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驚悉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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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那人, 正是她最狼狽的時候,不過犯了些小錯,便罰在乾清宮外唱太平。
紫禁城里規矩多, 稍不謹慎就犯忌諱。宮門下了鑰, 寶姝提鈴走在東一長街上,昏黃的絹紗燈映得朱墻森森,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她不敢走得太快, 亦不敢走得慢, 更不敢吐字不清晰, 否則挨罵事小,打死攆出宮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 關外鐵騎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大明名存實亡, 只余宗室退守東南,茍延殘喘。寶姝聽老一輩的宮人講,那時候這宮里樹上掛著的, 井里投著的……不知死了多少人, 更多是被砍了腦袋的, 當真數不清有多少冤魂厲鬼。
下意識打個哆嗦,寶姝手一晃,頭頂一只老鴰撲棱起翅膀, 她直覺身后有影子在追, 心中越發驚慌, 見到遠處有些光亮,拼了命地奔逃過去,正叫守月華門的羽林左衛拿了,登時要作逃婢杖斃。
那時正打門道下走出個人來,寶姝不管不顧撲倒在地,哀哀哭救。一雙手扶她起來,寶姝這才發覺那人身后跟著的竟是司禮監秉筆崔懷恩,能被皇上身邊的權要大?那樣以禮相待,寶姝知道當真是遇到了貴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將她拖了開,那人卻停下來。崔懷恩頗有些為難,低聲道:“萬歲可還等著您吶!蹦侨塑P躇一下,見她滿面血污伏在灰土中,終究不忍心,輕聲道:“可是犯了什么過錯?”
寶姝怯怯不敢說話,那人竟溫柔寬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著崔懷恩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既然她并非要逃出宮去,便將人放了罷!
寶姝沒想到,那樣一位大人物,竟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小宮女求情,怔怔望著那人明艷的面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澀。
崔懷恩嘆道:“既是您說的,便不治這婢子的罪,只是咱們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從會極門遞上來的本子,萬歲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凜,不愿再耽擱,匆匆隨崔懷恩而去。
寶姝死里逃生,半晌回過神,方覺地上有個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來一瞧,原來是那人腰間的玉環,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瑩剔透,無印無記,只有一處缺,綰玉的絡子褪了色,似是時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愛物。寶姝歉疚得很,連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別說日后結草銜環以報,連拾到的物件也無處可還。
打月華門向北便是乾清宮,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漢白玉月臺。高處的宮殿如匍匐在暗處的巨獸,繪著金龍和璽彩畫的五踩斗拱撐起厚重的重檐廡殿,時刻昭示皇家威儀。
崔懷恩引她到西暖閣,地龍燒得很熱,宮帷后的鎏金香爐燃著沉水,煙氣裊裊。毓坤撩起下擺,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見圣上!
身下的金磚反著幽幽的光,硌得膝蓋生疼。許久后,毓坤才聽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經心道:“朱毓嵐愿用東南十年稅賦,換你。”
毓坤平靜道:“罪臣不愿歸,請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確實未應,他卻說若送你南去,愿北面稱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么,未想到為了你,你這弟弟竟做到這步?”
毓坤沉默,卻聽他道:“猜罷,這次是誰來。
毓坤驀然抬眸,御案前的人已走了下來。玄色?靴停在面前,她順著繪著日月十二章的團龍云紋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龍翼善冠下劍眉薄唇,是張極英俊的面孔。
即便不情愿,毓坤卻不得不承認,他比她更像這天下的主宰。
“起來罷。”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強起身,退開一步,卻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著頭,毓坤只聽皇帝道:“是陸英!
她一頓,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會趕著來求朕。
毓坤說不出話來。
皇帝道:“當日他主張退居東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沒有恨過他。”
毓坤心中發痛,卻答道:“他為江山社稷,力挽狂瀾,換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擇!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誼誠摯動人,堪為千古佳話。”
然話鋒一轉,他仔細打量著她道:“只是終究會難過罷,畢竟你心里有他!
毓坤睜大眼睛,下意識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還是沉不住氣!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臨下審視著她,幽幽道:“朕只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警惕望著他,冷漠道:“知道什么!
聲音有些發顫,脊背卻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緊張。
握著她的手,皇帝輕易將她困在懷里。毓坤一瞬間氣血上涌,細膩白皙的手掌卻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這樣的手,即便指腹帶著薄繭,也是女人的無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卻無論如何掙不脫。
皇帝漫不經心捏著她的纖指把玩道:“誰能料到,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時毓坤反倒冷靜下來。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松了手道:“你以為朕要如何?”
望著他俊美面孔上莫測的神情,毓坤倒摸不準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愿放臣歸還,也不會殺臣,臣在一日,便為掣肘,南明則名不正言不順。
侃侃而言,毓坤發覺皇帝饒有興致,一瞬不轉盯著她,不由緩緩停下。
見她望著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確不會殺你,原因卻沒那么復雜!
緩緩壓下來,他頎長的身影籠罩著她,毓坤下意識退了一步,方察覺到力量的懸殊來。
她雖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騎射皆精,并不柔弱,但與成年男子相比還顯纖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費力便掐住了她纖細的腰身。
相距極近,毓坤聞得到他身上幽靜的龍涎香,她猛然發覺他比自己高許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曖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緊繃,皇帝道:“朕不殺你,是因為將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著她的細腰道:“心里的人又是誰?”
毓坤感到眩暈,這實在是荒謬。
皇帝冷冷瞧著她道:“是陸英么?不然你也不會特意來,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間的手一緊,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綴散開,束發的玉冠也亂了,毓坤狼狽不堪。
皇帝淡淡道:“現在他就在外面,要朕宣他進來么。
她驀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并無意外,反而帶著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陸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戲弄自己。
她理著凌亂的衣襟,輕聲道:“陛下不過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敗寇,若能為陛下增笑,臣自無妨。”
皇帝犀利望著她道:“你是聰明人,但最簡單的事卻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著他。
皇帝負手道:“十年內,朕不平東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只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臨下道:“要你來換!
殘留在腰間的熱意透過薄薄衣衫漫上來,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覺得屈辱極了。
然而一直以來,江山社稷的重擔都壓在她肩上。至親,宗室,舊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沒有拒絕的余地。
寶姝第二次遇見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邊。
那夜后她著急還玉,輾轉求告到崔懷恩那里,原本以為于他而言不過是件順手的事,沒想到卻被崔懷恩斷然拒絕,不止如此,還要她以后也不許提這事。
二十四衙門中以司禮監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個小宮女,在司禮監秉筆面前是沒什么臉面的,卻還是忍不住軟語央告道:“崔爺爺,您行行好罷!
被磨得煩了,崔懷恩瞧著她嬌憨的模樣,忍不住提點道:“便這么說罷,若因此丟了性命,姑娘可還要還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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