未記錯,隆慶九年會試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應(yīng)閱過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這點,是有備而來。”
毓坤一凜,顧太傅將那策論看了幾行便有定論,確像曾讀過,然十一年后依舊能回想起來,可見當年印象之深。
憶起今日顧太傅復(fù)雜的神情,毓坤知道這其中恐怕有什么隱情,只是無從探究。
忽然有個想法,毓坤與沈崢對視一眼,知道是想到一處去了。
望著他二人目光交匯,謝意茫然道:“你們在打什么啞謎?”
毓坤當機立斷道:“去查一查隆慶九年會試第一名取的是誰。”顧太傅既說到知人善任,她便躬行其道,先將此人收在東宮。
聽令辦差的是詹事府少詹鄺佑。吏部衙門正在紫禁城南面,不過一個時辰他便回報道:“啟稟殿下,隆慶九年會試,第一名取得是金陵仕子劉霖。”
竟是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看來此人確未得到重用。毓坤未料到一個江南學(xué)子竟對西北邊防如此了解,不由好奇道:“此人現(xiàn)在何處?”
鄺佑道:“說來是他倒霉,雖中了會元,殿試卻未進一甲,只取了庶吉士,散館后分去桂王府教世子讀書,桂王獲罪,他也被免職,如今潦倒京中。”
謝意莞爾,原本從翰林院分入王府便是下差,好巧不巧,桂王又是皇上的兄弟中唯一被削爵的,連帶著仕途也從此斷了,此人算得上運交華蓋。
毓坤倒有些憐惜,吩咐道:“喚他來,我瞧給個什么官做。”
鄺佑道:“屬下已命人去尋,此時應(yīng)正在宮外。”身為詹事府少詹,他自然心思機敏,不用太子吩咐已預(yù)備下去。
不多會,有內(nèi)侍領(lǐng)著一人在慈慶宮外叩拜,馮貞宣他進殿,毓坤望見來人卻大失所望。
跪倒在她腳下的男子與想象中全然不同,年紀三十上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粗布麻衣,不似讀書之人,倒似山野村夫。
毓坤問了幾句話,他答得倒切中肯絜,看得出很有些真才實學(xué),只因這幾年過得辛苦,少年意氣皆被磨平了棱角,倒看不出當年摛翰振藻的樣子,毓坤不由悵然。
見她望著劉霖不語,沈崢低聲道:“殿下豈能以貌取人?”
向來喜歡沈崢直言不諱,毓坤倒不以為忤,也并沒有準備賞些錢便打發(fā)劉霖走,只是心中終究有些失望,沒在當年遇到他。
不知因何被召至東宮,劉霖心中正忐忑,卻聽太子道:“今日起,你便去司經(jīng)局做個校書罷。”
校書郎不過九品,司經(jīng)局卻是東宮屬衙,前途不可限量,劉霖驀然抬眸,但見太子雖不過十幾歲年紀,卻氣質(zhì)灼灼,明艷耀目,一時竟怔住,實不知自己如何得了東宮青眼,茫然不可置信。
待內(nèi)侍上前呵斥,他方覺失禮,重重叩首謝恩,直到被引出殿外依舊足下發(fā)空,像是漂浮在夢中。
劉霖退后,見毓坤面有失色,謝意調(diào)笑道:“既要風(fēng)度,又要才學(xué),殿下難道以為人人都似陸時傾。”
毓坤瞥他一眼,眼波流轉(zhuǎn)。謝意心頭一跳,卻聽毓坤淡淡道:“罷了,今日散了罷。”
她只是覺得不對,或者說不甘心,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如何竟這般其貌不揚。
謝意摸了摸鼻梁,想拖她出宮胡混,卻見沈崢道了退,只能隨他而去。
出了慈慶宮,謝意三步并作兩步道:“重山等我。”沈崢站定,望著他道:“小公爺。”
謝意喘著氣道:“這么急做什么。”
沈崢不語,謝意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正是慈慶宮的方向,只聽他輕聲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沈崢所料自不錯,毓坤將兩人支開,實是因為她心中記掛著一件不能言說之事。
先前她命人去禮部查宮中內(nèi)侍的籍冊,主薄管直回報辦妥了,是派人進檔房中默記,出來后再用紙筆復(fù)寫,因此外面的司吏并不知道查了誰,又查了什么,斷不會打草驚蛇。
東書房中,毓坤面前攤著一本薄冊,尚帶著新墨的香氣,記錄的卻都是陳年舊事。
她屏息翻閱,一刻后卻不由失望,薄薄幾頁紙記錄的都是藍軒累年升遷事跡,除此之外并無一絲前塵。若不是最前面寫了句話,“京畿人士,年十五,以罪入內(nèi)廷”,毓坤幾乎要懷疑是謄抄的人抄漏了,然她知道,實是因為他入宮之前的經(jīng)歷被人刻意一筆抹去。
京畿,年十五,以罪入,毓坤猜測他應(yīng)是京中官家子弟,因族中有人犯事,累罪入宮。造冊的時間是隆慶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又是這年,毓坤敏銳察覺出不一般。
然那時她不過五歲,隨薛貴妃住在儲秀宮,并不記得曾發(fā)生什么大事。沉吟片刻,毓坤喚過鄺佑,要他去刑部衙門查一查隆慶九年因罪獲刑的京官名錄
幾乎同一時刻,建極殿北面的協(xié)恭堂內(nèi),秉筆尚璟走入司禮監(jiān)看文書的司房,向左手持朱筆批閱奏本的藍軒道:“今日有人去禮部檔房查了宮中內(nèi)侍的籍冊,兒子特意命人留心,有處積灰留有手印,看得出干爹那冊被人翻看過。”
他明明比藍軒還長十數(shù)歲,喚干爹卻喚得順口無匹。
藍軒筆下不停,淡淡道:“是什么人?
尚璟道:“是東宮的人。”
“太子?”侍立一旁的郎燕生有些驚訝,目光中帶著遲疑。
而端坐在案前的藍軒倒沒有意外,回憶起昨夜,毓坤長長睫毛下的黑瞳一瞬不轉(zhuǎn)盯著自己瞧的樣子,微笑道:“當真有趣。”
鄺佑辦事極穩(wěn)妥,晚間便向毓坤回報,因隆慶九年正是丞相蕭儀謀反案發(fā)時,受牽連者甚重,京中官員株連獲罪者數(shù)千人,卷宗浩繁,恐怕需要些時日才能整理出名冊來。
毓坤這才想起,十一年前可不正是她爹廢中書省,分權(quán)于六部之時。而整件事的起因,便是時任中書丞相的蕭儀卷入前朝殤懷太子案,皇帝震怒,蕭家被誅十族,中書省被裁撤,權(quán)歸六部。雖從那年起再不設(shè)丞相,卻以五殿大學(xué)士入內(nèi)閣佐政,首輔大學(xué)士陸循成為實際上的宰相。
那時她年歲尚小,又養(yǎng)在深宮中,對這事并沒什么印象,只知道大明這最后一任丞相,不僅本人聲名赫赫,其子蕭恒更是青出于藍,是當時鼎鼎有名的書法大家。據(jù)說幼時能詩,稍長善書會畫,長于正楷,筆下妍麗溫雅,有北宋蔡襄遺風(fēng)。十二歲登天子之堂,志學(xué)之年筆法愈進,博采眾長,自成一體,只可惜天妒英才,未滿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幾個月后蕭家遭逢大難,至于傾覆。時有世言,當年蕭儀涉案時竟無一字辯白,便是因逢喪子,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無一字自辯,惹來皇帝滔天怒火,最終落得那樣的下場。
聽完鄺佑的敘述,毓坤這才知道當年實是一樁慘案,血染了半個京城,千余人遭斬首流放,罷官免職者更不計其數(shù)。
若如此,時年十五的藍軒因家中有人涉案,獲罪入宮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還藏著別的秘密。因這事有些忌諱,并不好放在明面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許走漏風(fēng)聲,鄺佑便暗暗結(jié)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實,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夢。
然第二日卻風(fēng)云突變,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東宮講官的幾位翰林學(xué)士被一道諭旨卸任,接著又有數(shù)十位宮僚被撤換。消息一出四下皆驚,片刻便傳得沸沸揚揚,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東宮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牽連自己。
只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滿意對太子的教養(yǎng),這不滿看似是對東宮講官,實則是對東宮本人。失了圣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與此相比,另一道發(fā)到刑部衙門的文書便沒那么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內(nèi)數(shù)人被罷官,其中便有與鄺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這消息時毓坤剛下早課,回到慈慶宮,她徘徊在東書房中,面色頗有些蒼白。
實是太明顯了些,藍軒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要處置史思翰,便順便將刑部那位給她辦事的主事一同查辦,又以皇帝的口氣下了諭旨,將她身邊的講官換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毓坤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卻明白如今宮內(nèi)宮外已俱是他的人了。無力和恥辱深深糾纏著她,身為太子,甚至連東宮屬官,自己的老師也不能保全。
她早該想到,輕易得罪藍軒豈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殘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給自己留情面。
然世上卻沒有后悔藥。
即便平日灑脫如謝意,得知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崢倒冷靜,立在殿中,望著毓坤鄭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并不愿說出緣由,沈崢自然也看出了些,沒有再追問。只是這樣卻幫不上什么忙,慈慶宮中三人相對沉默著。
此時毓坤才真正感到實力的懸殊來。藍軒不過抬手,便讓她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氣的,卻又無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過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捏扁搓圓。然越是這樣,她便越要查,萬一他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興許尚可扳回一局。只是現(xiàn)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風(fēng)頭。
境況雖不好,毓坤卻仍存著希望,倘若陸英那里進展順利,一切尚有回圜余地。他既答應(yīng)了她,便一定會做到,毓坤心中有這個把握。
從那日起她便只在慈慶宮中讀書,或臨帖習(xí)字。因愛書畫,東書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書畫字帖,得了空細細品鑒,也算得上苦中作樂。如此謹慎行事幾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時,毓坤感到腰肢酸軟,身子沒有一絲氣力。抿著唇,她心中有個不好的預(yù)感,果然微微一動,身下潮熱,已見紅了。
這便是如今無藥可解的難題。自去歲始,每個月總有幾天特別難熬,她又有些氣血不足,每每到這時便如過鬼門關(guān)。綿密的墜痛不斷從小腹襲來,毓坤幾乎要將下唇咬破,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又有些發(fā)熱,懨懨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為她抹去額上細汗,絳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zhèn)假,歇一日再去學(xué)罷。“
毓坤吃力抬手,擺了擺。如今正在風(fēng)口浪尖上,若告了假,只怕閑話傳得更厲害。況且又講不出是生了什么病,耽誤了功課,更容易被挑出錯處來。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她是絕不能有一絲松懈的,想到此處,不由咬著牙道:“更衣。”
說罷,她扶著絳雪起身,勉強換好冠服,連早膳也用不得,乘著轎匆匆向文華殿去。一路上顛簸不停,毓坤只覺小腹墜得越發(fā)厲害,不由緊緊抿唇。
然福王朱毓嵐這幾日心情卻相當不錯,太子受挫,對于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在文華殿外下了轎,他神色輕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見遠處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嵐不由詫異,雖是夏天,今日她卻捂得很嚴,仿佛有些害冷,眉頭微微蹙著,唇色淡得若有似無,卻依舊是極好看的樣子。
在文華殿中落了座,朱毓嵐望著面前纖秀的背影想,他這兄長身體當真不好,似乎每過一段時間就要病一場,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強,再不舒服也要強撐著來。有時候,他直覺瞧不上她,但又有時候目光卻莫名被她牽絆,隨便她一絲細微的動靜都能牽起他的思緒來。
譬如現(xiàn)在,見她蹙眉聽講的樣子,朱毓嵐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來不大高興,到底是因為換了講官,還是因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為何不傳太醫(yī)?不肯告假,是不是因為他迫她太緊了些?
他一面想,一面走神。直到顧太傅蹙眉咳了一聲,朱毓嵐才收回思緒。
她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擦肩而過時,那人略微停頓一瞬,毓坤身子發(fā)僵,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發(fā)覺他已走出丈許。
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卻聽見城樓門道內(nèi)回蕩起沉穩(wěn)的腳步聲,原是方誠見城門已開,大步流星迎了上來。
虎背熊腰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單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禮監(jiān)掌印兼東廠提督,藍軒藍鳳亭,身畔則是他之副手,司禮監(jiān)秉筆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見藍軒器宇軒昂立著,并沒有說話,似是望著跪地之人蹙眉。方誠下意識低頭,方發(fā)覺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幾滴暗色的血跡,不由告罪道:“屬下失儀,請督主恕罪。”
毓坤一頓,未想到藍軒竟對血腥氣如此敏銳,又暗暗心驚,看樣子方誠今夜應(yīng)是打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來的。
果然,方誠低聲道:“史思翰已招了。”說罷取出一張薄箋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箋上寫的什么,心知大約是口供一類,恐怕是刑訊逼供得來的,不由有些怒意。
藍軒卻看也未看,徑直將那頁紙收入懷中。
方誠道:“史家尚余男女數(shù)十人,當如何處置?”
郎燕生聞言也躬身而望,似聽候身邊之人發(fā)令。
藍軒風(fēng)姿俊美抬眸,望著城樓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處死,女子入教坊司,家產(chǎn)抄沒。”
那是他第一次開口,毓坤渾身發(fā)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輕易地決定了史家滿門的命運,甚至不經(jīng)大理寺審訊,隨意便處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員。
方誠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臨下望著他道:“需記得,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著求仙問道,恐怕連史思翰是誰都記不得了,司禮監(jiān)掌批紅之權(quán),諾大的皇城之中,還不是藍軒一人說了算。
望著藍軒從容沉穩(wěn)的樣子,毓坤知道不過因他一句話,昨日還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滅無存了,心中頗為不平。
緊緊蜷著指尖,毓坤低著頭,聽腳步聲漸近,藍軒正打她面前走過。她屏住呼吸,卻見那雙攢著金線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視的壓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見藍軒若有興致望著自己。
一瞬間氣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發(fā)現(xiàn)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聽到那些話,恐怕這次真的將他得罪了。
毓坤幾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說些什么,會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歸,行治不檢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陸家,一頂結(jié)黨營私的帽子扣下來,即便脫罪,陸循也必定會避嫌,不會再為她說話。 166閱讀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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