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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知自個兒被哥哥惦記上了的小十四, 正踮著腳,身子斜斜地探出去, 伸長了脖子看侍衛們鑿開冰面撈了下網,撈了活蹦亂跳的一兜鮮魚上來。
十三十四拍著手叫好。
今天又起了點北風,園子里融化的冰又凍結實了,九阿哥、十阿哥一大早就過來東邊約十三十四并瑚圖玲阿,說要學關外的朝鮮人,趁天陰了去御湖上鑿冰捕魚。說的是言之鑿鑿, 聽的是信以為真。
繡瑜笑了一回,也來了興致,索性叫人抬了四扇巨大的玻璃屏風, 將園子里的小花廳四面擋得嚴嚴實實。又在廳中擺了高高的黃銅爐子,燒得一室溫暖如春。爐邊設案, 案上累著滿滿的瓜果點心, 案邊數把椅子,皆搭著白狐椅披。花廳四角搬來幾個半人高的美人聳肩**, 里頭插著滿滿的臘梅花, 幽香四溢。
如此一來既亮堂, 視野又開闊。她自己在花廳里彈琴看書,聽著幾個孩子在外頭說說笑笑,倒也熱鬧。幾個潑猴在外頭玩熱了,就被乳母帶進來歇歇,讓額娘喂一杯酒,吃兩塊點心搪搪雪氣。
九阿哥也是個挑剔的,所用之物無不是精致到了十分、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才敢往他眼前送,如今見了這花廳的布置,也是眼前一亮。
宮里人爭破頭往上爬的多,安安分分能過日子、會過日子的少,難怪老十四都這么大了,還得空就猴在德妃跟前,難得約他出來一次呢。
承德的日子比暢春園還要好過。秘訣就在這清凈二字上。沒皇帝沒其他妃嬪,等于既無競爭對象,也無競爭對手。偌大的一座園子繡瑜和宜妃兩人一東一西地住著,七八天見不上一面。唯一的長輩皇太后輕易不難為人,既無宮規約束,又無俗事纏身,這日子還有什么過不得的呢?
一群孩子也玩野了心。來的前兩日還裝模作樣地早起念書去,過了頭一個月,就開始整日游蕩,胡作非為。這不,沒一會兒孩子們就各自用竹簍提了活蹦亂跳的鮮魚進來,十四費力地舉著那魚簍,搖搖擺擺地就要往額娘跟前獻寶:“我的網里有兩條呢!都是大魚!”
“真厲害。”繡瑜湊上去瞧瞧,摸摸他的頭,“十四想怎么吃呢?”
十四就是個屬貓的,吃魚當頓。皇子們的份例里夏季每日有鯽魚四條,向來是只有富余的,唯有十四爺的小廚房需要哥哥們時不時支援支援。可這是他自己守了大半個時辰才得的,十四突然又舍不得吃了,總覺得清蒸紅燒魚頭湯都配不上自己的勞動所得。
瑚圖玲阿搶著插話道:“女兒的叫小廚房做成烤魚便好。多撒些天竺的孜然粉和胡椒粉就好。”
十四仍是猶豫不決。
“那額娘就替你做主了。”繡瑜一錘定音,“養起來,留著孝敬你四哥六哥。”
“啊?”十四頓時扁扁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繡瑜兩只手去捏十四的臉,笑道:“好個小氣鬼兒,你那兩條魚哪能養到兩個月后?罷了,今天內務府送了鰣魚過來,額娘叫人做了鰣魚湯。”
說著叫了幾個孩子在身邊,凈手喝湯,又問:“九格格那里送去了沒有?”
“回娘娘的話,這就送去。”
十三趕緊站起來:“額娘,我帶人送去吧,順便瞧瞧姐姐。”
繡瑜瞧瞧埋頭吃魚的十四,干脆說:“我們都去。陪九兒說說話再去歇晌。”
去年九兒過生辰,胤祥抄了一本《開元占星》給她。九兒研讀兩日,就迷上了觀星。前兒聽說夜里子時二刻左右有“三星一線”的奇觀,她非要半夜披著衣裳起來看。大飽眼福的同時,也受寒病了兩天。
胤祥聽了覺得有些對不住姐姐,就命人提了那湯往公主的住處來。
九兒已經大好了,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練琴,見了繡瑜忙起身行禮。母女五人往炕上坐了,十四惦記那鰣魚湯,還想跟著分一杯羹,宮女就拿了兩個碗上來盛湯。
一個青玉盞,一個白玉碗。繡瑜頓時抬眼打量那個宮女一眼,果然是個眼生新來的。九兒素來講究。白玉碗是用來喝藥、喝燕窩銀耳這些補品的,甜白瓷專管盛果脯點心這些干貨,正經吃飯全用元青花,喝茶是紫砂器,盛湯必用青玉盞。
胤祥見了,就把那個白玉的往十四面前一放:“你使這個吧。”
十四素來是個粗心大意的,又聞到了魚湯的香氣,只管埋頭喝湯,喝得嘴角邊浮起一層奶白的泡沫。九兒拿手絹給他抹了嘴角的泡沫,也跟著胃口大開。
喜得底下宮女連連念佛,奉承道:“果然還是娘娘的東西好,格格這些日子難得有進膳進得這么香的時候。”
繡瑜愣了一下,掃一眼九兒的乳母齊氏,摸摸女兒瘦削的肩膀:“承德行宮的廚子,拿手的都是些北菜,難怪你吃不下。有什么想吃的,還是使人告訴我,叫宮女們做了出來,比外頭的干凈。”
話音未落,外頭突然有人通傳:“太后娘娘使人送了東西來。”
來人卻是太后身邊的老人順嬤嬤,繡瑜忙叫攙起來:“怎么是您親自來了。”
順嬤嬤笑道:“太后娘娘聽說九格格吃不下東西,特叫奴婢送了熱熱的菌絨筍子湯來瞧瞧。上次京城來人送東西,太后捎了信回去叫太子妃送幾個南邊的廚子來,如今業已到了。”
繡瑜遂笑道:“太后娘娘想到本宮前頭去了。”又摸摸九兒的頭:“你好了早些去給皇瑪麼謝恩。”
瑚圖玲阿又插嘴說:“九姐,我們叫內務府的人制了二百多盞冰燈,就等著十五晚上掛在院子里頭,映著月亮,吃酒觀燈呢。你再不好起來,天一暖,可就沒有了。”
眾人又笑了一回。繡瑜催九兒上床歇晌,又攆了幾個小的各自回屋,才道:“本宮想在這里坐坐,齊嬤嬤進來伺候。”
待到其他人出去緊閉房門,她才冷了聲音問:“格格既然吃不慣承德的東西,為何不早回了本宮知道?”
齊嬤嬤跪地長嘆:“娘娘,并非奴婢不盡心,只是南菜再好,可格格終究吃不了一輩子的啊!”
九兒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屋內兩個乳母低聲說話。一個說:“齊氏膽子真大,虧得德主子好性兒,還愿意聽她分辨。”
另一個低聲嘆道:“終究還是因為她說得在理兒,也是為格格打算。按理這話不該我們說,可德主子和太后娘娘寵愛,格格也養得太嬌貴了些。鰣魚、菌絨,這都是打一二千里地以外的地方快馬送來的金貴東西,一般親王貝勒也難尋摸到。格格吃慣了,日后去了蒙古,上哪兒尋去呢?”
“可不是嗎?六格格以前也是金尊玉貴地養著,如今已經找了幾個蒙古廚子在宮里,專做北菜吃了。
九兒心里微微一動,輕輕睜開眼,茫然四顧。
與此同時,西北戰場,胡家嶺匪寨后山空蕩蕩的山洞一角,堆著數百個麻袋。麻袋上烙著清軍的官印,以黃麻線束緊,果然是丟失的軍糧。
然而清軍眾人臉上都毫無喜色,看向王二麻子的目光中甚至隱隱有被愚弄了的憤怒。清軍官制的麻袋一個裝糧約半擔,這累起來的麻袋不過三四百之數,跟東路軍丟失的一萬擔軍糧相比,十不足一。為這點糧食,出動了兩位阿哥、三千人馬,跟沒找到有什么區別?
胤禛抱病疾馳奔波半夜來到這個鬼地方尋糧,此刻只閉了眼睛呼出一口灼熱的氣,冷冷地吐出一個字:“審。”
星禪立馬揚手刷刷幾鞭子抽在帶路的王二麻子身上:“真正的軍糧在哪里?”
王二麻子驚恐地大喊:“沒有,就,就這么多。真的!啊——”
他話音未落已經被親兵抬手按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挨了好一頓拳打腳踢。他驚恐地連連求饒,突然靈機一現,扯著喉嚨大喊:“糧食不是我們搶的,你們有內鬼!”
他這石破天驚的一嗓子,像撞錘重重轟擊在眾人心上,一眾親兵都不約而同地愣住,遍體生寒。
“真的,真的。那日劫糧車,只是三當家一時昏了頭而已。可你們清軍運糧的人都跟沒頭蒼蠅似的,胡亂抵擋;兄弟們正殺得痛快,不知怎的,隊伍中間突然起了火,把糧食都燒掉了。”
星禪冷笑:“那第二隊糧草呢?也是你們撞了大運,‘一時昏了頭’,又有人縱火?”
豈料王二麻子一臉驚恐加疑惑:“什么第二隊糧草?哪里來的第二隊,冤枉啊。你們有大軍在草原上,掉腦袋的買賣哪里還敢做第二回?哦,地牢里關了個運糧的官兒,被人從后頭勒了脖子,被我們撿回來的,不信你們去瞧瞧!”
星禪聽說有俘虜,也愣了一下。胤禛一步上前,搶著問:“在哪兒?”
“四哥,那種地方不干凈!”胤祚側身攔了他,“我帶人去,你在此休息,靜候佳音。”
“一起去。早些完事回去稟告了皇阿瑪,安安心心地睡上一天一夜!”胤禛抄了桌上的馬鞭,大步走在前頭。
胤祚只得趕緊帶入跟上去,順著王麻子指的方向,一路蜿蜒下行,穿過幾道銹跡斑斑的鐵門,進了地牢。
原來這所謂地牢,不過是一個山里自然形成的溶洞。陰暗潮濕,不知是什么東西腐爛的氣味彌漫在空氣里,讓人幾欲作嘔。
前面探路的侍衛興奮地大喊:“四爺,是阿布凱,佛倫的侄子,東路的軍需官。這個狗雜種,居然還活著!”
然而阿布凱的情況卻不容樂觀,他脖子上有一道刺目的淤青,看上去像自盡未遂的樣子,胸口幾乎沒有起伏,性命垂垂危矣。胤禛命人喚醒他。他見到清軍眾人先是喜得淚流滿面,嘴唇顫抖著開合,卻啞口無言,看來是傷到了喉嚨。
眾人不由大失所望。阿布凱的目光環視一周,落在胤禛身上,突然渾身顫抖,眼睛里涌上血絲,齜牙咧嘴,幾欲作狂。
眾人駭了一跳,下意識制住他。他猛地往后倒去,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很快就沒氣了。
胤禛不由皺眉,他只跟著太子檢閱西山大營的時候跟佛倫的侄兒見過兩三面。阿布凱都選擇畏罪自盡了,何必再對他怒目而視呢?
除非阿布凱不是畏罪自盡,而是有人利用完他,殺人滅口。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邊侍衛又檢查出不對來了:“四爺,他脖子后面還有一處痕跡,是先被人打暈再勒死的。您瞧,這人是個高手啊,一指點在頸側穴位上,沒有傷痕,只得一個紅點兒。只是這必得是一個他信任的人,才能……”
胤禛閉了眼睛,平緩呼吸,轉頭問王二麻子:“你們在哪里撿到他?”
“在,在麻風嶺下六道溝不遠的地方。”
“帶路,去六道溝。”
“四哥,你帶病跑了一整日了!”胤祚急得跪在他身前求道,“管他怎么死的,軍糧總沒有咱們的性命重要吧?”
胤禛拽了他多次,他愣是一動不動。胤禛只得附身,在他耳旁輕聲道:“阿布凱是把我認做太子的人了!”
胤祚腦子里轟的一聲。康熙讓索額圖在大阿哥軍中,原是指望他們化干戈為玉帛。唯有他有機會買通大阿哥的人,故意送上門去把截糧的屎盆子扣在土匪頭上,然后再殺阿布凱滅口。這才能解釋為什么土匪“料事如神”,為什么清軍運糧衛隊不堪一擊。
好一招移花接木,大阿哥自己的人帶丟了自己的軍糧,真是連說理的地方也沒有。
更叫人不寒而栗的是,如果指使阿布凱的人是索額圖,他見了其他皇子該是想趁機為自己沉冤報仇才是。他既然遷怒胤禛,豈不是說,他背后那人是皇太子?
去麻風嶺的路上,一路寒風徹骨,兄弟倆木偶似的跟著眾人疾馳,腦子里翻江倒海,渾渾噩噩地閃過許多念頭。勒馬的時候,胤禛才發現手指凍僵了,險些勒不住韁繩從馬上摔下來。
“別管了,所有人散開,尋找埋藏軍糧的痕跡。要是發現有火燒的痕跡,立刻前來回我。”
眾人領命而去。
胤禛這才扶了弟弟的手,靠著旁邊一棵胡楊崎嶇的樹干坐了,渾身打著冷戰,輕聲說:“我只盼著他還有點良心……”
太子截了軍糧,肯定不能光明正大地拉回關內去再做他用。可是這整整一萬擔糧食,既不好儲存,也不便運輸。往好處想,他會就近找個地方把這些糧食藏起來。做這事的人,多半就是阿布凱,他把糧食藏在六道溝之后立馬就被滅口。
往壞處想,他如果真想置大阿哥于絕境,就該一不做二不休,把這些軍糧付之一炬再殺人滅口,才是最保險的。
可是,那是整整一萬擔軍糧啊。皇阿瑪摳摳索索,戶部上到馬齊下到普通的筆帖式兢兢業業,地方上“無日不追呼,無時不敲撲”,幾乎動搖國本才攢出來的糧食,沒有被敵人截去,反倒毀在了自己人手里。
胤祚紅了眼睛,暴躁地跺腳長嘆:“他可是太子啊!他都不要這天下,不要這西北之地,那我們還打什么仗?還在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吃沙子做什么?”
胤禛仰頭冷笑:“正是因為我們一廂情愿地在給人家打天下。他高坐在紫禁城里,自以為大局已定,暗中使些手段排除異己也無傷大雅。”
胤祚頓時啞口無言。
“但是有一句話你說錯了。”
“什么?”
“這天下,是愛新覺羅家的,是皇阿瑪的,未必是他的。”
胤祚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四哥……”
“老六,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西游記》嗎?”胤禛自顧自地說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突然抬眼看他,臉龐緊繃,眼中忽地綻出攝人光彩,淡定自若又氣勢萬千。
胤祚只覺得耳邊呼嘯了無數個晝夜的風聲一停,天地都安靜下來了,只聽他沉了聲音反問道:“打上南天門,挑戰漫天神佛。一只猴子能做的事情,我為什么不能?”
他腦子里空白一片,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邊星禪已經用外裳兜著一包泥土快步而來,神色凝重:“我們發現了這個。”
衣裳解開,泥土里摻雜著焦黑的灰燼,偶爾有一兩粒未燒透的顆粒,依稀可以看出番麥的輪廓和金黃的色澤,被風一吹,就消散在西北的大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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