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兩個人很快就約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地點就在基因實驗室。
　　
　　譚教授為此特地回去換了身阿瑪尼的西裝,  以表示自己對諾獎候選人的尊敬。
　　雖然兩人之前不是同一領域的，但對方既然能獲得一個提名，已經(jīng)足夠彰顯其江湖地位。
　　
　　燕大給他分配的助理,  是從錢塘大學挖來的,  叫魏才捷,  以前也做基因相關的研究,  不過學術反響平平,  只能說是矮個子里拔高個。
　　
　　若非譚子�；貒�,  魏才捷還未必有機會到燕大來工作。
　　
　　魏助理道：“我聽說喬教授之前是去了冷泉港……”
　　
　　譚子睿：“3年。我知道�！�
　　
　　“但是3年,  太短了。我知道冷泉港是什么地方，學生物的都知道�！弊T子睿說得云淡風輕,  “我從研究生時期,  就開始進行對相關領域的學習,  從生物化學、生物物理學、質譜學、免疫學一直學到了現(xiàn)在,  自認為能做到今天這一步，也算是很有天賦的人。而從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18年�！�
　　
　　這18年里，譚子�？梢宰院赖卣f,  自己沒有一天虛度過光陰。
　　
　　這是條只能往前，不能退卻的無盡的路，路邊堆滿了一代代學者的墳碑。
　　
　　有的人貢獻大一些，墳墓便光鮮亮麗，年年長滿花草；有的人卻只剩一些冷冰冰的文獻留在世上,  又因為時間不斷流逝,  過去的文獻變得過時，從而再也不會有人想起。
　　
　　譚子睿不想當路上的炮灰。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魏才捷點了點頭：“明白�！�
　　
　　下午2點,  譚子睿終于見到了喬御。
　　
　　他是見過喬御的照片的，知道這是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
　　但是譚子睿沒想到,  對方也這么的……高。
　　
　　1米84的喬御，即使是在歐美地區(qū)，也不至于被淹沒在人堆。
　　讓身高只有177的譚教授覺得很是心塞。
　　
　　這可能是因為他不得不抬頭看喬御。
　　
　　“您好，我是喬御。幸會。”
　　
　　喬御并非獨自前來，他身邊還跟著掛件吳主任和同樣是掛件的王小明，王助教。
　　
　　拋開吳剛和張開偉，這基本已經(jīng)是他在燕大的全部班底。
　　
　　反觀譚子睿這邊，旗下不僅有3名教授，每個教授底下又各自有五六名研究生或博士生，加起來20多個人，聲勢浩大。
　　
　　譚子睿還沒動，身后的幾名燕大招來的研究生已經(jīng)雙眼放光，激動得像是要暈過去了一樣。
　　
　　明明是友好的學術交流，但喬御的一舉一動，愣是讓人有了點偶像見面會的感覺。
　　喬御甚至朝他背后的科研員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少安毋躁。
　　
　　譚子�？吹煤苁菒阑�。
　　他懷疑這群研究生已經(jīng)忘了，到底是誰在給他們發(fā)工資。
　　
　　譚子睿定了定神：“譚子睿，你可以叫我Kevin，英吉利國際腫瘤研究中心特邀學者，ACS期刊特約審稿人，前任康橋基因治療研究所研究員，現(xiàn)任燕京生命科學研究所PI，燕大生科院特聘教授，研究領域為受體的結構和信號傳導、癌轉移和基因傳導，曾在2011年因發(fā)現(xiàn)p53蛋白的關鍵調節(jié)microRNA獲諾獎提名�！�
　　
　　譚子睿自認為，自己這個年紀能混到這一步，是很牛逼的。
　　但是就怕喬御不知道自己有多牛逼，以至于他不得不長篇累牘地炫耀自己的職位，就像是雄鳥在求偶季節(jié)炫耀自己的羽毛。
　　
　　喬御等他說完后，直接道：“我拜讀了您最近半年發(fā)表的論文，發(fā)現(xiàn)您最近似乎在研究非編碼RNA領域�！�
　　
　　譚子睿有點意外。
　　畢竟在他的劇本里，這種話應該由自己開場，然后由這個話頭開始展開一系列的進攻。
　　
　　“是，確實……”
　　
　　“所以您在燕大的基因實驗室，也是在繼續(xù)這項研究嗎？”
　　
　　“嗯，對……”
　　
　　具體來說，現(xiàn)在譚教授做的實驗，叫作“研究小核糖核蛋白粒子調控非編碼RNA在染色質上的結合和移動機制”。
　　
　　小核糖核蛋白粒子會滯留在染色質上，參與調控染色質結構、轉錄和RNA加工。但是其中的工作原理，依然是生物界一個未解之謎。
　　
　　當然，生物界的未解之謎很多，不差這一個。
　　但是解開這個謎團，發(fā)篇CNS論文，還是沒問題的。
　　
　　譚教授清楚，國內是非常注重在CNS上發(fā)論文的，至于研究的具體內容到底有沒有用，花了多少錢，反倒是不怎么重要——大多數(shù)領導，是不明白這篇論文，對于科學的探索有什么意義。
　　
　　他們只會說“好、好、好！”
　　
　　本來這兩個月研究都挺順利，但是譚教授卻卡在了臨門一腳。
　　
　　在眾多的非編碼RNA中，長鏈RNA是最適合拿來做這項實驗的樣本，因為長鏈RNA轉錄后含有更多的識別位點，能讓小核糖核蛋白粒子更穩(wěn)定地結合在基因片段上。
　　
　　但在構造模型的時候，長鏈RNA內絕大部分定位信號消失，不見蹤影。
　　
　　譚教授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為此特地換了好幾種長鏈RNA進行實驗。
　　
　　聊著聊著，譚子睿已經(jīng)忘記了今天穿西裝的目的。
　　他套上了白大褂，和喬御一起進入了實驗室，向他展示做了一半的長鏈RNA轉錄圖譜，順帶提了一句自己的困惑。
　　
　　當然，譚教授的本意，是向喬御展示自己的肌肉，免得話題一直被這個年輕人牽著走。
　　
　　但是他沒想到，喬御在安靜聽完后，沉思片刻，回答：“用反義寡聚脫氧核苷酸誘導蛋白降解，抑制小核糖核蛋白粒子和核心蛋白組分SNRNP70的功能�！�
　　
　　因為喬御說得太突然，譚子睿甚至愣在了當場，許久后才明白對方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片刻，對身后的研究生道：“去拿�！�
　　
　　研究生手忙腳亂地從藥品管理室拿出了需要耗材，又在兩名大佬的注視下，完成了實驗。
　　
　　也難為他竟然沒有手抖，一次性成功了。
　　
　　接下來，譚教授和喬教授的對話，就進入到了這位研究生不是很能聽懂的領域。
　　
　　他的思緒不禁放空，回想起中午在食堂吃的紅燒肉……
　　
　　學校內有5個學生食堂，另外有外包食堂若干。
　　最近，二食堂換了新的廚師團隊，主廚來自湘南，做的紅燒肉簡直燕大一絕，因此分外搶手。
　　
　　5塊錢的紅燒肉，滿滿一勺，把學生們個個喂得滿嘴流油。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5點了，因為喬御和譚子睿一直在用專業(yè)技能互毆，實驗室20來號人都沒敢去吃飯。
　　
　　看樣子，兩個人還要互毆幾個小時。
　　
　　小研究員嘆息了一聲，覺得今天晚上的紅燒肉多半是和他無緣。
　　
　　而最前方，喬御和譚子睿已經(jīng)從學術互毆，變成了商業(yè)互吹。
　　
　　譚教授道：“之前倒是我有偏見了，覺得3年內不可能把一門學科研究得多透徹�！�
　　
　　喬御：“客氣了，3年的確挺短，很多地方我依然經(jīng)驗不足。不過您這個實驗我這么清楚，是因為我之前在冷泉港里做過�！�
　　
　　譚教授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臉上。
　　
　　喬御回憶了一下：“應該是1年半前的事了。當時我跟著馬丁教授，研究CAR-T在癌細胞內的轉移機制，因為死磕不動，只好干點別的換換腦子，放松一下�！�
　　
　　譚教授：“……那您當初怎么沒有發(fā)論文？”
　　
　　喬御十分真摯地說：“沒想起來。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癌轉移。不過上周從冷泉港畢業(yè)后，我把相關的資料帶了出來，準備拿去投稿刷一下臉�！�
　　
　　“我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么巧。”
　　
　　喬御轉頭，對王小明揮了揮手。
　　
　　王小明上前一步，遞上了一本打印好的論文冊。
　　
　　“這篇論文，喬教授已經(jīng)給《自然》投稿了。請您斧正。”
　　
　　譚子睿莫名覺得喉嚨有些哽。
　　
　　他手腳僵硬地接過了論文，然后迅速翻閱起來。
　　
　　大家都做的是差不多的實驗，因此論文里的數(shù)據(jù)和圖像都讓他覺得十分熟悉。
　　若不是喬御這周才回國，譚子睿都懷疑實驗室里有內鬼。
　　
　　對方的論文是用英文寫的，作為凱文譚的第一語言，并不存在閱讀障礙。
　　
　　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就明白這篇論文的分量。
　　
　　在沉默許久后，譚教授不得不說：“抱歉，我去一趟衛(wèi)生間�！�
　　
　　-
　　
　　小時候的譚教授是個哭包。
　　
　　那時候，他不愛學習，每天都在外面瘋玩，他爹就用三指寬的搟面杖打他。
　　
　　他爹打人，喘著粗氣，眼眶通紅，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想出人頭地，那就給我往死里學！”
　　
　　被打的時候譚子睿比較硬氣，是不會哭的。
　　但是事后躲在家里的廁所，數(shù)著身上的傷，總忍不住嗚嗚咽咽。
　　
　　因為憋著這么一口氣，他終于從教會小學考入了公立中學，這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之一。
　　
　　譚子睿是全班唯一一個黃種人，又矮又瘦，惡意的玩笑變多，譚教授只能裝作聽不懂，跟著一起傻笑。
　　笑完了就偷偷去學校的廁所哭，也不敢出聲，免得被人隔著一扇門嘲笑。
　　
　　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身為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現(xiàn)在的譚教授一般是不會哭的。
　　
　　當初，老婆帶著孩子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哭，反正孩子不是自己的。
　　后來，得了諾獎提名但是沒有獲獎，他也沒有哭，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選不上。
　　
　　但是如今，譚子睿卻在小隔間里紅了眼眶。
　　
　　他覺得他被騙了。他爸說國內不可能培養(yǎng)出好的學者；他讀碩士的時候，導師也這么說；后來工作了，同事也是這么說的。
　　
　　時間一久，譚子睿也對此深信不疑。他來到top大學，感覺自己從此以后就是國內基因治療第一人。
　　
　　結果半路殺出個喬御。
　　
　　比他高就算了，還他媽比他年輕15歲。
　　
　　他25歲的時候在干嗎？好像剛從哈佛畢業(yè)，準備去康橋當助教。
　　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也是許多人眼里的人生贏家。
　　
　　但是人呢，就怕比較。
　　
　　這種挫敗的情緒，讓譚子睿的內心被一陣撕扯。
　　
　　他是一個不愿意面對失敗，但是愿意承認失敗的人。
　　
　　譚子睿掀開旁邊的卷紙器，想擦擦自己的眼淚鼻涕，發(fā)現(xiàn)不知道哪個丑陋的研究員，用完后竟然沒有裝新的。
　　
　　“Shit.”他低聲罵了一句。
　　
　　譚教授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掏了掏，只發(fā)現(xiàn)2張用過的pH試紙。
　　
　　沒辦法，他只好推開門。
　　
　　結果冷不丁，剛好喬御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喬御的視線從他泛紅的眼眶上掠過，解釋道：“您太久沒出來，吳主任委托我來看看是不是需要什么幫助�！�
　　
　　譚教授有氣無力地回答：“不需要，謝謝。”
　　他擰開水龍頭，把冷冰冰的水往自己臉上拍。
　　
　　“不用這么看著我，好吧，我承認你在某些方面可能比我強，但是我……”
　　
　　是不會屈服的！
　　
　　譚子睿的眼里重新燃起斗志。
　　一次的失敗又如何，他還要在燕大待4年，他不信這4年他會一直被喬御碾壓。
　　
　　喬御思考片刻，問：“那既然你現(xiàn)在手上的實驗不用做了，短時間也沒有新的課題，要不要到我的實驗室?guī)鸵幌旅�？�?br />　　
　　譚子睿問：“你實驗室干嗎的？”
　　
　　“Car-T細胞和相關基因治療�！�
　　
　　“研究靶向藥�。俊�
　　“嗯�！�
　　
　　譚子睿沉默片刻，開始繼續(xù)洗臉。
　　
　　媽的，瘋了吧？
　　
　　靶向藥是基因生物技術的熱門領域不假，但是更多情況下，卻是各國實驗室大把大把投錢，然后嘩啦嘩啦打水漂。
　　
　　在譚子睿眼中，比起追熱點，國內更適合安安心心把基礎生物發(fā)揚光大。
　　但是說這話的人是喬御。
　　
　　譚子睿擦干臉上的水，回答：“行，我看看你要搞個什么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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