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妮絲看著面前散發(fā)著消毒水味道的房間，腳步頓了頓。幾張白色的床上只有一張有人，其上喬納森閉著眼睛，潔白的被褥微微起伏。他身側(cè)的窗臺擺著一盆鮮花，但這個房間的白色太濃重了，甚至沖淡了鮮花和陽光帶來的小鎮(zhèn)感。也許每個地方的醫(yī)院都一樣。

        瑪莎輕輕捏了捏伯妮絲的手臂，又撫了撫克拉克的后頸（克拉克低著頭，方便瑪莎夠著），嘆了口氣就走出房門去。克拉克跟在后面，在他掩上房門之前，伯妮絲抓住他的手臂。

        “他想和我單獨(dú)談話？”

        克拉克點(diǎn)頭。

        “那，”她湊得近了點(diǎn)，“喬納森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同樣得到肯定答案，伯妮絲松了一口氣，對克拉克點(diǎn)點(diǎn)頭，關(guān)上了房門。至少她不用擔(dān)心一不小心泄露什么東西了。

        ……

        門外，克拉克坐立不安。皺著眉打毛線的瑪莎看到他這樣都笑了起來，她輕輕搖了搖頭：“別擔(dān)心啦，小南瓜。”

        “……媽！”克拉克小聲地抗議。

        瑪莎沒有說話，又勾了一針。克拉克無意識的目光落到織物上，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針腳比平時(shí)粗疏得多。

        他默默坐回了座位上。如果媽在不安，那么他就不能不安了。

        ……但門內(nèi)的談話比克拉克想得長。他好幾次都想聽聽她們在說什么——顯然和他自己有關(guān)，又被強(qiáng)行按捺下去。

        ——伯妮絲允許過我聽她身邊的聲音……

        ——但是父親沒有。

        ——我也在爸媽沒注意的時(shí)候聽過他們的聲音……

        ——那個時(shí)候我還不能很好地控制能力！

        ——可難道你沒有得到相當(dāng)想知道的信息嗎？

        ……

        ——關(guān)于你自己的信息，有什么不能聽的呢？

        ……克拉克幾乎真的心動了。而隨著他的心念一動，不止是聲音，房間內(nèi)的一切景象都對他敞開。

        “我不能……”聽到波妮聲音的時(shí)候，克拉克用力隔斷了額外的聽力。雖然還不能完全說服自己，但克拉克同時(shí)松了口氣。……不過……伯妮絲到底拒絕了什么呢……？

        伯妮絲再次打開房門的時(shí)候，克拉克立刻迎了上去。

        她面色正常，不悲不喜，好像思忖著什么……克拉克琢磨著她的面色，躊躇了一下，還是問道：“……能告訴我嗎？”

        她的眼睛睜大了點(diǎn)，露出了有點(diǎn)喜愛、又好像有點(diǎn)無奈的笑容。她撇了眼好像在專心打毛線，沒有看過來的瑪莎，清了清嗓子：“你沒有聽嗎？”

        克拉克搖頭。

        ……怎么這么乖巧！好可愛啊！伯妮絲在心里叫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伸出兩只手把克拉克的臉夾住。

        他總比她以為的要好上一點(diǎn)點(diǎn)。

        ————

        十分鐘前。

        雖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但是伯妮絲看過很多文學(xué)作品。臨終階段，對孩子的伴侶，要么就是囑托，要么就是考驗(yàn)。至于后者嘛……有的會通過長久的沉默和等待來考驗(yàn)?zāi)托院褪欠癯恋米�氣�?

        伯妮絲想到了這點(diǎn)，但她還是先開口了：“您找我來，是有什么不希望克拉克聽到的話嗎？”

        喬納森盯著伯妮絲看了一會兒。如果他沒有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這興許是很有壓迫力的，但現(xiàn)在伯妮絲只覺得很別扭。她并不特別喜歡喬納森，但是一個曾經(jīng)以強(qiáng)有力的高姿態(tài)審視過她的人，失去了大部分生氣那樣躺著，再過不久就要死去，這本就令人心情復(fù)雜。更何況，他的眼神表明，哪怕現(xiàn)在，他依然在審視伯妮絲，就……更別扭了。伯妮絲同時(shí)感到不適和同情。

        喬納森說：“你知道……克拉克，能聽見？”

        “當(dāng)然。”伯妮絲回答。她本來想等待下一個問題……但是喬納森聽上去發(fā)聲不太容易，她干脆詳細(xì)解釋了一下，以免虐待病人：“之前我和他說過，可以隨時(shí)聽我身邊的動靜。所以我想，如果是您不希望他聽見的談話，需要在開頭聲明一下。”

        捫心自問，如果是她自己，肯定會悄悄聽著談話的——臨終的親人要和戀人談?wù)撟约海�誰能忍住呢？

        “如果，我回答，的確不希望他聽見？”

        喬納森的問題沒頭沒尾，伯妮絲只好按照她的理解隨便回答了：“那克拉克肯定就不會聽了。”但如果喬納森不這樣說，那克拉克聽了就也不會有負(fù)罪感。

        喬納森又看了看她，問：“這樣的話，你會……和他隱瞞嗎？”

        如果喬納森這樣要求？“……應(yīng)該不會，我不會因?yàn)閯e人這樣要求就對他隱瞞什么。”這個時(shí)候伯妮絲倒是不怕和病人對著干了，坦白地說，“不過我會自己判斷，如果他知道真的會帶來危險(xiǎn)，我會告訴他這個風(fēng)險(xiǎn)，讓他自己選。但總的來說，我不喜歡隱瞞。”

        喬納森笑了，笑聲很快轉(zhuǎn)換成了低啞的咳嗽，伯妮絲連忙上前，小心地扶著玻璃杯給他喂了一些水。

        “你怎么看——”喬納森閉著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下，又問，“——克拉克的與眾不同？”

        “我喜歡與眾不同，我很高興地自認(rèn)為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克拉克不是這個類型，但我覺得他恰恰也沒有‘那么’不同。”伯妮絲聳了聳肩，“從力量的角度，他的確非常強(qiáng)大而特殊，這種力量我沒有見過，我們能查到的記載里也沒有。但我覺得，力量角度的與眾不同，和性格上的與眾不同差別沒有那么大，終歸都只是讓人走上更少人經(jīng)歷過的路(roadlesstravelled)罷了。”

        喬納森吸了兩口氣，閉上眼睛：“你太年輕了。”

        伯妮絲有點(diǎn)不服氣，但這是病房，她并沒有加大音量：“是啦，他的不同非常明顯……但在我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里他的確沒那么不同呀？如果我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一般標(biāo)準(zhǔn)，我怎么好意思覺得自己不一樣呢？”

        “那么，你會離開他嗎？”

        ————

        伯妮絲的雙手貼在克拉克臉頰兩側(cè)，她稍一用力，克拉克的臉頰和嘴唇就微微鼓起。配上那雙比水晶更剔透的藍(lán)眼睛，顯得格外無辜，就像伯妮絲在欺負(fù)他似的。

        “我剛才說，我不敢保證不會離開你。”伯妮絲笑瞇瞇地說。

        那雙眼睛瞪大了。伯妮絲從包里取出他的黑框眼鏡——之前飛行的時(shí)候拿下來的——重新給他戴上：“感情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嘛。但只要你還是你——”

        方才在房間里，伯妮絲脫口而出的是“但只要克拉克還是我的克拉克——”哎，不是那個意思！伯妮絲停住了，煩惱地想，克拉克不需要是她的愛人，她也會……而且愛情就像月亮一樣變化無常，相關(guān)的盟誓越是說出口越顯得輕佻。

        “我剛剛說，我不會因?yàn)榱α窟@些外在的東西疏遠(yuǎn)你——只要你還是你，我會一直相信你、保護(hù)你的。”

        愛情會破裂，但伯妮絲相信哪怕分手了，她肯定還是會把克拉克看作重要的朋友。她會保護(hù)自己的朋友，尤其是克拉克。□□上大概沒有辦法，但是她可以支撐和保護(hù)他的心靈！

        “前提條件是你不能變太多噢，還得是我的克拉克……還得是你才行。”被克拉克猛地抱住的時(shí)候，伯妮絲繼續(xù)嘟囔，“如果突然開始把人類放上食譜什么的，那可不行。”

        伯妮絲是絕不肯隨意承諾的。她加越多的前提限制條件，越說明她說出口的，就能做到、就會做到。我得學(xué)習(xí)這種態(tài)度，克拉克想。

        伯妮絲聽見克拉克的聲音，帶著點(diǎn)笑意，又有點(diǎn)粘稠，不止從耳邊，也從胸口隆隆傳來：“我知道了，我當(dāng)然會一直是你的克拉克。”

        但這句話不需要任何前提條件，克拉克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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