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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陸大人,翟姑娘可等著呢。”今夏摘了斗笠放在一旁,提醒他。

        陸繹方抬首,非但不撫琴,反倒揚聲朝外間的高慶道:“去告訴翟姑娘,我已一曲奏畢。”

        “……”

        明明沒有任何琴音,怎得說已奏畢,高慶楞了楞,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詫異地探頭進來。

        “去啊,說已奏畢,請翟姑娘賞評。”陸繹復道。

        高慶不明其意,仍領命出去。

        “翟姑娘又不是個聾子。”今夏莫名其妙地看向陸繹,奇道:“這樣也行?”

        陸繹支肘偏頭,悠然道:“行不行,待會兒就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丫鬟朗聲道:“請大人移船小坐。”

        “她真是個聾子不成?”今夏著實費解。

        陸繹瞥她一眼,搖頭嘆道:“白白在六扇門內混了兩年,還是個雛。你怎得不想想,究竟是她更想見我,還是我更想見她?”

        “……”

        今夏剛欲回嘴,卻聽得陸繹吩咐道:

        “待會上船去,你這當丫鬟的做出個丫鬟的樣子,休要毛毛躁躁,露了行藏還是小事,失了我的臉面方是大事。”

        說罷,他轉身出了船艙。

        今夏得罪不起他,只得吐吐舌頭,腹誹兩句,慢吞吞地跟出去。

        上了船,圓臉丫鬟引著他們上樓,剛踏上樓梯,鼻端先嗅到一股清香,今夏望了楊岳一眼。楊岳會意,低聲道:“調了沉星的百合香,不礙事……這種調香法,不僅費事,而且對準確度要求很高,現今已經很少有人會用了。”

        聞香而通體舒暢,他的語調中也禁不住露出幾分稱贊之意。

        今夏笑瞇瞇地小聲調侃他:“未見其人,先醉其香,哥哥,你這是要往里掉的架勢呀。”

        “去去去……”

        樓上布置得相較樓下更為雅致,窗子半開著,輕風地吹得香氣若有似無,一幅紅麝珠簾盈盈垂下,半遮半掩間,可見一纖纖女子坐在琴案前。

        “大人一曲琴音,于無聲之處聽有聲,蘭葉很是受教。”她的聲音溫柔婉轉,隔著珠簾透過來,落珠般圓潤,“琴聲雖好,但發一音時,卻失去其他音,唯有一音不發,方才五音俱全,昔日昭文不彈之理,我直至今日方懂。今日得遇大人,是蘭葉三生有幸。”

        如此一席話,將陸繹方才一音未奏的曲子解釋得有理有據,誠心誠意地表示自己深受教誨,恰到好處地表達出對陸繹的欽佩之情。由此,今夏沉痛地意識到,以前認為自己臉皮已經足夠厚,實在是因為自身要求太低,急需深刻自省。

        “姑娘過謙,高山流水,知音難求,言淵之幸也。”陸繹微笑道。

        “大人請坐。”翟蘭葉一面款款起身,一面吩咐圓臉丫鬟,“桂兒,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看茶。”雖是在薄責丫鬟,她的語氣卻十分溫柔嫻雅。

        圓臉丫鬟應聲去了,翟蘭葉則行至珠簾旁,自己伸手來卷起珠簾。

        只見一雙纖纖素手,輕柔細致地將香珠攏在手中,一點一點卷起,香珠顆顆光滑紅潤,愈發襯得肌膚瑩潤,凝若羊脂。珠簾慢慢卷上,可見腰肢翦翦,再往上,玉頸雪白,最后才是銀盤似的臉,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今夏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頭發上,仍可看出她的頭發與那枚香袋中的頭發甚為相似,那枚香袋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她。她習慣性地看向楊岳,想看看他是否有何發現,卻見楊岳怔怔地望著翟蘭葉,竟是看得癡過去了。

        “大楊?”

        她捅捅他腰眼,見他渾然未覺,便干脆悄悄伸腿踩了他兩腳。楊岳吃痛,夢囈般地嘟噥了一聲,雙目卻是半分未移,仍癡癡望著翟蘭葉。

        待卷好珠簾,桂兒也端著茶盤上來,翟蘭葉移步落座,朝陸繹嫣然一笑,讓道:“這是我素日常吃的茶,大人莫嫌粗陋才是。”

        這一笑,那般的含羞帶怯,美目流轉,莫說是男人,便是今夏見了也禁不住心軟了好幾分。

        陸繹掀開茶碗蓋,瞥了眼,笑道:“安徽的六安瓜片……我對茶倒是不挑,不知道當日周顯已上船時是否也吃的此茶?”

        周顯已!

        翟蘭葉怔住,一雙美目定定的,仿佛凝固住一般。

        今夏也是微微詫異,原以為他就算未被翟蘭葉迷的七葷八素,也會略略心軟,進而婉轉打探,她未料到陸繹這么快就挑明了來意,簡直大煞風景。

        “姑娘不會是不記得了吧?”

        陸繹輕抿了口茶,目光毫不放松地看著翟蘭葉。

        “我……我自然記得他。”翟蘭葉低垂下雙目,難掩面容上的哀傷,“周大人談吐不俗,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會……”

        “我聽說,在之前幾個月中,姑娘與周顯已往來甚密,不知修河款一事,姑娘可有聽他提起過?”

        翟蘭葉輕輕搖頭:“我只知他此番來揚州是負責翻修河堤。至于‘往來甚密’,不知大人是從何處聽來?我前后只見過他三、四次,也只是小坐清談,對他知之甚少。他也從未在我面前提朝中之事。”

        “可是……”陸繹放下茶碗,“我還聽說,他對姑娘你愛慕難舍,正是為了姑娘才不惜鋌而走險,貪墨修河公款。”

        “蘭葉雖非大家出身,但也自小讀過《烈女傳》,大人如此說,是安心讓蘭葉無容身之處么?!”翟蘭葉目中毫無怯意,直直地對上陸繹,“我也不必瞞大人,養父教養我多年,立下規矩,需有兩千兩銀子的聘禮才能將我嫁出。這兩千兩銀子固然是不少,可和十萬兩修河款比起來,卻又算不得什么。我不知羞地說句話,便是周大人當真對我愛慕難舍,拿一千五兩銀子把我娶了就是,又怎么會毫無必要地去貪這十萬兩紋銀。”

        她這番話說完,臉微微漲紅,拿絹帕捂著嘴,轉頭一陣咳嗽,顯然是被氣得不輕。圓臉丫鬟連忙端茶水,又端漱盂,又拿巾帕,忙得是腳不沾地。

        今夏瞧著丫鬟,暗嘆:她不過是咳幾聲,就得忙活成這樣,當丫鬟真是不易。

        楊岳看著翟蘭葉弱風扶柳般的身子隨著咳聲輕顫,大為心疼,一時間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禁不住開口道:“姑娘千萬別誤會,我們不是那意思……”

        “……”

        陸繹側頭,挑眉看他,重重咳了一聲。

        楊岳楞了楞,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眼下是個仆役,說這話實在是越逾了,忙停了口,低垂下頭。

        此時陸繹方才道:“姑娘說得極是,是言淵魯莽了,因此番來揚州辦此案,幾日來渺無頭緒,甚是煩惱。今日泛舟,原是想散散心,不想又得罪了姑娘,言淵這廂給姑娘陪個不是。”說著邊起身,朝翟蘭葉拱手作揖。

        “大人使不得!蘭葉福薄,如何受得起。”

        翟蘭葉忙上前,說話間她的手已輕托住陸繹的雙手。

        觸手處溫潤細膩,陸繹似微微一怔,低首望去……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翟蘭葉面頰飛起紅云,忙就要抽回手,卻被他反掌牢牢握住。

        “姑娘可是原諒我了?”

        陸繹拉著她不松手,注視著她,柔聲問道。

        “果然是風月老手。”高慶心中佩服道。

        “淫賊!”今夏心中不齒道。

        “禽獸!!!”楊岳心中惱怒道。

        翟蘭葉輕輕掙扎著,含羞帶怯地低低道:“蘭葉怎敢,大人言重了……有人看著呢,大人快莫如此。”

        陸繹這才松了她的手,轉過頭來吩咐道:“你們都退出去吧,回船上候著。”

        果然是淫賊本色,美色當前,其余諸事盡被拋到九霄云外,他大概也混不記得此行原是為了查案,今夏撇撇嘴,懶待看這種風流韻事,拽上楊岳就回船去了。

        外間雨已漸漸歇了,她一頭鉆進艙里,隨手倒了茶,瞥見桌上的一碟子玫瑰酥餅,便順手拿了來吃。

        高慶掀簾進來,見她正吃著歡,皺眉盯了片刻,忍不住道:“你怎么能吃?”

        “我餓了呀。”今夏理所當然道。

        “這是給陸大人用的。”

        今夏一手拿著酥餅,一手接著酥餅的碎屑,朝樓船方向努了努嘴,不屑道:“算了吧,翟姑娘生的那般秀色可餐,陸大人美人在懷,哪里還會想吃這些東西。我不吃就白糟蹋了。你要不要來一塊?”

        高慶自然搖頭。

        今夏不再理他,朝外揚聲喚道:“大楊,大楊!”

        叫了兩聲,沒人回應,她怔了怔:方才明明是和楊岳一塊兒回船來的,怎得他不進來,也不應聲呢?抹抹嘴邊餅屑,她狐疑地起身掀簾出去,見楊岳泥塑木雕般坐在船舷邊,身上衣袍被湖風吹得颯颯作響。

        “大楊,你怎得了?”她俯身詫異地瞧著他。

        楊岳不吭聲,看了看她,復低下頭去看湖水。

        此時,樓船上傳來琴聲,楊岳仿佛被什么物件猛擊了一下,迅速抬頭看向樓船……今夏細究他神情,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大楊,你不會是看上翟姑娘了吧?!”

        楊岳頗愁苦地將望了她一眼,仍不吭聲,眉頭皺成個鐵疙瘩。

        “真的看上她了!”今夏頗同情地看著他,煩惱道,“……你這事可不太好辦。”

        這事又豈止是不太好辦,簡直就是沒指望的事兒。翟蘭葉看不看得上楊岳且另說,想娶她,最起碼就得要有兩千兩銀子;就算天上白掉了銀子下來,還有楊程萬,他絕對不會容許楊岳娶個揚州瘦馬進家門。

        “你不是說想找個溫柔賢惠,還得能干活的么?”今夏干脆把整盤酥餅都端出來,又拿了頂斗笠蓋他頭上,自己也在旁坐下陪他聊閑篇,“怎得見了她,就連魂都沒了?”

        楊岳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以前不懂,到今日方才明白。”

        “什么、什么……”今夏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我原先不懂,見著她之前,想那人應該是那般模樣那般性情;見著她之后才明白,之前種種想頭盡是可笑,什么模樣性情,是她這個人才是最要緊的。”

        今夏聽得糊里糊涂,可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楊岳見到翟蘭葉不過一盞茶功夫,卻是徹底地為她神魂顛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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