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家
烏雅太太穿著一身秋香色旗裝，外罩杭綢薄棉褂子，梳著油光水滑的小兩把頭，笑容滿面地給繡瑜請了安。
春喜忙上去扶了。
繡瑜輕輕咳嗽一聲，一旁侍立的薩嬤嬤等人立刻識趣地找借口退下，讓她們母女說話，只留春喜在外間伺候。
“瑜兒，快讓額娘看看。”眾人一散，烏雅太太眼睛里頓時(shí)浮起一層淚光，上前挽了繡瑜的手：“十六年二月在順貞門見你的時(shí)候，我還在跟你阿瑪商量你的婚事。哪知道八月里，宮里打發(fā)出來個公公，見了我就連聲道喜，說你做了答應(yīng)了。額娘還以為……我們娘兒倆再無見面之日了。”
宮女子每年二月初八還能在御花園后邊順貞門外的一排矮房里見一見父母親人，可是做了妃嬪，除非懷孕或者熬到嬪位，娘家女眷才能進(jìn)宮探望。否則就是老死不能相見了。
許是孕婦心思敏感的原因，繡瑜也跟著掉了一回眼淚。春喜忙進(jìn)來勸住了：“小主夫人，如今再度相見是喜事，可千萬別傷了身子。”又端了熱水來讓母女倆梳洗。
烏雅太太歡喜地執(zhí)了她的手：“春喜丫頭也長這么大了。這些年還好你跟瑜兒在一處，倒叫我放心許多。這次我進(jìn)宮前也去了你家，你阿瑪?shù)南糁Y已經(jīng)好了許多，如今只養(yǎng)著罷。你哥哥嫂嫂也都好，今年又給你添了一個小侄女。你母親說，叫你只管安心就是。”
“春喜馬上就二十了，額娘日后也幫我留意著，哪怕尋上個二三年，也一定要給她挑個好的。”
“小主！”春喜的臉像是蒸鍋里的螃蟹，迅速地紅了起來，匆匆行了個禮，逃也似的跑遠(yuǎn)了。
烏雅太太又提起繡瑜的庶弟源勝的婚事：“源勝的媳婦家里姓西林覺羅氏，他家的老太爺跟我們家老爺子額參是拜把子的交情。可惜兩家的下一輩陰差陽錯沒能結(jié)親，便約定以西林覺羅家的長孫女嫁入咱們家。”
“可不是我自己瞧不起自個兒。兩家這些年的境遇可謂是天差地別，西林覺羅家的大爺做了正五品廣州司守備，原不是什么高官。可偏偏吳三桂謀反，朝廷出兵兩廣，西林覺羅家的大爺立下大功，受安郡王岳樂賞識，正準(zhǔn)備將他們?nèi)姨胝{(lán)旗下。從此就是正經(jīng)旗人，家里的姑娘該參加大選了。”
“我原說身份有差，婚事自然作罷。可西林覺羅氏竟不是那等輕薄傲慢的人家。說婚事是先祖定下，豈可輕易作罷，竟然同意他家的嫡出姑娘跟源勝完婚。你阿瑪歡喜得無可無不可，趕在八月里他們家抬旗前就過了大定。那姑娘我也看過了，是個大方能干的，配源勝是綽綽有余，可我這心里總覺得有些不妥。”
繡瑜也聽得皺眉，這女方上趕著要嫁，而且是嫡女嫁庶子，準(zhǔn)旗人嫁包衣，只怕沒那么簡單。烏雅家的家主武威、長子源勝俱是平庸之輩，說得難聽點(diǎn)，除了她這個身懷龍裔的閨女也沒什么值得惦記的了。可現(xiàn)在婚事已定，因?yàn)檫@種莫須有的懷疑就退婚，這就是在結(jié)仇了。
繡瑜只能說：“事已至此，只能拜托額娘日后多加小心。反正咱們旗人家沒得個媳婦進(jìn)門還跟娘家往來密切的規(guī)矩。想來他們家不過是看重我腹中的小阿哥，想謀條出路也未可知。額娘日后盯緊點(diǎn)便是，有事多跟尚家和姑姑商量。”
烏雅太太點(diǎn)頭應(yīng)諾，忽的又露出難為情的樣子：“如今家里有好些不得門路的小官、外官上來送禮，我打發(fā)了一些。可你阿瑪說，其他妃子的娘家也是這樣的，便收了幾個人的銀子……”
“砰——”繡瑜氣得一巴掌拍在坑桌上，這下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豬一樣的隊(duì)友了。
“阿瑪怎么還是這個樣子，女兒腹中的孩兒是男是女都還未知！旁人是什么出身，咱們又是什么出身？人家收銀子是因?yàn)槿思以谇俺腥擞袡?quán)，咱們家這樣的，我還能挺著肚子去跟皇上要官職嗎？”
“你別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你放心，我出去就說給你阿瑪聽，他雖然糊涂，可還是盼著你們兄妹幾個好的。”
這話倒是真的，原主的記憶里她阿瑪就是個整日里提籠架鳥、四處游蕩的閑漢，把好好的一個家敗得連給女兒免了小選的銀子都沒有了。可他除了沒本事之外，對妻子兒女都是極好的。
繡瑜只能嘆息：“如今我只盼著晉安爭氣了。”晉安是她的嫡出幼弟，如今年僅十二歲，聽說自幼學(xué)文習(xí)武，倒沒沾染上父兄二人的毛病。
提起幼子，烏雅太太臉上終于多了一點(diǎn)笑容，握了女兒的手：“額娘給你做了糟鵝、脆藕片，快讓人切了來嘗嘗。若好，打發(fā)人再取去。”
這日晚間，母女倆正坐著用膳，卻聽純嬤嬤來報(bào)：“小主，郭絡(luò)羅貴人在御花園滑了一跤，萬幸宮女們護(hù)得及時(shí)，倒沒摔著，只是受了些驚嚇動了胎氣。”
郭絡(luò)羅常在懷孕后，宜嬪在康熙面前撒嬌弄癡，比著繡瑜的例子給她妹妹晉了貴人。繡瑜一向不能理解這位郭貴人的腦回路，懷了孕不老老實(shí)實(shí)地在家里貓著，還出去亂走，不是找虐嗎？
“另外……”純嬤嬤的臉色猶豫了幾分，還是開口說：“九阿哥沒了。”
“什么？”繡瑜猛地回頭，額頭上冒起虛汗。
“聽說是突發(fā)痢疾。拉肚子，然后高熱不退才沒了的。”
如今正值金秋九月，確實(shí)是秋痢頻發(fā)的時(shí)間，可九阿哥是康熙十四年生的，雖然弱了點(diǎn)，但還是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四歲。如今通貴人降位才半年的時(shí)間，九阿哥就莫名其妙地染上痢疾，這會是巧合嗎？
“那拉答應(yīng)哭得昏死過去兩三回，皇上一心軟，又復(fù)了她通貴人的位份。”
“知道了，你退下吧。”
康熙在申時(shí)五刻過來長春宮后殿，天色已經(jīng)有點(diǎn)暗了。換了秋季應(yīng)景的姜黃色簾幔的東配殿里，繡瑜換了寬松的家常衣裳，松松地挽著頭發(fā)，正坐在炕上輕輕念著：“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康熙聽出這是屈原的《九歌》，本來就朗朗上口的詩句在她嘴里不急不緩地吟出，氣氛格外靜謐，仿佛連燭火都停止了跳動。他一時(shí)竟然聽住了。
直到繡瑜抬頭看見了門邊明黃色的衣角：“皇上怎么站在門邊。怎么也沒人通報(bào)一聲，小桂子真是該打。”
“行了。別拘禮了。”康熙看上去興致不高，連背影都比平日里少了舍我其誰的氣勢。他半躺在炕上，在微暗的燭光下竟然顯出幾分老態(tài)，眉間已經(jīng)生了幾道淺淺的痕跡。
這一年發(fā)生太多事情了，他又喪了一個皇后。一共才四個兒子，十阿哥的病才剛剛好了，好容易養(yǎng)到四歲上的九阿哥又夭折。后宮兩個妃子都有孕，太皇太后還沒高興兩天，郭絡(luò)羅貴人又莫名其妙地動了胎氣。
佟貴妃主理六宮，忙得腳不沾地。翊坤宮三番五次打發(fā)人來請他，他去了，可宜嬪姐妹哭哭啼啼，他心疼，可又無計(jì)可施，不由更覺心累。
他不知道能去哪里，突然想起另外一個有孕的妃子，就吩咐來了長春宮。果然，繡瑜這里就像是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任這宮里的事紛紛擾擾，她屋子里總是這樣安靜的，暖融融的，飄著茶香的味道。
康熙突然不想走了，坐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你用茶葉來熏屋子，倒是不俗。”
繡瑜愣了一下，不由失笑：“皇上高看奴婢了。這是去年過年的時(shí)候，孝昭皇后賞的半斤廬山云霧，奴婢不舍得喝，又怕收著霉壞了，就拿出來放在熏籠上烤烤。”
康熙不由愣住，在皇后新喪的時(shí)候，還有不少妃嬪在他面前提起先后有多么仁德慈愛，字字珠璣，發(fā)自肺腑幾乎落下眼淚。
可是繡瑜除了規(guī)規(guī)矩矩給皇后守靈之外，沒再多說一句話，卻寶貝似的收著這么一盒茶葉。
說真的，起先寵幸烏雅氏的時(shí)候，康熙沒覺得她跟旁人有太大不同，不過是個眉清目秀的答應(yīng)，雖然是宮女出身，卻聰明好學(xué)懂分寸，更比旁人多了幾分知情識趣罷了。
可時(shí)間久了才覺得，她就像那懸崖絕壁上的一株野梅，你若是欣賞便有萬千意趣。你若不理她，她就靜靜地開在那里，既不自怨自艾，也不刻意爭春。烏雅家不知積了幾輩子的福德，居然養(yǎng)了這么一個女兒。
康熙突然來了興趣：“你在讀《九歌·云中君》？”
繡瑜不明所以，只得老實(shí)回答：“奴婢希望腹中的孩子以后做個品行高潔之人。”
康熙不由笑了：“旁人都盼著孩子能文能武，成就事業(yè)。孤標(biāo)傲世，未必是好事。”
繡瑜柳眉一挑：“您是孩子的皇阿瑪，這能文能武自然該由您教去，奴婢只盼著他德行端正，就算沒有安邦定國的本事，也一定要做個好人。”
廢話，這可是歷史上以反腐倡廉、勤政愛民和不亂搞男女關(guān)系而聞名的雍正爺啊，要是在她手上墮落成一個紈绔子弟，繡瑜的四爺粉閨蜜們估計(jì)得穿過來掐死她。
“都是歪理。要是一篇《九歌》就能讓孩子德行端方，還要圣人教化做什么？”康熙頗為不屑地冷哼一聲，卻順手拿了炕桌上的書：“躺著吧，挺著個肚子坐著看書，朕看著都累。”
繡瑜驚訝地看著他：“皇上？”
“哼，”康熙故意把紙翻得嘩嘩作響，不情不愿地接著念：“龍架兮帝服，聊遨游兮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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