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窗已經能看到宅邸的大門了，楚博靠在椅背的后腦勺動了動，說道：“天氣預報說今晚降溫。”

        楚熠緩緩睜開眼睛，他坐在副駕駛，視野廣闊一點，能看到大門口站著的數位保鏢，以及頗有上個世紀質樸風格的建筑。看似長滿青苔和風吹日曬的紅瓦，其實都是楚峰特地找人設計的，為了就是還原兒時的生活的痕跡。

        老年人，總有些念舊。

        楚熠沉默了片刻：“我沒有帶保暖的衣服。”

        說完又補充道：“我準備住下來一陣子，你就先回去吧。”

        緊接著，車子停下了。

        楚峰只是叫了一個傭人來迎接他們，他對楚熠拋下公司旅游這件事很是不滿，今天早晨聽到楚熠前來拜訪，生冷冷地拋下一句“生了曾孫子再來”后便掛了電話，現在正在院子里澆花。

        所有明眼人都知道，這個節骨眼誰都別去找楚峰。

        楚熠還是去了。

        傭人有些怯怯地打量了一下父子二人，沒有接過他們手里的行李，躊躇了半天才道：“老……老爺說，麻煩你們回去。”

        楚博笑著回頭望向楚熠，那表情似乎在說：“別管你想住這里求楚峰多少天，現在連門都不讓你進去”。

        楚熠繞開傭人就往里面走。

        這傭人攔不住楚熠，也不攔楚熠，他喊了一聲“少爺，您真不能進去！”楚熠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但是旁邊的保鏢卻動了起來，層層圍住了他。

        “這是老爺的吩咐，即便您是少爺，我們也不能讓您進去。”

        楚熠瞥了一眼他們腰間別著的甩棍，停了下來。

        楚博在一旁看笑話。

        他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可比楚熠狂，目中無人不說，還總是挑釁楚峰。他總覺得自己是楚峰的獨生子，楚峰老了靠他，公司未來靠他，一切的一切全都得靠他，想要的東西都要得到，得不到就擺臉色。葉欣瑤那門婚事楚峰不同意，他鬧到最后，還是讓他們倆結了婚。

        可那有什么用？葉欣瑤不想生孩子，他大搖大擺找楚峰商量，楚峰就坐在椅子上喝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

        “葉欣瑤之所以能嫁到咱家，是因為葉家還有發展的空間，她如果能和你生下孩子，綜合考慮起來，是利大于弊的。但是只要她不想要孩子，我就不得不考慮讓你們倆離婚，你若是還想護著她……”

        “你考慮清楚，公司里，權力最大的還是我。”

        當時的楚氏正值上升期，不少公司想要與之合作，前途無限；而葉家則是處于轉折點，要不一陣不撅，要不重振雄風。關鍵時期，不少人盯著楚氏，想要尋找一個有力的盟友，也有不少人等著落井下石，打垮葉家。

        楚氏對于葉家就尤為重要了。

        葉欣瑤一旦和楚博的婚姻破裂，很多人就會蜂擁而上爭搶楚氏這塊肉，搞不好就有想要針對葉家的。

        楚峰是只老狐貍，他不可能不知道。

        這是明擺了在拿葉欣瑤一家子威脅他。

        他能怎么辦，只能妥協。葉欣瑤身體不好，生完了楚熠幾乎要了要條命，楚博難消愧疚之心，所以當葉欣瑤提出割掉子宮，他立即就同意了。

        后來他才知道，楚峰是捏準了他的性格，也算準了葉家的發展趨勢，不是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是所有的所有，都被楚峰掌控在了手里。

        好在他好吃好喝把葉欣瑤身體養起來了，楚熠也很爭氣，這二十多年過得順風順水。

        楚博揉了揉太陽穴，眼角擠出細密的魚尾紋：

        “放棄吧，你爺爺就這個性格。”

        哪想得到楚熠置若罔聞，忽然笑了出聲。

        他這一笑，在這嚴肅的氣氛中格外詭異，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緊接著，他開始往回走，走到那傭人旁邊，低下頭，在對方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那傭人臉色一變，說了句：“請少爺等一下。”然后步履匆匆地跑回宅子里，不一會，周圍的保鏢對講機收到消息，紛紛讓開了步子。

        此時楚熠笑著回過頭去看楚博，略帶挑釁地說：“看來，我還是比你能耐點。”接著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走進了大門。

        楚博沒有跟進去，他皺著眉頭從懷里掏出一根煙煙，點燃，吸了幾口，直到整根抽凈，扔到地上用皮鞋碾了幾下，才踏入宅子里。

        鼻腔里滿是煙味，他回想起楚熠的表情。

        那絕不是什么得意洋洋的笑。

        太假了。

        楚峰氣得澆花的漏壺差點沒有拿穩，也沒心情澆了，剛回到大廳，楚熠正好推門而入。

        爺孫兩人見面，劍拔弩張。

        楚熠離家出走前其實有兩個月沒有到過楚峰家，這么算來，他們兩個人有將近半年沒有見面。

        楚峰這么生氣的原因還有一個，春節的時候，本應闔家團圓，楚熠卻都沒有回來，而是在不知道什么鬼地方“旅游”。

        這還了得？

        還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回來的轉天，就闖到他家門口，對他說……

        楚峰咬牙切齒道：“你這是威脅我？”

        他父親都沒有敢和自己這么說過話，一個孫子輩的，竟然敢這么放肆。

        楚熠毫不畏懼地點頭：“是。”

        在楚峰要剁了他的目光下又搖頭：“也不是。”

        這兩句話模棱兩可，門外的楚博停下步子，沒有進去。

        楚峰的手按著桌角，皮膚干枯如樹皮，血管凸起，指尖泛青，聲音都因為過于憤怒而發顫：“你究竟想干什么？”

        好久沒有看父親這么生氣了，楚博又點燃了一根煙，楚熠到底和傭人說了什么？

        場面一度有些失控，連倒茶水而來的傭人都不敢上前。楚熠沒有立即回答楚峰的話，走到傭人旁邊，接過他手里的托盤，倒了一杯茶，放到了楚峰的手邊。

        他說：“我想和您談一下。”

        談一下，還能談什么？

        就是如實交代，他沒有去旅游，而是離家出走，逃避婚姻，結果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是個男人，叫林安，他想和他在一起，帶回家。

        楚熠怕楚峰不能接受，還刻意說得委婉一點，他能說得很委婉，但不能不說。出乎意料的是，楚峰聽完后沒有顯得過多驚訝，而是愈發冷靜。

        他盯著楚熠，道：“如果你不是我的孫子……”

        “我是。”楚熠答道，“所以我才做出了這個選擇，我希望得到家人的認同。”

        “你已經踩在我的底線上了。”

        楚峰掏出手機撥通其中一個電話，對著那頭吩咐了幾句，掛了電話，楚熠淡淡道：“他是個孤兒，唯一的親人是孤兒院認得弟弟，沒有血緣關系，現在是程思夏的對象。”

        “如果您想從他親人身上下手大可不必，程氏一項與我們交好，他們對程思夏的寵溺您也知道。”

        楚峰死死地盯著楚熠，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而坐在對面的楚熠從始至終只是神色淡漠地品著茶。

        他又給自己到了一杯：“如果您想通過什么方式強迫我與他人結婚或者負責，昨天我已經聯系了律師，并在社交場合公開，我已經有了心上人，如果發生意外事件，他會為我辯護我是被陷害的——這種丑聞，您也不希望有吧？”

        “而且我也相信，楚氏從白手起家做到今天這般規模，肯定不會屑于卑鄙的小把戲。”

        楚熠終于把茶杯放了下來，抬起頭，與楚峰目光相對：“很抱歉，談判看來不順利，本來不想威脅您的，現在只能這樣了。”

        大廳里面一片寂靜。

        楚博的第五根煙抽完了，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推開虛掩的門縫，喊了一聲“爸”。

        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兒子，夾在中間的是他，這讓他怎么處理？

        楚博剛進來，坐在椅子上的楚峰突然有了動靜。他站起身子，叫來了幾個保鏢，說道：“你既然后路想得這么全，就沒有想過，我能用一切方法讓你見不到你想見的人？”

        他大手一揮：“給他找個地方，等他什么時候想通了，再放他出來。”

        林安有點困，他明明睡了很久，可能是睡了一個白天，也能是從晚上睡到白天，總之睡了很多個小時，為什么還睡不夠？

        他習慣性地扒拉過來手機，打開微信，發消息的是林平還有程思夏，說的是什么也沒看清楚，回了一個“好”字，把被子往上蓋了蓋，又閉上了眼睛。

        怎么有點冷？

        哦，最近好像降溫了。

        想到這他又不是很困了，拿起手機輸入了一個地址，那兒最近的降溫的比他這里還要厲害，林安沒忍住，給楚熠發了一條信息：“你怎么樣了？注意保暖。”

        沒有回消息。

        楚熠已經消失一周了。

        林安盯了一會手機屏幕，心煩意亂地扔到一邊，呆滯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不知道望了多久，從床上爬起身子。

        等……

        等我。

        說得倒輕巧，倒是給一個具體時間啊。

        這一個等，有的人等了幾十分鐘幾個小時就等到了，有人的運氣差點，等了幾個月幾年，還有些人，最后等不到了。

        林安繞過丟在地上的垃圾，打開冰箱，菜基本上都爛了，他關上冰箱門，縮回被窩，點了個外賣。

        總得吃點東西。

        他其實沒有什么空腹感，林平和程思夏這幾天敲過門想給他送點吃的，他都一一拒絕了。楚熠剛走以后，他還給自己炒過點菜，后來吃得如同嚼蠟，越來越沒有食欲，干脆就不吃了。口渴了喝點水，困了就睡，這樣過了幾天，腦袋里果然不怎么想楚熠了。

        林安最后還是給自己點了份粥。

        他知道自己現在很糟糕。

        說不準楚熠明天就回來了呢？不能讓他看見這樣的自己。

        他點完外賣后閉上眼睛又瞇了一會，響亮的電話聲又把他叫了起來，林安慢吞吞地回復完，挪步到了防盜門前。

        打開門，林平和程思夏站在他面前。

        林安下意識想要關上，林平一只手卡了過來，林安怕夾到林平，頓了一下，程思夏趁機鉆進了屋里。

        程思夏拎著外賣往里面走，看了一圈驚呼道：“林安！楚熠還沒死呢！”

        林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抱歉，突然生活少了個人，沒適應。”

        他笑得很勉強，勉強到笑容只停留了幾秒，就不笑了。

        程思夏還想再吐槽幾句，轉頭看見無助地吸了吸鼻子，一把抱住了自己。

        肩胛骨硌手，一周前的林安還是紅光滿面嚷嚷著要請假旅游，一周后整個人瘦得都憔悴了。

        林安還沒哭，程思夏倒有些想哭了。

        他像順貓毛一樣摸著林安的后背，順了幾下就順不下去了，因為林安把他抱得太緊了，緊得喘不上氣。

        “我難受。”林安深吸了一口氣，松開了程思夏。

        一開始倒還好，以前便利店忙，他回家的時候總看不到楚熠。后來時間久了，吃飯剩他一個人，睡覺剩他一個人，看電視也剩他一個人，他等不到楚熠的消息，等不到楚熠的電話，直到有一天他主動給對方發了一條，沒有回復，不是忙，而是消失的那種沒有回復——

        林安崩了。

        他真懷疑楚熠的那句“等我”是離別前象征性的安慰。

        但是楚熠不是那種人。

        為什么不回消息呢？就算要回家解決，也總能抽空報個平安吧？

        他不想發，不想去關注手機，可總忍不住去看，看了的結果就是沒有，沒有回信，沒有任何想要聯系自己的內容。他擔心楚熠出了什么事情，卻又無能為力，他焦急，他很難過。

        程思夏嘴唇動了幾下，他理解林安現在的感受，從楚熠打了那通電話，囑咐他照顧林安，他就知道，這對情侶最大的坎來了。

        他也想安慰，可又如何安慰？他自然清楚楚熠父親和他爺爺的嚴苛，這個時候告訴林安，無異于往他惴惴不安的心上再捅一刀。

        程思夏握緊手里的外賣，露出個笑容：“別難過了，喝粥，我和林平這不是陪你來了嗎？這幾天你都不出來，我們總算抓到機會到你家了。”

        林安原地站了幾秒，整了一下衣服：“抱歉，我情緒有些上來了，我去洗漱一下，你們找地方坐坐。”

        程思夏望著林安的背影，嘆了口氣，扭頭去看林平，不看還好，看了嚇一跳。

        林安磨著后槽牙：“楚熠這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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