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 77 章
此刻千里之外的翁牛特草原上十萬人的禁軍鋪展開來從遠處俯瞰像一塊鐵青色的斑塊橫亙在一望無垠的草場上。前有開路偵查的先鋒營,后有運糧護衛的輜重營,康熙明黃色的御帳如同一輪滿月被萬千繁星簇擁在當中。
日上中天,正值午后陽光最猛烈的時候行軍一整個上午,人困馬乏的軍隊正在原地修養。士兵們就地坐臥,盡可能地節省著體力希望早上那一塊巴掌大的雜糧餅提供的能量晚一點耗盡,饑餓的感覺能夠遲一點到來。
蘇培勝半推半哄地拖著胤禛往御帳后頭堆放雜物的空地上來見左右無人立馬閃身進了一間低矮的營房從懷里掏出個熱乎的蔥油餅來。
黑暗中突然有人喝問:“誰?”
胤禛下意識拔刀,金屬碰撞間雙方都看清了彼此相似的裝束緊繃的神經才放松下來。
“三哥?”
“老四。”胤祉先收了兵刃,沒好氣地坐在木箱子上從小太監手上接了油紙包著的蔥餅,一邊就著水囊里的清水大快朵頤一邊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大英雄想通了?不跟自個兒過不去了?”
出京前兩個阿哥設想的軍旅生活或是“馬作的盧弓如霹靂”的英勇不凡,或是“黑云壓城”的雄偉壯觀,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情萬丈。
早先沒出關的時候,又有各自的舅舅在軍中護著他們,衣食鞍馬都照料得十分妥帖。更讓他們生出“打仗也不過如此”念頭。
等到馬蹄踏上草原,晉安跟隨董鄂費揚古先行,沿路尋找水源,胤禛的日子陡然難過起來。
新鮮感消退,而現實是,連準噶爾人的一根馬毛都看不見只有馬不停蹄、晝夜不歇的行軍,行軍,再行軍。烈日曬得人身上的皮都脫了幾層,大腿內側的皮膚磨出厚厚的繭子,身上的衣裳捂餿了都沒處換洗。
更要命的是,自打出了固北口,糧草供應就不再那么容易,康熙未雨綢繆,身先士卒,開始帶領全軍每日只食一餐,節約糧食。
這可折騰壞了兩個平日里嬌生慣養的小阿哥,好在康熙還是心疼兒子,他自己只食一餐,卻讓梁九功吩咐伙房的人,每天悄悄給兩個兒子多塞些吃的,只是避著外人,免得動搖軍心。
平日里挑肥揀瘦、這不吃那不吃的胤祉頭一次為個蔥油餅掉了眼淚,紅著眼睛把那個餅吃了,從此再苦再累都咬牙忍著,把身上的文人脾氣改了個干凈。
他變化已經夠大的了,豈料還有比他更硬氣的。
胤禛從頭一天起,就根本不吃康熙安排的加餐。蘇培勝一再苦勸,還險些挨了鞭子連梁九功拐彎抹角的暗示也只得了他冷冰冰的一句“以身作則”。康熙知道了,贊許擔憂之余,也暫時拿他沒辦法。
蘇培勝今兒祭出德妃給的法寶,用繡瑜親筆手書的話告誡他“建功立業是小,保重身體,勿使父母掛心為大”,好容易才哄得他來了這里,卻被三阿哥一通話搶白。
胤禛倔勁兒又上來了,紅著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掀簾子出去了。
“哎喲,我的爺”蘇培勝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苦著臉再勸。胤禛卻徑直回了中軍大營,開始抄寫軍中往來文書,轉移注意力。
蘇培勝只得站在外頭唉聲嘆氣,腦袋上的頭發都要抓禿了,也沒想出辦法來。軍隊很快又開拔了,好容易挨到金烏西沉,胤禛下馬的時候明顯身子晃了一下,更是叫蘇培勝心驚膽戰。
他正一籌莫展,忽然聽得傳令兵遠遠來報:“董鄂將軍回來了!”
費揚古回來了,不僅可以見到晉安,大軍的用水也有了著落。主仆二人心里都是一喜。胤禛趕緊帶著蘇培勝出了御前大營,往外圍先鋒營的軍營去,卻見梁九功侍立在營帳外,旁邊還有幾個渾身浴血、形容狼狽的士卒,看服飾,正是費揚古的親兵、晉安的同僚。
胤禛心里一緊。梁九功見了他主動打起簾子通報:“皇上,四阿哥求見。”
“進來。”
胤禛一掀簾子便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繞過簡易的白布屏風,卻見床榻上臥著一個人,滿身血污連樣貌也看不清。隨軍的太醫正匆忙地為他清理包扎。
康熙親自坐在榻前,神情凝重地查看他的傷情,解了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身上。
“給皇阿瑪請安。”
“起磕。”康熙頭也不回地叫了起,轉向地上跪著的晉安,“你繼續說。”
晉安也是發辮散亂,干涸的鮮血在后背上凝結成塊,臉上猶有淚痕,形容狼狽不堪。他拱手道:“微臣于八月十四日與將軍在南周兒山附近分開,往東行進,兩日后在百里外發現一處地上河,便記錄位置疾馳返回。于八月十六日到達約定地點,等候兩日,四處搜尋,最終于和爾圖偏南八十里處,偶遇兩位親兵拼死護送將軍而歸。”
“彼時將軍已經中箭,兩位親兵亦身受重傷。所遇之敵,乃準噶爾鐵騎千余人,為首之人乃是一頭戴銀盔的紅衣女子,于二百步遠處用命中將軍,后一路追殺,至和爾圖邊界方止。”
紅衣女子?胤禛心里砰砰直跳:“皇阿瑪,是準格爾王妃阿奴,她沒死!”
康熙面沉如水:“阿奴出現在和爾圖邊界,噶爾丹恐怕早已南下直和爾圖地區,逃出撫遠大將軍的包圍圈了。來人,立刻召集眾大臣至御帳議事!”
他說著最后看了一眼費揚古:“命一百輕騎兵護送將軍回歸化城修養。”說著又掃了一眼晉安腰間的寶劍:“追虹,這劍跟了他三十年。”
晉安眼眶一熱,按著劍柄的手微微發抖。康熙已經伸手扶了他起來:“朕把先鋒營交給你領著,好好把事情做下去。”
“微臣遵旨。”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而去。
安置了幾個傷兵,晉安徑自往馬房來,提了桶水,對著月光清洗那劍鞘上的血污。桶里的水越洗越少,眼眶里的水卻越洗越多,他終于忍不住捶地嘶嚎,掩面大哭起來。
那聲音就像受傷的狼的悲鳴,胤禛站在角落里看了許久,晚上回去躺在硬榻上,輾轉反側,久久難忘。頭一次對軍營這個地方產生出些不同的感受來,殘忍鐵血又不乏溫情。
他難得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蘇培勝進來伺候的時候,臉上明顯帶著喜氣。胤禛來不及盤問,就見晉安右手掀起簾子,左手托著個托盤進來了。盤上放著伙房烙的雜糧餅,難得的是一大碗熱騰騰的醬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胤禛心虛地低了頭。
“給四爺請安,”晉安知道他好面子,忍住了眼中的笑意,平靜地說,“前幾天外頭打的野狼,烤熟了風干做成的。天氣熱放不了多久,不知四爺可愿賞臉,嘗嘗微臣的手藝?”
這樣一說,胤禛才點了頭,拔出匕首割了肉干,就著清水大口吞咽。
吃了一頓大餐,胤禛終于卸下些許心防,解釋道:“皇阿瑪本是好意,可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只是”
只是他覺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子,哪怕康熙不要求,他也該自覺維護皇阿瑪的禁令。如果連他都管不住嘴,怎么要求底下的士卒呢?
他雖然生在皇家,被嬤嬤宮女捧著長大,卻沒有那些酸文假醋,對人一套對自己另一套,滿嘴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假道學、紈绔子習氣。
他是“真道學”,嚴于待人,但也嚴于律己。這樣的性子不可愛,但卻可靠可敬。
胤禛跟烏雅家的人長相并不相似,唯有這犯倔的時候,嘴唇翹起的弧度、微微擰著的眉毛、固執的眼神,都像足了繡瑜。
晉安看得掛起微笑:“等四爺做了阿瑪,就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還要抽空來關心您的身子,若因此延誤了軍機,豈不是因小失大?”
晉安說著又勾起了另一樁心事,他觀察著胤禛的神色小心開口:“不知皇上近日龍體安康與否?”
這話問得僭越,若是旁人聽了只怕挨板子都不為過。胤禛心里咯噔一聲:“八月十六的時候,皇阿瑪曾經偶感風寒,是我和三哥侍的疾,已然痊愈。為軍心穩固,旁人一概不知,舅舅如何得知此事?”
晉安臉上豁然變色,苦笑道:“我如何能得知?昨夜皇上伸手扶我,手上熱度驚人,痊愈只怕是安撫之言。大軍出師未捷,這可如何是好?”
胤禛腦子里轟的一下,一時沒了主意。草原荒漠上缺醫少藥,連飲食也不能保證,若不退則皇阿瑪性命危矣若退,則士氣大減。
況且中路禁軍一退,只剩裕親王大軍與恭親王左路軍抗擊噶爾丹,包圍圈出現個大口子,如何堵得住噶爾丹?此行大動干戈,豈不是要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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