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冢康介無法斷定在前方與蒙疆軍騎兵團激烈交火的究竟是不是八路軍，其后奈良少佐帶領的尖兵，也遭到不明武裝阻擊退了回來。夜色實在是太黑了！聯隊長大佐又看了看懷表，離預定的進攻時間仍有將近十分鐘，眼下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偷襲的計劃已經夭折！

　　八嘎。

　　從文城特務機關之前提供的情報來看，八路軍在關門山西麓屯兵的兩個村落相距只有十幾里，如今河口村這邊打得驚天動地，更南邊的西坪村恐怕早聽到了，如此，再死板地等待那個十點整兩路同時作戰的約定，意義已經不大。

　　“少佐，兩個中隊立即梯次展開，向河口村方向攻擊前進！”

　　下達命令的同時，大冢要通信兵即刻聯絡從南同蒲路沿線出發的旅團參謀長河口大佐，告知對方這邊提前開始了戰斗，要參謀長與秋明大隊便宜行事。他無法想象參謀長接到這個消息時的憤怒情緒——自己作為火線飛速晉升的聯隊主官，在河邊參謀長那里一向不受青睞。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中，奈良少佐也不敢使用迫擊炮、擲彈筒乃至九二步兵炮，因為幾乎沒有射界可言，搞不好，榴彈、炮彈就直接打到蒙疆軍的腦袋上了。他回憶了一下剛才遭遇到阻擊時的火力：步槍居多，應該沒有機槍。奈良少佐下令，將第一梯次那個中隊的全部九挺輕機關槍，統統調動到前列，一旦再遇到剛才的阻擊線，立即全體開火，為中隊掃清障礙。

　　八路軍林師二營5連的這個阻擊排，遭到的就是這九挺大正十一式的猛烈掃射！

　　臥在荒原上的全排四十幾名戰士，的確沒有機槍，他們人手一枝步槍，除了三八大蓋就是中正式，正朝著對面的黑夜拼命地射擊，他們看不到重新蜂擁而至的日本兵究竟有多少，但僅從劈頭蓋臉掃射過來的密集機槍彈雨，也能夠掂量出敵人來勢之洶洶。不過，或許仍是夜黑的原因，日軍機槍射手沒有看到對面幾十丈開外的八路軍戰士全部都趴在地上，所以機槍子彈幾乎都擦著八路軍的頭皮飛過去了。

　　這個意外導致5連的阻擊排在開戰十幾分鐘后、仍然頂住了一個中隊日軍的前進腳步，倘若是在白天或有月色的夜晚，就憑該排光禿禿無遮擋的所謂“陣地”，在如此強大的火力網下恐怕早已傷亡大半。

　　阻擊排的排長雖然接到了撤向河口村的命令，可是對面的日軍火力極為兇狠，此刻不要說起身跑，就是頭和肩膀稍微抬得高些，也有可能被彈雨擊中。偏偏在這時，身后又響起了越來越近的槍聲！

　　那是緩過了一口氣的蒙疆軍騎兵團，返身殺了回來。

　　杜東強終于與大冢康介聯絡上了——與之纏斗的八路軍突然邊打邊撤往遠端的村落，給了蒙疆軍喘息的機會——騎兵團長在步話機里向日軍聯隊長匯報，聲稱剛才突然遭到了敵軍的多面圍攻，目前該敵主動脫離戰場，逃向河口村。

　　這一刻，大冢康介已經能夠肯定，襲擊蒙古騎兵的就是八路軍，他來不及多想八路是怎么反打了己方一個偷襲的，當即命令驚魂未定的杜東強組織一個連的規模，夾擊位于奈良少佐正面的、很可能也是八路軍的阻擊陣地。

　　吳子健是直到指揮5連分別退入了河口村和山口工事之后，才驚覺到負責警戒豐店方向的那個排并沒有撤回，而這時，激烈密集的槍聲正越來越清晰地從那個方向傳來。

　　剛才與蒙疆軍混戰得昏頭脹腦的吳子健，沒能及時地分辨出在后面警戒豐店方向的臨時陣地同樣與敵軍交上了火，并且那股敵軍還是精銳的日軍大冢聯隊一部。現在，5連長李天林帶著三個排登上了山口處的緩坡工事，那里有兩挺九二重機槍，易守難攻；吳子健自己則與5連副連長帶著兩個排撤進了河口村，與敵工隊長肖俊平匯合一處。不料，剛剛想喘口氣，副營長就猛然從遠處還在猛烈響槍的方向，意識到了自己派人去傳令撤退的那個排：第五排，可能失陷了。

　　肖俊平看出了吳子健的驚惶，后者正急赤白臉地要5連副連長馬上重新組織隊伍，準備殺回去營救。冷靜的敵工隊長卻一把拉住了副營長的上衣袖子：

　　“不可妄動，我擔心這次來偷襲的不單單是漢奸騎兵，假如日軍跟進在他們后面，那眼下的敵我力量對比就更加懸殊了。”

　　吳子健用力抖落肖俊平的手，眼睛冒火地吼道：“那咋辦？眼睜睜地看著五排長他們全軍覆沒？！”

　　肖俊平從來沒有經歷過副營長用如此粗暴的態度對待自己，但他還是咬著牙勸道：“副營長，你是這里的最高主官，你想到的不應該只是一個排，你得為整個河口村防區負責。”

　　吳子健又要發火，卻幾乎同時被肖俊平低沉但決絕的語氣鎮住了：沒錯，眼下軍情緊急，敵人顯然是奔著偷襲整個河口村而來的，很有可能在蒙古騎兵的后面還有大批的鬼子！

　　5連的副連長本來躍躍欲試地要集合隊伍，卻見吳子健猶疑起來，頓時急了：“副營長，老劉他們處境危急啊！”他所說的老劉，就是五排排長。

　　看著副連長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莫衷一是的吳子健張口結舌，半天沒有說出話。

　　在熄燈之前，教導員劉樹興致極高地邀請女兵張繡一起喝了茶。

　　以往，西坪村的夜晚與山西大多鄉村的夜晚一樣，在燃起燈火不久很快就又都逐一熄滅了，即便是在太陽很早就落山的冬季。這么做，一則是出于珍惜節約蠟燭、燈油，二則，鄉農們也確實日落后無所事事。

　　八路軍林師二營進駐這里后，村子早熄燈的習慣多多少少被打破了一些。除了5連留駐河口村，二營其余的三個步兵連、一個騎兵連外加營部、衛生隊、炮兵班，計有八百多人涌進了村子，大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和中年人，吃罷晚飯后，他們絕對不肯像老鄉那樣很快吹燈上炕的。所以夜晚的西坪，就頗有了百家燈火的氣象。

　　劉樹素來有喝茶的喜好，紅軍長征時期的顛沛流離都沒能影響他這個喜好，到了陜北以及山西后，就越發喝起來了：上午要喝，下午要喝，興致上來了，晚飯后也喝一點。今晚教導員有興致，甚至拉著自己的工作副手張繡一起喝上了。

　　西坪村最重要的減租減息工作，由村戰地總動員委員會主任劉樹親自主抓，副主任張繡協助。二營剛一進駐西坪村的時候，按照劉樹從前在江西蘇區的經驗，他是主張對村里的地主直接下手的：沒收其土地和財產，分發給農民。然而令教導員沒有料到的是，那些沒有土地的農民，并不支持八路軍這么做，在他們的心目中，東家（即地主）的土地和財產，都是東家們祖祖輩輩辛辛苦苦掙來的，他們只是租了東家的土地種莊稼，絕無強占之理。

　　無奈之下，劉樹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西坪村實行減租減息，而這具體的操作方式，也是二營尚未離開林師之前，劉樹與其他營連的政工干部參加八路軍總部舉辦的有關學習班學到的。

　　減租減息在西坪倒是很快實行起來了，戰亂年頭，農民的生活越發窘困，能夠在外力的干預下少交給東家一些租子，他們雖難免感到虧心，但暗中還是滿歡喜的。于是，減租減息之后，擁護八路軍、擁護共產黨的村民，一天天地多了起來。

　　這當然要讓劉樹心花怒放。在村公所，晚飯后與張繡的對飲茶水之際，教導員就結合減租減息的良好開端，暢談了很多宏圖大志、革命理想，說得年輕的張繡也興奮不已。談笑間，劉樹突然發現自己的女副手似乎較從前更漂亮、更嫵媚了。畢竟，根據地有規律的和平生活，比奔波和戰火更容易讓女性煥發本來的魅力。劉樹感到了莫名的沖動和喜悅，油燈下打量張繡的眼神，開始有了些迷離。

　　兩個人談到了將近九點鐘，比平時的熄燈時間還要晚。當張繡提出告辭的時候，教導員甚至頗為意猶未盡。

　　送走張繡，村公所的油燈也一直亮著，心潮起伏的劉樹，在昏暗的燈影里，細細回味著女兵張繡的諸多細節。

　　突然，村公所的外面響起了哨兵與人急促的對話，劉樹一怔，還未等他發問，營部的一個通訊員就急急地闖進了來：

　　“教導員，營長請你馬上去營部！”

　　從溫柔鄉里驚醒的劉樹，頓時緊張起來，好在他還沒有解衣就寢，當即就穿了大衣直奔關帝廟——營長馮長治，將營部就設在了關帝廟——還未到廟門口的時候，劉樹就看到騎兵連長夏連山和六連長王雙龍從廟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老劉，河口村可能有情況，”馮長治已經全副武裝，見了教導員劈頭就是一句：“我們設在村外北面的幾個游動哨，剛才確信都聽到了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槍炮聲，斷斷續續，但一直沒消停。”

　　劉樹一張臉變得蒼白：河口村！吳子健！那里又怎么了？！

　　“老吳那里還沒有消息送過來，為防萬一，我已經讓王雙龍集合六連待命，同時夏連長帶一個騎兵排，立刻趕往河口村！”

　　還沒等劉樹再說話，突然，村外不遠的方向，傳來了幾聲槍響，聲音之清晰，在這寂靜的冬夜里格外震撼。

　　槍聲，來自村子西面。

　　劉樹情急地喊了一聲：是西面的游動哨！

　　這一回，輪到馮長治的臉色變得蒼白了，經驗豐富的林師二營長，瞬間意識到：這里村外的響槍、與遙遠的河口村傳來的槍炮聲，絕非孤立的情況——敵軍正在聯合進攻關門山的八路軍根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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