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嘉木成林(三)
“嘉林,吃飯了。”
我用衣襟包著剩下的九個柿子,略帶驚訝地回頭。這是那晚過后三天來母親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應了一聲,將柿子放到木筐里,而后進屋。桌子上依舊是擺著四雙筷子,母親將一碗蛋羹端到我面前,“趁熱吃!蔽尹c點頭,和母親安靜地吃完。收拾好桌子后,母親回屋休息,我則去到灶臺繼續忙活。
抬著一桶熱水來到母親門前,輕輕喊了一聲并沒有得到回應,過了一會兒還沒有動靜,我直接推門而入,只見母親穿戴完好卻已經熟睡過去,安詳地躺在床榻上,雙手交疊放在身上,嘴角掛著幾絲白沫。
母親的手中握著一封信,我顫顫巍巍地打開:
君屹,
在你十歲的時候,你父親便和我商量要為你取字。他總是嫌我起得太小氣,我嫌他說得太尋常,我倆便一直沒商量出個結果來。方才做蛋羹的時候,我想到了君屹二字,心里覺得甚好。剛想喚你父親來同他炫耀,才想起他已經不在了。
你父親離開的那天上午,我便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你父親有節有氣,這一點你阿姐太像他了。那天中午我原想去巷口等你,卻聽到鄰坊都在說你阿姐走了,我只得跑去那個人府上。
我和你父親對不起你們姐弟。我本也想在你的羹中下毒,可我不忍心。我已經看著我的女兒走了,我怎能再失去我的兒子。
江息負了我們歐家,為娘對不起你。
以后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吃飯不要挑食,多吃青菜;少飲酒,不要養成同你父親般嗜酒的習慣,還托詞說那是文人騷客的個性。
我的兒子那么厲害,一定會好好長大,也一定會遇到愿意一直陪伴你的人。為娘祈佑那一天早些到來。
我的好孩子,長大了。
第二天天不亮武道館師傅便來了。
“我替你打聽清楚了,趕巧,那批商隊明天就走。”
我從后院走出來,看著他只是搖了搖頭,“師傅,我不去江源了,麻煩你白跑一趟!
“怎么不去?沈天夜的老窩就在江源,你只有去了才能有機會為歐家正名啊,而且那邊都不太熟悉你這個人,多么好的機會,你怎么能……”武道館師傅直來直往得習慣了,“莫不是歐夫人擔心你攔著你?不能啊,我和她……”
“師傅!”我趕忙打斷他的話,“我的母親她走了……”
“走了?走……”他終于明白了。
我正打算送武道館師傅出門,迎面撞上了那位大娘。
“誒,師娘,你怎么來了?”武道館師傅比我先開口,我則是略微驚訝于二人間的關系,之前從未聽說過他還有師娘在南嶺。
“我來看看……歐夫人,”大娘依舊是那位穿著補丁衣服的大娘,手里卻拿著一大提錢老板家的糕點,“我怕她一個人想不開。”
武道館師傅一臉窘迫地看著那位大娘,沖她使眼色。
大娘臉色一變,我只好沉重地點頭肯定她的猜測。
“我還是來晚了啊……”
“師娘,我先回館里了,”武道館師傅解下錢袋放到我手里,而后告辭離開。
“我們進去吧,”大娘在院中環顧一周,而后徑直向后院走去。我在她身后跟著,思緒混亂。
大娘在三座墳堆面前沉默了許久,走到邊上的一座新墳旁將自己手中的糕點打開擺好,然后起身看向我。
“你知道七星山嗎?”
“知道,江源城后的那座山!
“七星觀呢?”
“知道。”
大娘微微嘆氣,“周生以前是我的丈夫,剛才那人曾跟著他學了幾天功夫。”
我震驚地看著大娘,周生是那七星觀的觀主,堪稱江息的國師,先皇在世時也敬他幾分薄面。只是沒想到他這個道士還有這樣一番俗塵舊事。
“那些舊事實在愧于提起,但恐怕你娘沒和你說過,唉!贝竽锞従忞x開了后院,我跟著她慢慢來到那棵柿子樹下。
“我和姐姐結伴在南嶺生活——我倆只是結拜姐妹,遇到周生時他還只是個無名小卒,一心想要當個道士;后來歐澤來了,姐姐一心傾慕于他,當時我覺得歐澤并不適合姐姐,他太死板不知變通,不能照顧好姐姐多愁善感的情緒;而且他太過耿直,更不適合官場……可耐不住姐姐喜歡,我只好由她去了,好在歐澤一直將姐姐保護得很好,從不讓她擔心害怕,沒有辜負姐姐!
本來便一團糟亂的腦袋,我努力地嘗試理解大娘說的舊事。
“可我卻辜負了她!贝竽镌掍h一轉,“周生與我結為夫妻后,他本答應我在南嶺安心地開個小武館……可我還是比不過他心中的‘道’。姐姐來為我說理,我那時卻昏了頭,護著周生,傷了姐姐……最后還是歐澤點醒我。之后周生走了,我放手讓他去江源;我知道姐姐原諒了我,我卻無顏再見她。說來也快二十年了,歐澤總會派人看望我,還有周生……先皇駕崩后,周生便給我來信,要我告訴歐澤小心沈天夜,只是沒想到,沈天夜背后的勢力連周生都無能為力!
“這里是以前我和姐姐一起居住過的地方,”大娘淚眼婆娑地看向我,“那天中午我不小心被姐姐撞見了,姐姐其實早就撐不下去了,嘉林,不要怪你娘軟弱,她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娘,“那些門口的蔬菜和打著補丁的衣服……”
大娘淡淡地點頭,“我只能做那些了!
“那今天過來……”
“我打算和姐姐正式說聲對不起的……我還是來晚了。”我看得出她眼里被淚水浸潤的悔恨與痛惜,不禁同她一起哭了出來。
“嘉林,”大娘斷斷續續地說道,“去江源,去七星觀,找周生,我們,我們一定要為姐姐,為歐家……我們一定要將沈天夜那個狗賊……一定要!”
“我知道了,我會的,大娘,”我也只能抽泣著回答,“我一定會的!
我想我小半輩子的淚水都在那個上午流干了。
從歐家被封的那天起,我就清楚地知道,這一天的分崩離析終會到來的。每一日我都是心驚膽戰地活著,每多活一分,多慶幸一分,對沈天夜的恨也多一寸。大娘可以怨恨父親的不言不爭,我不能,我沒有資格去怨恨自己的父親,包括母親和無辜的阿姐。
母親寧愿自己一個人懷著不甘與怨恨死去也要留我一個人好好地活著……要我一個人承受著失去摯親的悲痛,是不是等我為歐家正名、讓沈賊嘗到我今日痛苦,得償所愿之時,我就能夠坦然地與他們相會了呢。
大娘留我一個人收拾行李,她為我去找武道館師傅牽上明日去往江源的商隊。我先是拿了一顆柿子放在母親墳前,看著自己手寫的三塊木牌,有幾分鐘我的整個人是放空的。我想就這樣守在這里,或者索性爛在這后院,又想絕對不能讓狗賊快活,繼續蒙蔽百姓,繼續蠶食江息。南嶺以前是一座很平和安穩的城鎮,可金嶺不是。
我慢慢地起身,回屋收拾自己的包袱。大娘為我寫了一封信,要我帶去給周生;她則要代替我守在這里,償還自己心中的罪過。我實在沒什么東西可收拾,帶來的本就不多,能帶走的如今更少。
收好我的那條手絹,父親一直隨身的紙扇和母親為我取的字,裝了兩件隨身的衣服和剩下的兩枚柿子,我在屋門口坐下,看著那隨風搖擺的柿子樹葉,空無一物。
我本不想與大娘告別,可她從武道館直接回到這里,懷里抱著幾件新衣裳和一些干糧,我能留給她的只有六枚柿子和一句感謝。
早晨武道館師傅喊我上路的時候,大娘一個人還在后院,聽到聲響后才走到門口與我道別,眼角緋紅,只是拍拍我的手背,催我離開;我知道,她又哭過了。
因為大娘的信和多年來我所不知的關系,再加上只有十二歲的年紀,周生道長和七星觀的眾師兄很快接納了我。原來父母親以前經常來這觀里,大家對歐家的遭遇頗為同情。
我不能說什么,只能讓自己習慣去接受來自他人的善意。
周生讓我在觀里以打雜的身份留下來,大多時候他都將我帶到后山一片空地教我功夫,也教給我他秉持多年的“道”。有時候我在練武,他在一旁看我,但又好像只是在透過我看許多年前的他。
觀里的大家都很友好,畢竟都算是自己的前輩,他們的建議囑咐我也會認真聆聽,除了一點,他們勸我更名或是取個代號;我知道他們是擔心我,為了我好,可我執拗地覺得我堂堂正正的少年郎,堂堂正正的名字,絕不會屈服,而且,那是父母給予我的。師兄們仿佛能夠體會我的心情,說過幾次之后便不說了。
周生道長要我謀定而后動,我深知自己需要積蓄力量,所以安心地在七星觀中日復一日地成長、
時間一晃便是三年,期間我從未離開過七星山。起先幾個月,我對南嶺思念得緊,無時無刻不想回去,回到那座小屋子;捱過那些日子后,我明白過來,沒有能力的我是沒有資格回去的。將紙扇和手絹小心放到床頭枕邊,我知道我必須自己一個人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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