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鄒水忠還要做許多事，大事一是修繕幾年沒住人的房子，二是把早已荒蕪的旱地開墾出來。他發泄似地說，雖然污染嚴重影響農作物的生長、收成和安全，但總不能守在家里買糧吃，能種點什么就種點什么，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吃下去不當場毒死人就行！”

        “同一個鄉十幾里外的柯銀財就沒有鄒水忠這樣的命運，他的家庭已經瀕于破碎，雖然他的名字很吉利。他今年三十一歲，在南方省磁磚窯場務工，每天工作時間十小時，比同鄉鄒水忠要少得多。不過他干的是重體力活，勞動強度比鄒水忠還要高，所以掙的錢比鄒水忠要高一些，每個月有二千五百元左右。他同樣把兩個孩子接到南方省讀書，妻子也跟著過去，不過父母實在沒有能力接過去，只能留在村里。他妻子得了骨硬化，比較嚴重，生活勉強能自理。因為孩子還小，她不得不拖著病軀照料他們，所以根本不可能工作掙錢。不幸的是，他父親和母親同樣得了嚴重的骨硬化。這樣全家的生活重擔完全壓到他一個人身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上過高中，有較高的知識水平，跟人說自己快要被生活壓垮了。”

        “由于缺錢，他妻子只能斷斷續續地吃最便宜的藥。醫生告訴他，他妻子這個病是因為長期呼吸污染空氣得的，讓他既憤怒又無奈。他父母拒絕去醫院接受治療，只用一些基本不花錢的偏方土方。一家六口人，兩個上小學，三個重病，全靠兒子透支健康從事重體力勞動所獲得的那份并不豐厚的收入生存，所以他父母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有一點余錢也讓給年輕的兒媳婦吃藥。他們樸素地認為，兒媳婦年輕，應該優先得到治療。”

        “柯銀財知道很多地方有了鄉村醫保，他的愿望是醫保也能到自己村里，解決妻子和父母治病的費用。有看過電視報紙的村民說，上個星期省里開人代會，講了今年鄉村醫保要在全省普及到位。這條消息點燃了他的希望，為此在除夕前一天，他騎四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如果坐車的話，一來一回需要七元錢——去縣衛生局問當副局長的表哥。他表哥告訴他，這是真的，省里今年將加大對貧困落后鄉村的投入，預計今年七八月份會到他的村里。他表哥還告訴他，縣里在省里和市里的統一安排下，正在制訂計劃，春節后就會報上去。柯銀財心情好了一些，覺得生活不再那么灰暗，有了一些希望。他說，他盼著七八月份早點到來。”

        修改到這里，況魯然淚水奪眶而出，幾乎沒有辦法再支持下去。每每看到這里，她都忍不住要落淚。

        十幾年的記者生涯，她見過人世間太多的丑惡、悲慘和不公，神經卻還是那么地敏感脆弱。

        她放下筆記本電腦，從床頭柜上抽出紙巾拭淚，心里默默地禱告：“聞同，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兌現自己的諾言，給這些苦難的人一點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勇氣，滿足他們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愿望！”

        “峔龜山鄉的兩大特產，豐富的鋁土礦和蜜桔，并沒有給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帶來幸福。十年前，許多鄉民以種植蜜桔為副業，貼補家用，甚至還出了一批種植大戶。但自從礦土礦開采冶煉后，全鄉生產生活陷入極度無序狀態，老百姓開始集體返貧。原來繁茂的桔園，很多年前就消失不見了。僥幸存活下來的桔樹，結的果子也沒人敢吃，桔販子更是絕跡于這塊土地很多年。”

        “鋁土礦給鄉民帶來的不是財富，而是毀滅性的災難，他們并沒有從豐富的礦藏中受益，包括獲得一份工作。礦上和冶煉廠的工人，極少有當地人，絕大部分來自外省貧困的農村。這些工人的來源并不是通過尋常的公開招錄渠道，而是由勞務公司統一‘送’來的。”

        “在峔崍山鋁礦，高墻深院的廠區里蓋著一排排平房，工人們就住在這里。老魯今年四十七歲，在這座鋁廠干了五年，一直沒回過家。不是他不想回，而是廠里不讓回，或者說不讓他出廠區。他說，五年前勞務公司去村里招工，他和十位老鄉來了這里。干滿兩個月之后，他才知道一千八百元的工資被勞務公司從廠里提走了，說是職業介紹費和培訓費。事先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扣工資，加上工廠勞動條件極其惡劣，他向廠里提出來不干了，想回家，結果被勞務公司毒打一頓后又給送回了廠里。從此他乖乖地在廠里工作，一天上十二個小時班，一年只有在端午、中秋、春節才能放幾天假，不過也僅限于在廠區內休息。”

        “和老魯一起來廠里的十位老鄉，現在只剩下五個，加上他六個。長期在空氣污染物嚴重超標的勞動條件下工作，那五個人有的患了氟骨病，有的得了塵肺病，喪失了勞動能力，被廠里清退了。其中有一位才四十四歲的老鄉，回家不到半年就去世了。老魯現在也不行了，身體多處骨胳出現明顯變形，聲帶時常不自覺地痙攣。”

        “除夕前一天的傍晚，老魯佇立在六個人一間的平房前，面無表情地遙望著遠方，數千里外是他魂牽夢縈的家。他說，等他病情再重一點，干不動了，廠里肯定會清退他，他就可以回家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工友拉亮平房的白熾燈泡，昏黃的燈光從開著的門里照射出來，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潮濕的泥土地上，很長很長！”

        ※※※※※※

        大年初三，況魯然正和家人在景區旅游的時候，忽然接到線人小鄒姑娘的電話：“況副主任，出大事了，峔崍山鋁廠偷偷開工，死了十幾個工人，五個村民……”

        況魯然當機立斷，對小鄒姑娘道：“我馬上趕過去，麻煩你再想辦法安排我混進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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