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公子
三更半夜,董曉悅靠著時隱時現(xiàn)的月亮判斷方向,不知走了多久,雙腿都快發(fā)麻了,這才找到了陳子說的那家傳舍。
董曉悅扣了三下門環(huán),停一拍,又扣兩下,如此重復三次,便聽到門里傳來一把沙啞蒼老的聲音:“開門白水。”
“三條死鬼。”董曉悅對出暗號。
話音剛落,門“吱嘎”一聲打開,門縫里出現(xiàn)一星迎風搖曳的火苗,接著才現(xiàn)出提燈之人。
提燈的是個約莫五六十歲的獨眼老漢,著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短衣,拿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陳四娘?”大約因為只剩下一只眼睛,那眼神有種別樣的銳利。
董曉悅被那眼神看得心里發(fā)毛,陳子雖然沒說過此人什么來頭,但看這光景八成也是個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進來罷。”老漢把董曉悅讓進門里,朝外掃了一眼,確定沒人跟著她,這才輕手輕腳地掩起門扉。
這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傳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連馬廄和雞棚都靜悄悄的。
老漢走在前面,帶著董曉悅七拐八彎地繞過幾處房舍,來到一個偏僻的小院子門口,打開門鎖,把董曉悅領(lǐng)進臥房,點上案頭的油燈,轉(zhuǎn)頭道:“娘子請在此歇息,桌上有粟米餅,榻邊是潔凈的衣裳,庭院水缸里有凈水,娘子可隨意取用,若是沒有別的吩咐,老朽便先告退了。”
董曉悅道了謝,突然想起件事,叫住那正欲離去的老漢:“老伯,有個問題請教您。”
“娘子請說,老朽知無不言。”老漢答道。
“您可曾聽說過有一種毒藥,無色無味,服下沒什么感覺,三天后才會毒發(fā)身亡?”
老漢笑了笑,露出整齊的牙口:“據(jù)老朽所知,有立時發(fā)作叫人渾身潰爛的,也有天長日久逐漸致人死地的,無色無味,服下去并無知覺,卻掐準了三日發(fā)作的......請恕老朽孤陋寡聞,確是未曾聽聞過。”
董曉悅?cè)粲兴嫉攸c點頭,又問道:“這兒有沒有養(yǎng)魚?”
老漢并未顯出詫異,大約江湖人士經(jīng)常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相比之下半夜想吃魚也不是那么特立獨行。
“魚倒是有,只不過廚下無人......”
董曉悅擺擺手:“我不是要吃,勞駕老伯替我弄條活的來,小一些的就行。”
老漢聞言點點頭,默默地去辦她交代的事,并未多問一句。
折騰了大半夜,又趕了幾個小時的路,董曉悅已經(jīng)累得快趴下了,不過她還是強打著精神脫了沾血的外衣,從榻邊的木架子上取了銅盆,去庭院的水缸里舀了盆清水,草草沖洗了臉和手腳,換上干凈的衣裳。
做完這些,老漢也把魚取來了。
董曉悅接過裝魚的大陶碗放在地上,等那老漢離去,從腰帶里取出先前那女史給她的解藥,用刀尖挑下一點,又從盤子里捏了一小塊粟米餑餑,和藥混在一起投入水中。
天真無邪的小草魚毫無芥蒂地張開嘴把餑餑和藥一起吞了下去。
董曉悅趴在案上凝神屏息觀察著碗里的動靜,不出五分鐘,只見那條魚突然劇烈地搖頭擺尾,發(fā)了狂似地在水里打圈,然后騰地一個扭身甩尾,從碗里蹦了出來,“啪”一聲掉在桌上,痛苦地扭動兩下,很快便沒了動靜。
那藥果然有問題!董曉悅后背冷汗直冒,渾身上下有種劫后余生的脫力感,幸虧她多長了個心眼,沒有拿到藥便服下,否則眼前這條死魚就是她的下場。
原本她對那女史還有幾分歉疚,現(xiàn)在知道人家一早打算事成之后就毒死她滅口,那點良心不安頓時無影無蹤。
她把剩下的毒藥包好放回去以備不時之需,然后合衣上床躺著,養(yǎng)精蓄銳等待天明。
雞鳴第一聲,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董曉悅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有人來叫她起床了。
董曉悅翻身起床,打開門一看,卻不是昨夜招呼她的老漢,而是個十四五歲的嬌俏姑娘,不由一怔。
“四娘認不出我啦!”小姑娘把手里端著的一碗熱騰騰的粟米粥擱在案上,自來熟地一笑,露出編貝一樣潔白的牙齒。
董曉悅一臉迷茫。
小姑娘促狹地擠了擠眼睛,突然弓身駝背,瞇起一只眼睛,換了個截然不同的嗓音:“娘子不認得老朽了?”
董曉悅目瞪口呆,這演技也太逆天了。不過片刻之間,都不用借助外物,她的整個精氣神都與先前截然不同,雖然還是少女的形貌,氣質(zhì)卻活脫脫是個陰沉沉的糟老頭。
組織里果然臥虎藏龍,這妹子要是晚生幾千年還混什么刺客組織,當美妝博主肯定接廣告接到手軟。
“娘子莫發(fā)愣了,快些把粥喝了,奴家替娘子裝扮裝扮。”
董曉悅這才回過神,打了水簡單洗漱,就著餑餑喝了點粟米粥,抹抹嘴,乖乖坐下來由她捯飭。
小姑娘從懷里掏出個布袋,打開攤在案上,抽出支畫筆,蘸了點不知什么東西,往董曉悅臉上東涂涂西抹抹,靈巧的手指仿佛穿花的蝴蝶,嘴上也不肯閑著:“我膽子小,功夫又不行,就只是一雙手還算巧,就拜師學了這門手藝......勉強糊口,比不得娘子會殺人。聽說娘子要來,我巴巴地盼了好久......”
“......”董曉悅心里發(fā)虛,多說怕露餡,只得嗯嗯啊啊地含混過去。
好在姑娘手速很快,董曉悅接過她遞來的銅鏡一看,變化并沒有老母雞變鴨那樣的戲劇性,鏡子里的面容看起來仍舊是個年輕姑娘,卻和她本人完全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董曉悅左看右看,只有一對眼珠子像是原裝的。
最妙的是,這張臉不但姿色平平,而且全無特色,叫人過目即忘,董曉悅放下鏡子便想不起來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
“娘子不是做我們這一行的,若是變了年紀雌雄,反倒容易漏出馬腳。”小姑娘解釋道。
不但技術(shù)過硬,還善于思考和總結(jié)經(jīng)驗,陳夫子真是撿到寶了。
“多謝,你非但手藝了得,心思也很敏銳。”對于人才,董總從來不吝贊美。
“哪里,不過是虛長娘子幾歲。”小姑娘眨眨眼,瞬間又換了更年期大媽的氣場。
“……”你到底有幾張臉!
一身大媽氣息的少女笑得花枝亂顫:“好了,不逗娘子頑了,若是誤了娘子的正事幾顆頭都不夠夫子砍的。車已經(jīng)備好,娘子早些啟程罷。”
董曉悅點點頭,拿起包袱跟著她出了門。
臨別時,那神人突然叫住她:“娘子,雖說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換張臉便不識人的蠢人,可凡事都有個萬一,您可千萬別掉以輕心吶!”
董曉悅聽著這話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多謝小娘子的忠告,我會小心的。”
又禁不住有點好奇:“你這樣神乎其技,也會被人認出來嗎?”
“怎的不會,”小姑娘掩嘴一笑,“我出師二十年,有個人不管我變成什么樣都能把我認出來。”
“這人的眼力一定特別厲害。”
“非也,“小姑娘擺擺手,忽然換了個中年男人的嗓音,“不瞞您說,此人正是拙荊。”
“……”搞了半天連性別都弄錯了。
“什么都瞞不過枕邊人,”這雌雄莫辨的神人嘆了口氣,“真是化成灰也認得。”
不知為什么,董曉悅一聽這話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張討債臉,不禁打了個哆嗦。
***
所謂的車并非威風的馬車,而是輛獨輪平板手推車,上面對著幾個麻布袋子,還滴滴答答地往外淌著腥水——這也是那變裝大佬出的主意,叫她扮作送魚的民婦,既能遮蓋原本的氣息,免得叫相識認出來,又能讓旁人嫌棄,避之唯恐不及。
董曉悅有了假臉加持,信心倍增,順順當當就入了城——楚國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賊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好容易逃出城,換了張臉又大搖大擺進城了。
因而他們對出城的人盤問得細,對入城的人卻是草草驗一下身份證明就放行了。
這個時代諸侯分立,各國往來頻繁,身份證五花八門,刻個木牌蓋個章已經(jīng)算很講究了,辦假證十分沒有技術(shù)含量。
守門的士兵聞見董曉悅周身的味道,更是連身份證都不想看,直接揮揮手令她快走。
董曉悅吭哧吭哧推著車進了城,按圖索驥地找到晉國世子的住處,繞到側(cè)邊的小門,扣了扣門環(huán)。
半晌有個三十來歲仆人打扮的男人來開門,瞪著眼睛看她一眼,趕緊捂住鼻子,態(tài)度十分不友好:“你是何人?”
“來給公子府上送魚,”董曉悅憨厚地咧嘴一笑,生怕他不信似的,利索地解開袋子上的麻繩,提溜出一串用柳條串起的草魚,“看看這魚兒多肥美!”
仆人捂著鼻子一臉嫌棄:“我怎么從沒見過你?”
“噫!上回還替我家老漢送過嘞!”
仆人打量了她半天,也想不起來究竟有沒有見過這張毫無記憶點的臉:“什么魚?都臭了!”
“哪里臭!早上才從河里撈上來的!”董曉悅委屈得臉都皺起來了,悍然把魚串往他鼻孔戳,“你聞聞!你聞聞!”
仆人節(jié)節(jié)敗退:“去去,趕緊進去罷!”
“哎!”董曉悅從柳枝上摘下兩尾魚,把剩下的往仆人手里一塞,帶著討好怯怯地問,“公子在哪兒啊?告訴一聲,奴家好繞著道走,免得沖撞了貴人……”
仆人噗嗤一笑,這蠢婦倒還有幾分眼色,可里頭那位算哪門子貴人!不過他還是掂了掂手里的肥魚,十分大度地答道:“公子這會兒該在后庭。”
董曉悅一進門便看出來,燕王殿下在這個夢里混得不怎么樣。
整座宅院分了兩進,前后各帶一個小小的庭院,屋舍陳舊,散發(fā)著一股像腐朽又像發(fā)霉的落魄氣息,一眼望去也沒個仆人,比起前呼后擁的世子殿下,實在有些凄涼。
不過人少反倒給董曉悅提供了便利,她見四周無人,便把板車扔在一處偏僻的墻角,偷偷摸摸地潛入后花園。
后花園很小,站在門口便能盡收眼底,董曉悅一眼便看見那修長的背影,淺紫色的半舊衣裳被晨曦染成一種微妙又絢麗的顏色。
董曉悅從北到南跋山涉水,在這夢里已經(jīng)蹉跎了幾個月,總算找到了這要命的燕王殿下,仿佛老區(qū)人民見到了解放軍,鼻子一酸,眼淚都差點下來了。
公子子柔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身,看見個大活人似乎嚇了一跳,手里一把用來剪花枝的銅剪刀直直墜落,斜插在一叢芍藥旁松軟的泥土里。
“你是何人?”他往后退了一步,驚詫道。
董曉悅趕緊噓了一聲,湊近了壓低聲音道:“殿下?”
公子子柔只覺一陣魚腥味撲鼻而來,幾乎窒息,不過他很有涵養(yǎng),在弄清楚來人底細之前并沒有表露出一分一毫。
“敢問娘子,忽然造訪,所為何事?”他不露聲色地往旁邊挪了兩寸。
他顯然不認識自己,董曉悅有點著急,她不知道燕王殿下是失憶了還是因為自己換了張臉認不出來。
她只得冒著被人當成蛇精病的風險接著試探:“燕?”
燕王殿下那張熟悉的臉上是陌生的表情。
“梁……那個玄?”
仍舊是茫然。
董曉悅不禁大失所望,那東北鮮肉只說要找梁玄,她以為找到就算完成任務了,誰知道燕王殿下不認識她。
在被人當成瘋婆子叉出去之前,董曉悅及時從袖子里摸出一片絹帛遞上去:“公子,貴國樂大夫讓我?guī)Х庑沤o您。”
“樂衍?”子柔的眼睛倏地一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趕緊接過帛書,一目十行地掃視起來。
陳四娘是半文盲,董曉悅在篆書面前是純文盲,這封密信在她袖子里藏了幾個月,她也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是啥,只知道中心思想是密謀掀翻舊政權(quán),扶公子子柔上位。
董曉悅從旁觀察,只見他臉色絲毫不變,只是從眼底略微流露出一絲欣喜。
子柔把密信草草瀏覽了一遍,立即藏入懷中,向董曉悅鄭重其事地作了個揖:“有勞陳娘子。”
晉國的庶公子雖然不值錢,可好歹是諸侯公子,正兒八經(jīng)的貴族,向一個平民女子行禮,當然不是為了謝她送信。
看來那位晉國大夫在信里提了自己的事,董曉悅心想,倒是省下了解釋的功夫。
董曉悅避開他的禮:“樂大夫令我護送公子回晉國,事不宜遲,還請公子早作打算。”
“陳娘子稍等。”
董曉悅以為他要去收拾行李,不想?yún)s見他拿起靠在一旁石墩上的鐵鏟,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株芍藥連根鏟起,扒開泥土,露出底下一塊石板來。
他放下鐵鏟,拍拍手上的土,換了花枝剪,插.進石板邊緣縫隙,用巧勁一撬,轉(zhuǎn)頭對董曉悅道:“勞駕娘子幫個忙。”
董曉悅趕緊過去幫他一起把石板掀開,底下露出個黑黢黢的地道入口。
董曉悅用手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城里人真會玩,沒事在院子里挖隧道,這準備也太充分了。
“地道通往城外,出口已備下車馬行裝,”子柔一邊說一邊跳了下去,“只是地道骯臟逼仄,委屈娘子。”
董曉悅緊隨其后。
兩人把作案工具藏在地道里,把石板推回原處,用來掩人耳目的芍藥卻種不回去了。
這隧道入口窄小,里面卻還算寬敞,董曉悅一米七的身高,可以手腳并用地爬行,并不如她一開始想象的那樣只能匍匐前進。
這么一條地道也不知道挖了多少年。
董曉悅跟著子柔摸黑爬出一段,想起花園里的一片狼籍,不免有些擔心:“被下人們看見不要緊吧?”
子柔輕聲道:“門子不進內(nèi)院,其余那些人,已經(jīng)被我殺了。”
董曉悅看不到他的表情,卻直覺他在笑,不由打了個寒顫。
方才沒覺得漆黑的地道有什么可怕,現(xiàn)在那黑暗卻如有實質(zhì),從四面八方向她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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