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過后，春獵之事便開始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起來了。縱然有前朝廢后之聲不絕于耳，但如今這后宮之中，長了眼的都知道，戚氏最是得寵。

        她打了貴妃，砸了太后也不見真的有什么懲罰，戚家已倒還能在宮里耀武揚(yáng)威，看來是有些本事的。

        戚常念倒是不知道外頭怎么議論自己，只知道近來鄭貴妃自己都焦頭爛額，確實(shí)沒有時間來找她的麻煩。

        咸福宮里，鄭蓉兒砸了好些東西，破口大罵道：“那個孽種還想進(jìn)我鄭家的門！我告訴你休想！”

        身旁的侍女翠兒小聲道：“娘娘小點(diǎn)聲，別叫旁人聽見了。”

        “還用小聲嗎！你都知道了，外邊早就不知道傳成什么樣了！”鄭蓉兒怒道。

        她原是在戚常念這兒受了委屈，想要找父親幫忙，可誰知道，翠兒回來竟是帶來這樣一個消息，而且還聽說那個賤人和她也不過一般大，孩子都七八個月了，她抱著孩子欺壓上門，逼著她母親認(rèn)下她二人的身份。

        她母親乃是太史令之女，居然被一個不知羞恥的外室給欺上了門，真是奇恥大辱！

        想不到她父親竟然也會做出這樣的事！

        看看如今這些腌臜事，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個在外風(fēng)光無限，清風(fēng)傲骨的太傅，以及平日里對自己百般寵愛的父親和這個被外室找上門來要說法的懦弱男人聯(lián)想在一起。

        鄭蓉兒捏緊了拳頭，她咽不下這口氣，也絕不能接受自己的父親是這幅模樣！

        她又想起自己，當(dāng)初紀(jì)昀深是如何哄著她的，如今又是怎么當(dāng)著她的面和戚氏那個女人舊情復(fù)燃敷衍她的。

        她捏緊手指，長甲齊肉盡斷，十指連心，疼痛從指尖蔓延到心口。

        眼眸中帶著狠厲與決絕。

        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只有掛在墻上才會安分。

        鄭太傅私生子一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這般私德有虧，哪里還坐得穩(wěn)太傅一職，朝堂上轉(zhuǎn)頭參他的折子堆積如山，不過好在鄭嚴(yán)跟腳深，暫時害穩(wěn)得住局面，他尋了個由頭告了病假，好些日子不曾出現(xiàn)在眾人眼中了。

        前幾日，紀(jì)昀深還提過一嘴，此次春獵鄭貴妃就不去了。

        戚常念淡笑了一下，沒有說什么。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鄭嚴(yán)如今的下場不過是自作孽不可活。而且比起她戚家的結(jié)局，這又算得了什么。

        春獵開賽的那天，風(fēng)和日麗，晴空萬里。

        文臣武將，王公貴族但凡能上馬的都來了，紀(jì)昀深瞧著心情也很不錯。

        在開賽前就將獎賞加碼，道：“今日獲勝者不僅賞白銀千兩，還賞羊脂白玉如意一對。眾卿可要好好比啊。”

        紀(jì)成舒在底下也換了一身騎裝，平日里瞧著不大可靠，這會兒卻顯得身形精瘦，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瘦弱。

        他一揚(yáng)弓，高聲道：“皇兄，那這玉如意可要是我的了！”

        紀(jì)昀深笑應(yīng)道：“且看你的真本事。”

        號聲起，賽場開獵，乘風(fēng)御馬，眾人齊齊飛奔而出，看上去便氣勢十足，可撼天動地。

        戚常念坐在輪椅上看著這一切，她也曾上那其中一個，也曾騎馬射箭，快意人生。

        可如今，她摸著自己的腿，手指不自覺地就收攏。

        紀(jì)昀深見眾人散去，便徑直來找戚常念。

        他眉眼輕松，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放松的機(jī)會，要和戚常念好好膩歪膩歪。

        可戚常念觸景生情，臉色一般，瞧著興致便不高。紀(jì)昀深約莫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叫李德善牽來一匹寶馬，然后不等她拒絕就直接把戚常念抱上馬，揚(yáng)長而去。

        春草和明瀟在身后懵逼了一瞬，明瀟剛要去追，就被人攔了下來，李德善摸著下巴，笑呵呵道：“這種時候，明瀟姑娘就不要去湊熱鬧了。散了吧。”

        他樂顛顛地回營帳里準(zhǔn)備晚間的吃食去了。

        戚常念見他牽馬的時候就有一瞬間不好的預(yù)感，沒想到他居然會強(qiáng)行帶她騎馬離開。

        冷風(fēng)刮在她臉上，眼睛都睜不開，青絲胡亂飄揚(yáng)，她因?yàn)闆]準(zhǔn)備參加春獵，所以穿的也不是騎裝，長襖加上雪披，衣服厚重不堪，完全不好施展，只能依靠身后的人，她語氣有些冷道：“紀(jì)昀深，你做什么！快放我下來！”

        紀(jì)昀深駕馬前行，速度反增不減。

        他摟緊了懷中的人，大聲道：“念念，我?guī)�你去個地方。”

        戚常念憋著一肚子的火，她討厭他的自作主張，可眼下也只能受制于人。

        快馬揚(yáng)鞭，冷風(fēng)拂面，有一瞬間她好像又感受到了曾經(jīng)那些肆意人生的模樣。她也曾是天之驕女，也曾是讓人艷羨的人，也曾有機(jī)會自己獨(dú)自駕馬飛揚(yáng)甚至奪下春獵賽的頭籌。

        可是如今，她失去了所有。

        戚常念眼神略帶空洞地看著眼前的景色，神色麻木。

        紀(jì)昀深帶著她騎了很遠(yuǎn)，直到獵場盡頭看見一條小河，他才讓馬停下，然后攙扶著戚常念下馬。

        馬背上坐久了，戚常念腿有些受不住。

        下馬的時候差點(diǎn)摔倒在紀(jì)昀深身上，他倒是樂意了，可戚常念是真的整個臉色都臭了，這無非就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她現(xiàn)在是個離不開人的廢人。

        紀(jì)昀深把她扶到一旁，眼前是一片草地，背后是一片密林，才立春不久，地看上去還是一片青黃不接的模樣。

        不遠(yuǎn)處的一條小河淅淅瀝瀝地流淌著，在這春日里帶來了一絲生機(jī)。

        這般場景，戚常念如何還能想不到是什么地方。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此處。

        恍惚間算來，應(yīng)該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啊，歲月如梭，來京城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后半生的時光都會被困在此處。

        而這一切的開始就是這一場初見。

        紀(jì)昀深就坐在她身旁，席地而坐，看起來根本沒有帝王的威嚴(yán)。涼風(fēng)吹在兩個人身上，他緩緩開口，“我們好久沒來這兒了。”聲音里帶著慨嘆。

        他回眸看著戚常念，如今的她已褪去了青澀和嬰兒肥，緊致硬朗的下顎線給她平添了一絲英氣冷艷。

        說實(shí)話，戚常念不是他見過最漂亮的，論容貌不說他自己，便是鄭蓉兒都勝她一籌。

        可是她身上帶著的韌勁和自信是別人沒有的。

        也是他沒有的。

        他永遠(yuǎn)都能記得她猶如天神降臨一般將他從瀕死的邊緣解救下來的場景。

        她顧盼神飛，神采飛揚(yáng)的模樣就像是會發(fā)光。

        只需要一丁點(diǎn)就足以照亮他的整個世界。

        他曾有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當(dāng)年救自己的不是她，他們還會不會有今天？

        可不會有如果。

        人啊，年紀(jì)大了，就開始憶當(dāng)年了。

        紀(jì)昀深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一聲。

        戚常念掃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紀(jì)昀深望著她，眉眼深邃，柔聲道：“想起我們第一次初見，你救下我的事情。”他的聲音帶著些許原野的空曠，“那時候你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聞言，戚常念也笑了。

        他居然還有臉提那時候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他們怎么會走到今天？她又怎么會落得這個下場？

        怎么，這是勝利者對囚困者的炫耀和羞辱嗎？

        要來揭開她的傷疤告訴她當(dāng)初她有多么愚蠢？還是他蠢到以為他們之間的裂痕是過去那點(diǎn)回憶可以修補(bǔ)的？

        她實(shí)在是不想配合他演這些往日回憶，恩愛情深的戲碼。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是徹徹底底的恥辱。

        “是啊，若不是我初生牛犢不怕虎，紀(jì)昀深，你又怎么可能算計(jì)得了我？”她回眸深深地直視著他的眼睛，冷笑一聲，“如今想來，那場英雄救美，應(yīng)該也是你的算計(jì)吧？”

        她“嘖嘖”兩聲，搖搖頭，“我當(dāng)初有眼不識泰山，真是太小瞧您了。”

        紀(jì)昀深唇角的笑微僵。

        原來，對他來說，是充滿歡喜的回憶對她未必見得。

        即便他此刻解釋當(dāng)初初見真的是一場意外，她也不會相信。

        就連當(dāng)初梅嬪在得知他被戚家女救了之后，第一反應(yīng)也不是來看望他的傷勢，而是特意來夸獎他，笑意綿綿道：“沒想到你的心思比我還要深遠(yuǎn)，竟是打到懷遠(yuǎn)大將軍的女兒身上了。”

        她撐著腰，戴著幾根寒酸的珠釵，看見了他臉上和腿上的傷口，又看看旁邊戚常念送來的上好藥膏，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點(diǎn)評，“這招苦肉計(jì)用得不錯。她們那些邊關(guān)來的蠻子就喜歡英雄救美，體現(xiàn)自己的強(qiáng)大，男女都一樣。會幾招功夫，就威風(fēng)得不得了。”

        她摸著自己早已失去了當(dāng)初絕代風(fēng)華的臉蛋，自傲道，“多虧了我把你生得這般美貌，瞧起來你這就把她勾引得很好嘛。想當(dāng)初你父皇就是這么對我一見傾心的……”

        紀(jì)昀深聽著，沒有出聲反駁。

        后來戚常念幾番示好，他還曾拒絕過。

        可唯有一次，他身邊的老仆被七皇子戲耍打死了，而皇后還偏私，隨意給他換了個奴才回來。

        他才開始接受戚常念的好。

        他承認(rèn)，這往后全是利用，她對他早已情根深種，他根本不需要太費(fèi)心力就可以輕易拿捏住她，更何況他還將那些齷齪心思都用來引她上鉤，那些時日，紀(jì)昀深親眼看著他越陷越深，對自己越來越癡迷，她甚至都不懂得一點(diǎn)欲擒故縱的道理，讓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他想起戚家要離京之前她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那時，她常常在他眼前晃悠，可又總是欲言又止望著他不好意思說出口，她總以為是自己不開竅，又或者是自卑不敢說，明里暗里地提示過兩回，見他不接話還總是生悶氣。

        那時的他只要輕輕甩甩鉤子，甚至都不需要放什么餌，她就雀躍地跳出水面，恨不得自己鉆進(jìn)他的網(wǎng)里。

        而他見時間差不多了才說出那句，“留下來。”

        她也真的留了下來。

        此后，戚家也徹底被他一介廢太子綁定。

        紀(jì)昀深垂眸，嘆了口氣，又道：“念念，其實(shí)我一直……”

        他囁嚅半響，最后無話可說。

        “若陛下是來找我億往昔的，那陛下找錯人了。”戚常念冷嗤一聲，自己支撐著站起身，寒聲道，“我不想和你演這些舊日情深的戲碼，陛下也不要自作多情，捅破了你我這最后一絲體面。”

        她看著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涼涼道，“陛下那么聰明，應(yīng)該猜得到我什么心思，沒出事之前，大家表面上過得去就算了，若真要深究，恐怕陛下欠我的下輩子都還不清。”

        她走到黑馬旁邊，自己掙扎著就要上馬，卻被紀(jì)昀深一把抓住手腕，他看著戚常念的眼睛，很想像她那樣也說些狠話，可是又舍不得，啞聲道：“念念，你真的很想要嗎？”

        四目相對，戚常念隱隱猜到他在說什么，卻又不敢承認(rèn)，她揚(yáng)唇冷笑，“要？我想要什么？你又知道了？嗯？”

        紀(jì)昀深撥開她額間的碎發(fā)，眉眼間極度溫柔地看著她，輕道：“再等等吧，我還有禮物要送給你。”

        他把戚常念抱回來，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包裹，然后自己一個人在小河邊折騰。

        戚常念就在他身后看著。

        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

        紀(jì)昀深準(zhǔn)備好了一切也只敢站在她身邊不出聲。他只是想多和天待一會兒，只有他們兩個人，即便是不說話也好。

        直到晚間，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戚常念覺得有些冷了，紀(jì)昀深將自己的衣裳蓋在她身上，然后走到小河邊拿出火折子點(diǎn)亮。

        突然之間，轟響一聲。

        天空之中，一片明亮。

        一朵接一朵漂亮的五彩斑斕的煙火燃放升空。

        她想起了在廢太子府里最貧寒的那些日子，那年新年，他們?nèi)雽m被訓(xùn)之后就偷溜了出來，大街上，到處張燈結(jié)彩，花燈盞盞，還有璀璨的煙火。

        那時候兩個人手拉手，笑得好高興，她說：“紀(jì)昀深，以后你年年要為我放煙花！”

        他笑看著自己，摸摸頭，“好。”

        紀(jì)昀深看著她愣怔的神色，悄悄走到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抬頭望著天空中的煙火。

        心底默默道：姐姐，你會如愿以償?shù)摹?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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