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燈塔02
那天閑得無聊,趿拉著拖鞋,拿了一盒郗文容的女士煙,轉身往天臺去。
天臺的風大,吹得她頭暈腦脹,但還是昂著脖子趴在二十幾層的高樓,叼著根煙,手上打火機的火苗被吹得東倒西歪,一個不察,火苗擦著她的手指過去,她一疼,松了手,打火機掉到地上。
起了膿包的皮膚,像白雪上突兀的灰燼,她眉頭擰起來,自嘲的笑了一聲。
任何東西都可以玩,但是傷了手的東西,她不會再碰第二次。
煙和打火機被留在欄桿邊,遠處晚霞旖旎,但冬日的光線薄,有著淡淡的降青。
所有顏色里,她最喜歡青色,不夠妖,并且不起眼,孤單而落寞。
而她非常喜歡這份孤單和落寞,沒有聒噪人群的一切,她都很喜歡。
所以她也很愛空谷里與世隔絕的幽蘭。
蔣益暮,那個很有可能成為她繼父的男人,她對他此刻充滿了憤恨。
原因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剛剛好的兩個人的家庭里,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哦不,聽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和她差不多大。
可她更不允許自己讓母親為了她而放棄追求愛情的權力。
這會讓她鄙視自己。
所以最后,所有的悶虧,就只能自己往下咽。
不爽歸不爽,但母女倆的爛攤子從來不互相分享、更不互相解決。
這像一個心照不宣。
想到這里,心中又很煩,皺著眉狠狠踢了一下墻。
轉身離開,卻在幾米外的欄桿那瞧見一抹身影。
形單影只,但背影寥落又慷慨。
郗霧實在不想用“慷慨”這個詞來形容那個女生的背影,尤其是她登高的腳步一點都沒有慢下來……
沒有慢下來?
沒有慢下來!
在晚風吹起她短發的那刻,郗霧瞧見了她的側臉。
她瞳孔一滯,毫不猶豫就往那邊跑。
她腦袋空白一片,心中默念的唯一一句話,是:你別做傻事!
那是人命,還是她女神的人命!
她的腳已經踏出去一只,可是郗霧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她那刻腦海里閃現一幅奇怪的畫面:一片懸在懸崖邊的玫瑰花瓣,一陣風一陣風地吹,每吹一下就離深淵進一步,到最后花瓣大半個瓣都探出了懸崖,只要再有最后一陣風,她就會摔下懸崖。
而郗霧仿佛能看到那片花瓣摔下去后的樣子——荒無人煙的廢墟。
因為那是那個世界最后一片生機。
郗霧的手只能夠到她的衣角,但她還是奮力一扯。
“砰”一聲。
她把那個半個身子都探出去的女生,從生死一線拉了回來。
空白死機的大腦開始慢慢回過神來,她開始慶幸,慶幸她救了安樹答,慶幸,她的繆斯還在,于是,她的信仰還在。
她是個合格的祭司。
似乎作為粉絲更沒有理由生氣,但是郗霧還是沉著臉,一把把地上的女生拉起來,然后拉著她走。
對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聲不吭,低著頭,面如死灰。
她們去了醫院,郗霧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給她掛了個心理科,醫院很忙,但是心理科很閑,醫生很快就來了病房。
郗霧不知道安樹答有沒有記住她,她那天的情緒很不好,兩人也只是簡單交流了兩句,郗霧氣頭上,不知道說些什么,就語氣不好得譴責了她兩句。
然后看著時間不早,怕郗文容發現,就趕緊偷溜回去。
雖然郗文容女士不愛管她,奉行放養式教育,但是在門禁這塊兒,給她卡得死死的。
因為她親愛的母親覺得,她閨女漂亮又自覺,但是外面的混小子可不會,絕對不能讓他們得逞,要不然她能氣到咽氣。
這是郗文容的原話,也是對郗霧家庭教育的最后倔強。
她走出醫院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雪,她沒帶傘,雪花落在頭頂,涼絲絲的,然后冷到了心里。
郗霧不怕熱,但是很怕冷,到了冬天很容易四肢發冷。
周圍的燈光迎著雪色,霧蒙蒙的,晃眼睛,她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把棉服外套脫下來,裹在頭上,把自己裹成那幅世界名畫——《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然后慢慢走。
走過市里那個天文館的時候,她習慣性看了一眼門口那個巨大的雕塑——天文望遠鏡。
她記得那尊雕塑的作者姓臧,但是因為經常有孩童在那里爬上爬下沒有人管,所以“臧”后面的那個字,已經模糊掉了。
她總是多看它幾眼的原因,是因為那個設計很特別,雕的是一個天文望遠鏡,只是很抽象,似是作者無聊隨性之作,但又特別有意境。
而符合她審美的東西,她總愛多看兩眼。
但今天似乎一直是個例外,從她和女神第一次搭上話還被主動給了微博賬號的開始,很多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就開始相繼發生。
就比如,天文館前,永遠吸引她的雕塑,今天不再吸引她。
吸引她的變成了站在雕塑前的那個少年。
少年身段頎長,衣著簡單而整潔,一只手撐著傘,傘柄搭在肩上,手里拿著一張紙樣的東西,微低著頭,在細細地看著那紙上的東西。
郗霧只能看見他一抹側影,心中在幾秒后蹦出一串數字:0618
少年把手里的紙折起來,折的細致整齊,隨后紙和手,一起插入了褲兜里。
黑色的傘緩緩調轉了一個方向……
遠處的車水馬龍,“滴滴滴”叫喊著。
郗霧的好奇心迫使她停下了往前邁的步伐。
他轉身,抬傘,露出一截下巴。
一輛公交車從她的眼前劃過去,郗霧輕輕咬了咬下唇。
似乎有的時候,錯過一個人,只需要一輛公交車的時間。
公交車的尾影擦過她視線死角時,她的眼前便只有那尊雕塑。
而她想要的主體物,不在畫面上。
空空如也。
來電狂響。
她接起來,一個陌生來電。
皺了皺眉,掛斷,但對方不知疲地打來第三次,她頓了頓,終于打算接通,手機放到耳邊。
對面一記痞氣的男聲,帶著狠厲的威脅:“嗨羅女神,喬火姐姐好像要不行了誒,你要不要來老地方救救她?”
“當然,敢報警,我搞死她。”
她給喬火去了十幾通電話,關機。
咬了咬牙,暗罵一聲,捏著手機往九號路的街頭走。
淺岸有條出名的路,叫九號路,盡頭是墓地,而街頭是一片九曲十八彎的深巷。
剛走到巷口,就聽到了一陣夸張的唏噓,隨后伴隨著“嘖嘖嘖”的腳步聲,人很多。
青石磚,煙雨江南獨特的調子,白墻黑瓦,南方秀氣的雪還擠在磚縫間,混著泥。
“噠噠噠”幾聲,雪被踩成泥色的冰,郗霧步伐帶著風,幾乎是一路跑過來。
此刻氣喘吁吁。
手指攀上一處墻,彎下腰喘了幾聲,繼續往里面走。
“閆凱!你他么在哪!”她胸口劇烈起伏,一邊繼續往里走。
越過一面面墻,她看到一個踩著籃球的短發少年,耳朵上一只銀閃閃的耳釘,一枚銀飾不夠,鼻子上還要掛個鼻環,簡直丑的慘不忍睹。
郗霧心里翻了個白眼。
周圍都是男生,圍了一圈,懶洋洋的,個個手里夾著煙,除了正中那個看起來領頭的,穿著一身高檔貨的富二代閆凱,其他都喪喪的,痞痞的。
就像每一個中二期扮無良、扮痞實則非常心虛的少年一模一樣。
見到郗霧的時候,不少男生眼里亮了亮,但是隨后又掩過,相互對視一眼,然后聲音似有若無地放大:“我當什么美女,也就那樣吧,還沒我昨天見過的那個好看。”
郗霧翻了個白眼,她討厭浪費時間在無效交際上,面對這群成天找茬的,更是煩。
而這樣的日子,如果她不轉學,也許會占滿她的整個青春。
她沒見到喬火,但是在閆凱的手里見到了喬火的手機。
好嘛,被騙了。
她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
“給我按住她。”
郗霧一個激靈,心里暗道一聲完。
但她不跑,因為知道沒用。
就那么懶洋洋站在原地,沒一會兒就圍上來幾個男生,其中一個按著她的肩膀,就勢把她往地上摁。
天空紛紛揚揚飄著雪,濕冷的空氣里,麻雀的嘰喳都帶著顫抖的尾音。
只有墻邊幾株寒梅,送來一點點清香,讓她覺得這操蛋的冬日還有點人樣。
閆凱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她被人摁著肩膀,作勢就要讓她跪下,她不受控制,但是在被摁倒前,兩腳一歪,“噗通”一聲,成了盤腿的姿勢,席地而坐。
反正她死都不跪,他們也配?
不就你死我活,來吧,她要喊個怕字就不姓郗。
“聽說你要轉學?”閆凱手里捻著煙,嘴里壓著吸一口,對著她說話時,煙全噴她臉上,鉆進了她鼻孔里。
嗆死。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扇過去:“你他么再拿煙噴我臉!”
對方聽話的又吐了一口煙,郗霧沒反應過來,一口煙順著鼻孔吸到肺管子,嗆了好大一口,氣炸了,作勢就要站起來揍他。
但是又被人立刻按回去,抖了幾下肩膀,完全沒用,甩不掉。
“轉哪所學校?”閆凱不理不睬,繼續問。
“關你屁事?”
閆凱嘲諷地笑了一聲:“你以為轉了學就能擺脫我是不是?老子告訴你,咱倆的賬,清算不了。”
傻逼。郗霧翻了個白眼,毫不猶豫在心里罵了他一聲,但是為了不想和他繼續糾纏,于是一言不發,扭過了頭。
但是很快被他抓著頭發扯回來,被迫直視他。
“你他么別給臉不要臉……”
你大爺的還給過我臉呢?郗霧心里無語地腹誹眼前這個中二病。
連辯解都懶得。
像閆凱這樣的富二代,習慣了當“哥”,于是習慣了耍“哥”的威風。
在百無聊賴的人生里,習慣在找不到樂子時,自己創造些樂子。
就像學著黃鸝叫春的癩□□,拙劣、難聽、又天真無邪。
對這種鐵了心找麻煩的人,那服軟只會讓他更加發瘋,還不如強硬一些,讓他知道自己不是軟柿子,下手也能有個輕重。
這是屬于郗霧的理性,而屬于郗霧感性的則是:老娘鼻青臉腫也絕不對你這種人說半個服字!
“前方100米處左拐……”一陣突兀的手機機械女音從他們周圍緩緩飄過。
和著冬日料峭的風。
閆凱眉頭挑了挑,幾個人偏頭去瞧。
一少年走過,黑色碎發在空中輕輕的飛,裹著顏色簡單的薄羽絨服,里面一件青色的衛衣,黑色的直筒褲裹著他筆直的長腿。
映著白墻黛瓦的煙雪江南,莫名像株遙遠不理世的蘭。
氣質清俊而漫不經心,肩頭搭著把黑色的傘,白皙而骨節分明的五指輕輕握著傘柄,就像捏著黑夜的脖頸。
另一只手拿著手機,低頭看一眼,又往前放一眼,似是注意到有視線投來,他漫不經心的往他們那掃了一眼。
波瀾不驚地看了一眼地上盤腿坐著的郗霧,她滿臉都是就死不從的大無畏“精神”。
哪怕是面對著這么幾個明顯不是善茬的混混樣的人,也絲毫沒怕。
滿臉的怒,唯獨不見一絲怕。
像宇宙里孤勇的流星,稍縱即逝、轟轟烈烈地以命換輝煌。
司洛林心里莫名跳出這么個印象,但沒當回事兒。
他劍眉平整,眼里波瀾不驚好似沒有一絲生機。
視線平淡,卻莫名讓在場的幾個男生感到一絲壓迫感,一種被來自更高食物鏈的獵人逼視的緊張感。
饒是閆凱這個在學校作威作福慣了的,也有那么一瞬間背后發涼。
花架子碰上玩真章的,就跟玩具槍碰上了荷槍實彈的,有種風頭瞬間被壓制的感覺。
男孩子的那么點小心思讓他在后怕之余,又有那么一絲不爽。
唯獨郗霧,腦海里再次不合時宜地蹦出一串數字:0618
但是對方顯然是無意壓場子,只是偶然路過,看了幾眼就收回視線,冷冷淡淡、八風不動地繼續低頭看手機,甚至有那么一些閑云野鶴的意味。
似乎懶得管這檔子閑事。
但是閆凱仍舊一手扯著郗霧的頭發,一言不發盯著人家。
滿臉的警惕,扯著她頭發的手下意識就收緊。
郗霧頭皮一疼,嘴巴上沒把門,一聲c開頭的臟話砸了出來。
在空氣里結成冰,麻雀嘰嘰喳喳,尾調仍舊帶著抖。
他手機擱到耳邊,長腿邁,悠閑地打算走開不理這事。
郗霧卻盯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還有些懊惱,心里暗暗希望他不要走得這么干脆。
倒不是希冀著人家能夠挺身而出,畢竟人家沒那個義務,郗霧也一貫不喜歡有求于人,因為“求”意味著今后無限的交集。
就是郗霧超難得遇到一個身材比例0618的人,太適合做模特了。
就這么走掉,可惜了。
僅此而已。
“喂?110嗎?”他聲音清列磁性,又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不穩定,但是句子卻說得特別穩,絲毫不亂,就像死人的心電圖——平穩。
幾人眉頭一跳,閆凱幾乎是生理反應,猛得松開抓著郗霧的手,沖著那個少年跑過去。
他似乎沒看到,又似乎看到了但是懶得理,直到閆凱劈手奪過他的手機,然后毫不猶豫就砸到了一旁的墻上。
“砰!”碎一地。
那只裹著純黑手機殼的iphone鎖屏上瞬間四分五裂,在碎玻璃間,扭曲地躺著一串時間:16:07
“哥們兒,別他媽多管閑事,老想著英雄救美可不是個好習慣。”閆凱上前,就勢就要揪住他的領子警告他。
在他們還差三步的距離,他的視線從那只已經四分五裂的手機上收回來,眉心皺了皺,肉眼可見的不爽。
冬雪依舊,郗霧終于感到了一絲冷,遠處墻角的寒梅仍舊香氣陣陣,淡遠好聞。
她原本燥煩的心,不知怎么,忽的被抹平下來。
風仍舊在刮,雪仍舊在下,麻雀仍舊苦巴巴地叫,那個清雅的少年仍舊波瀾不驚。
只是少年黑色的傘落下來,雪落到他的頭上、肩上,閆凱的手去抓他領子……
過程被黑色的傘擋在逼仄的墻角,郗霧和其他人只看到了傘后的結果。
傘柄重新靠回肩頭,白雪飄到傘上,少年肩上的雪已不在。
他懶洋洋地把手插回了褲兜里,視線轉了轉,朝他們走過來。
眼睛淡的像不起漣漪的水,沒有得意,沒有興奮,也沒有松一口氣。
什么都沒有。
淡淡的,靜靜的,一如最開始出現的樣子。
而閆凱捂著脫臼的手臂,靠著墻角瘋叫。
周圍麻雀四散。
郗霧明顯感覺到壓著她肩膀的兩只手抖了抖,但她一時忘了掙脫。
他的傘舉到她的頭頂:“放開。”
聲音淡淡的,沒有不耐煩、沒有挑釁、沒有嘲諷也不帶警告,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情緒,如此地稀松平常、平穩而冷淡。
幾個男生不自覺地松了手。
鼻尖的淡淡梅香不知什么時候被一股清淡的木質香包圍。
很特別的味道,讓她想到冬日里孤寂的水杉,又像遠離塵囂的雪松林。
他垂眸,一只手仍插著兜,沒有要扶她的意思。
但郗霧本也沒想讓他扶,撐了下地就自己站起來了。
“借支筆。”他的聲音輕輕淌入她的耳朵里。
郗霧一愣,低下頭,看到從口袋里露出小半截的一支碳素筆,頓了頓,從里面掏出來,遞給他。
他接過時,露出手上一截黑色的電子表,郗霧對名牌沒概念,但是那個設計絕對只會出現在高檔品里。
他拿著筆,又掏了掏自己的口袋,似乎沒有找到自己的東西,皺了皺眉。
郗霧善解人意的撿起一旁的包,從里面掏出速寫本遞他:“紙,撕一張。”
頓了頓,她又補了一句,臉上還露出肉疼的表情:“……就一張。”
康頌紙,很貴的。
少年看了她一眼,但還是接過,然后隨手翻了一頁,頓了頓,沒翻第二頁。
郗霧剛拉上包的拉鏈,見他盯著某一頁不動,下意識就去看畫本上是什么……
一只放屁的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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