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桃花樹下(八)
君瓏在自己房間用過晚飯之后,便去床上躺著休息了。
她真的很累了。
從左月向江息發(fā)兵起至今已經(jīng)兩年有余,本來因為年節(jié)的原因雙方協(xié)議停戰(zhàn),如今流民中突起疫情,雙方面上是將協(xié)議時間默契地延長,實際上都是在等待時機罷了;如果兩國往日情誼真的存在,那就不必有戰(zhàn)爭了。“看誰更有膽吶,”君瓏抬起右手輕輕揉捏眉間,本來兩個國家的事情由不得她這個普普通通的左月百姓有插話余地,可不知為何,繼向江息發(fā)兵之后,左月皇帝對君府也有步步緊逼之意:君府本是安處東邊一隅,可在一年前,本是當閑差的二哥突然被提上了高位,連八竿子打不著的丞相如今也去拜訪君府。“估計清影堂也快了。”又是一聲嘆息。
君府的重擔(dān)或許輪不到她去憂愁,但是作為清影堂的堂主,她必須以清明的身份擔(dān)負起屬于她的責(zé)任。
“咚,咚,咚。”
君瓏稍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衫,走到茶桌旁坐好,“進來吧。”
看著打開的門,檸虎站在門外。雖然檸虎是十八的年紀,但已經(jīng)長得和南叔一般高了。就著月色,在君瓏看來,他真的像是一個大人。
“坐。”
檸虎將門帶上,乖乖地走到君瓏旁邊坐好,“師傅,您找我?”
翻出兩個茶杯,君瓏開口道:“不需要敬語,我不過才大你五歲。”檸虎點點頭,接過君瓏遞過來的茶杯,“那師傅你找我有什么事?”
“誰帶你來清影堂,誰讓你來拜我為師的?”
檸虎還未將茶送到嘴邊,動作微頓,他沒想過瞞著君瓏,只是他沒想到君瓏察覺得這么快,而且如此直接地詢問他。
“不愧是師傅。”檸虎將茶杯放好,在心里思考了一下措辭。“是我的救命恩人。”
君瓏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故事。
檸虎看向窗外的月亮,即便茶桌上有燈,又怎敵得過月亮的光輝。“我只是江息一個普通農(nóng)戶家的孩子。平凡普通就意味著,在戰(zhàn)爭面前,我們毫無抵抗之力。別說我在的那一個村了,我們整個鄉(xiāng)都成了這場戰(zhàn)爭的犧牲品。”
“那你之后怎么又去做守城軍了?”
“我是想從軍,可我想做的是戰(zhàn)場上的士兵!”說到這里檸虎言辭有些激動,“從來不是什么守城軍……師傅,你能理解我那種感受嗎?那些人不管你有什么本事,隨便看了我一眼就安排我去做守軍;而我守著城門口,看著富商巨賈對戰(zhàn)爭毫不在意,依舊自在地談天說地;流離失所的百姓隨時會因為沒有一口吃食而絕命……如果有能力的人那時候能出手,能來救救我們,我的鄰里、我的爹娘或許就……”
“所以那天你是把我當成……”君瓏看著檸虎,眼里多了幾絲擔(dān)憂;說白了,他也不過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下僥幸獲生的人罷了。
檸虎尷尬地揉捏自己的后脖頸,“那天我以為你是過路的富人,看你不順眼,意氣用事了……但是師傅后來那番話絕對讓我醍醐灌頂,我也意識到問題出在我身上,所以才想著來找?guī)煾怠!?
“你那位救命恩人帶你來的鯉城?”
說到這位救命恩人,檸虎更加激動了,“是啊,師傅,我和你說,那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秀最瀟灑的人了!我敢和你保證,他以后絕對會成為一位大人物的!”
看著心潮澎湃的檸虎,君瓏心里對他的描述毫無波瀾,甚至忍不住開口嘲諷他,“是你見過的人太少而已。”
“怎么會!”檸虎想要反駁君瓏,瞬間又覺得有些不妥,“師傅當然也是很優(yōu)秀啦。對了,他現(xiàn)在就在鯉城,明天我?guī)麃斫o你看怎么樣?師傅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君瓏連忙擺手,“行了,你快去休息吧。”
見君瓏不感興趣的模樣,又被下了逐客令,檸虎有些不盡興地起身,“那師傅你也早些休息。”
“等等。”
“師傅你又想聽啦?”
“不是,麻煩幫我把餐盤帶走,送去廚房。”
翌日(三月十七日),君瓏早早去到議事堂等著與沈南星碰面,打算和他說一說關(guān)于昨晚指派給檸虎的“拜師任務(wù)”。見到君瓏真的在等他時,沈南星不免驚訝,他以為趕了一天路的君瓏指定會睡到日上三竿。
“南叔,”君瓏為沈南星添好茶,“你猜我會讓檸虎那小孩做什么?”說完眼眸帶笑地看著他。
“你是要他去歐陽復(fù)那兒調(diào)查那兩位老人吧?”沈南星拿起茶杯,初入口些許苦澀,回甘很足,“然后讓他順路看望燕北的那對母子。”
“不愧是南叔,”君瓏眼睛的笑意更濃了,“就是如此。”
“所以你喊我來,是希望我暗中保護他們。”沈南星的語氣平穩(wěn)肯定,“哪天走?”
“十九日。”說完君瓏便起身,“怕耽誤你時間才約你這么早的,現(xiàn)在愈發(fā)不想起早了,以前……”
沈南星兀自喝著茶,聽著君瓏講話。他一直覺得君瓏的聲音很好聽,正經(jīng)時、醉酒時、慵懶時,包括現(xiàn)在突然回憶之前的難過時。看了一眼君瓏右手小指的環(huán)戒,沈南星終歸是沒有出聲。
昨天沈南星和君瓏在議事堂處理了一天的事務(wù),所以今兒他挑著時間才去,好讓君瓏能再休息一下。可惜等到早飯結(jié)束后半個時辰,他也沒有見到君瓏。
“李大伯,”沈南星來到側(cè)院,正巧喊住李瓊,“您今天看到過清明嗎?”
李瓊手里正抱著一個竹筐,“堂主一大早去廚房裝了一包袱的水果,又把我和老伴這幾日做的小玩意兒買了去。”說著李瓊向沈南星展示了空空的竹筐,“出門不到一刻鐘,她是去桃花大院看孩子們了吧。”
“我知道了,您接著忙吧。”沈南星微笑著離開,他都忘記今天是鯉城五天一次的大集了。算了,等她晚上回來再說吧。
鯉城東城門過了護城河再走五里處有一片大面積的野生桃林,并不在左月駐城軍隊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也幸得如此,這桃林生得極美。清影堂兩年前專門在這桃林之中開辟了一個小院落,供受戰(zhàn)爭迫害的人落腳生活,在旁人看來只是個普通的大院;兩年來,君瓏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時都會向合自己眼緣的難民發(fā)出邀請,邀請他們?nèi)胱√一ù笤海珜嶋H上君瓏總會被當作瘋子或者人販子,愿意跟她走的人并不多。
這里距離鯉城不算遠,桃花林后有山丘,東邊有河流,大院里的人可以自由走動,也可以隔三差五去集市轉(zhuǎn)轉(zhuǎn);只是可惜,這里終究不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君瓏專門安排清影堂的人每逢大集都得帶一些糧食水果來看望大院的人,如果君瓏恰好在堂里,她就會親自來。
君瓏將阿騮拴好在桃花大院門前的籬笆上,院子里三三兩兩坐著擇菜的婦女,君瓏微笑著同她們一一打招呼,隨即聽到一聲小孩子的驚呼,君瓏還沒來得及放下手里的包袱便被一眾小孩子圍了起來。一聲聲“姐姐”叫得君瓏開心又難過。
“看我給大家?guī)裁春脰|西來啦。”于是小孩子又沖玩具看去,君瓏望著一群小孩子快樂地玩鬧起來,卻隱約覺得一絲不對勁,“小紅,大寶呢?”被喚到名字的小紅拿著一個竹編蟋蟀走到君瓏跟前,“大寶應(yīng)該在東邊的桃花泉,姐姐,放心,他丟不了的。”
小紅和大寶是孩子里的兩個頭頭,一個自稱桃花郡主,一個自稱桃林大俠;君瓏雖知小紅不會騙她,但她還是略微不放心。和身邊的大人說了一聲,君瓏向桃花泉走去。
春風(fēng)拂面,滿目桃花,入春后君瓏便想來了,可惜一直不得空;還好沒有錯過桃花的短暫花期。說是桃花泉其實根本不是泉水,只是當時桃花大院的人一直覺得“東邊那河”喊起來不好聽,沈南星便隨口說了一個桃花泉,眾人欣然采納。
君瓏一邊想著關(guān)于桃花大院的舊事,一邊在桃花中前行;遠遠望到一身影,靜站在桃花樹下、桃花泉邊,忽而風(fēng)起,揚起他未束的長發(fā)和身上的白衣。君瓏放慢腳步,卻不免出了些聲音;男子回頭,君瓏這才發(fā)現(xiàn)他雙手交叉懷抱著一把長劍。男子并不驚訝,好像本就是在這里等她一般;二人便靜靜地互相望著,任風(fēng)卷桃花。
君瓏好久沒有仔細去端詳一副生面孔了,不知是這桃花作祟還是河水叮咚伴音,眼前一襲白衣的男子就這樣闖入了君瓏的眼里,像是走馬燈,像是桃花蕊。
男子就這樣讓君瓏看著,他并不討厭這種感覺。直到大寶走過來,二人依然維持著之前的動作。
“大哥,”大寶懷里抱著一堆桃樹枝,君瓏回神,后知后覺自己剛才的注視實在有些唐突。
“誒,清明姐姐,你怎么來了?”
君瓏伸手揉捏自己的眉心,收了心思,“聽小紅說你在這邊,我不放心,來看看。這位是……?”
“叫我阿屹就好了,屹立的屹。”
男子在大寶開口前說道,看上去他并不想讓別人來介紹自己。君瓏循著聲音看去,男子還是那副溫和的模樣,君瓏也友好地自我介紹道:“在下清明。”
“久仰。”
此時君瓏已經(jīng)平復(fù)了自己的心情,淡淡地對大寶說道:“再不回去,玩具都要被大家拿走了。”
大寶聽聞忙要走,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我走了,大哥怎么辦?”
“來的路上我忘記買糕點了,所以我和你這位大哥一起去趟集市。”君瓏坦然地說道,她確實是有意支開大寶的,她得探一探對方的虛實。見大寶抱著桃樹枝跑遠后,君瓏轉(zhuǎn)身看向阿屹,此刻他已經(jīng)將劍佩好,右手無聊地垂在一側(cè),左手輕握拳橫在腰前。
“賞個光,一起吧。”君瓏向阿屹發(fā)出邀請,對方欣然接受。
二人去往集市的時候,特意避開了桃花大院的路。
“阿屹是嗎,你怎么來桃花大院的?”這人不簡單,竟然摸到了桃花大院還讓最不服人的大寶喊了大哥。
阿屹并沒有在意面前女孩子的單刀直入,欣然回答道:“五天前,三月十三日。那一天我和檸虎進城;本想隨便找家面館解決一下溫飽問題,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大寶,我們……”
君瓏聽著對方的聲音,方才聽了幾個字便覺得他聲音溫柔,讓她莫名想起小時候母親為自己做的第一件棉衣。這般溫柔也像極了自己的一位故人;君瓏看著身前那個高挑的身影,慢慢停下了腳步。
阿屹聽到自己身旁沒了腳步聲便自然地轉(zhuǎn)身回頭,只看到一個姑娘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自己,倒真是一點兒都不避諱。君瓏還沒來得及移開自己的目光,便又聽到了那聲音,“好看嗎?”
君瓏微微偏頭,即便是被識破也挺直了背繼續(xù)向前走,走到阿屹身邊時突然反應(yīng)過來,“檸虎?你就是檸虎的那位大哥?”
阿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看來你倆相處得不錯。”
等到君瓏走過來和他并肩,阿屹再次開口,“大寶一個小孩子,穿著樸素卻被一群地痞流氓纏上了;正好被我和檸虎撞見,我便順手幫他解了圍;檸虎看小孩子可憐,估計是想到了他自己……我倆便請他去三景客棧吃了晚飯。晚飯后本該分開,可是大寶纏上了我。”說到這里阿屹停下了,慢慢看向君瓏,小小感嘆一聲,“小孩子真好啊,只要救他一命,便可以成為他心里永遠忘不掉的英雄。”
正在捋思緒的君瓏等不到下文,一側(cè)身便直直跌進一雙溫柔的眼眸,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下,君瓏不禁皺眉,這個人自來熟的親近讓她有些不舒服。“后來呢?”君瓏問了一句,又抬步向前走。
阿屹自知過于明顯,稍微收斂了自己的眼神,“吃過晚飯后大寶說天色晚了他回家不方便,檸虎便留他在三景客棧住了一宿;第二天他帶我們來了桃花大院。院里的大人一晚上沒睡,在林子里到處找人;要不是我護著大寶,他少不了一頓打。之后這幾天我就一直留在大院里了,直到今天見到你。”
君瓏一路聽下來,感覺對方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大院的小孩子也不會假裝親近一個外人。君瓏想到這里不禁感慨,大寶明明就是個鬧騰的小孩子,南叔非說他筋骨不錯,每每來大院都想收他做徒弟,可惜大寶不知怎的,就是不肯來清影堂。沒想到南叔差的最后一步,就是在大寶面前露一手。
這下好了,君瓏瞅了一眼身旁的人,被人捷足先登了。
出了桃花林,再走幾分鐘便上了直通集市的大路。君瓏對阿屹的說法消化完畢,接受了他和檸虎被桃花大院接納的事實,“那檸虎是你送去清影堂的?”
阿屹聽到之后卻搖頭否定,“我只是帶他來鯉城,去清影堂包括拜你為師都是他自己的決定;非要說的話,我也只是在聽過他的決定之后沒有反對罷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在清影堂呢?”
“你誤會了,他是在見過桃花大院之后才去的清影堂,遇到你是他沒有想到的;只能說是緣分吧。”
“那么他為何要拜我為師?因為我在金嶺城門說的那幾句話?”君瓏還是有些在意檸虎拜師的原因。
“那是他來鯉城的原因。”阿屹有問必答,沒有絲毫不耐煩。“他一開始只是想來看看左月都城的風(fēng)氣。換個簡單的說法吧,如果說我現(xiàn)在是大寶心目中的英雄,那你就是檸虎心中的巾幗了。”
“巾幗二字我擔(dān)不起,”君瓏立刻出聲拒絕這樣的高帽子,“那天在金嶺,我確實是急了些;檸虎我見過了,我蠻喜歡的,收來做徒弟應(yīng)該可以。”
阿屹聽到這里的時候眉頭微微皺起,“你對自己的徒弟都這么喜歡嗎?”君瓏不以為意地回答:“當然,我收徒也不是那么隨便。既然能收作徒弟,那肯定是自己喜歡的。”
“那你看看我,我能做你徒弟嗎?”君瓏倒是聽清了對方的話,但她不理解:眼前這位大哥看上去歲數(shù)和自己差不多,一副人高馬大的樣子還想拜自己為師,這是在拿我開玩笑嗎?
君瓏上下打量他一番,“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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