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枝與石頭的謀殺案1
深夜,土地廟。
廟里的窗已經被腐噬得厲害,滿是蜘蛛絲和破爛布條。
兩個錦衣的小娃娃端坐在廟中,他們生了一堆火,一邊心神不寧的對話。
“雖說是主人把我們趕出山的,可是我們私自來了這離派百里的地方,主人會不會生氣?”問話的女娃六七歲年紀,粉雕玉琢的小臉,扎著雙環髻。
模樣雖年幼,衣飾卻華麗非常。穿著的彩蝶戲花裙,一坐在地上,裙擺就像花朵一樣盛開。
稍顯年長的男娃微惱,他捏住女娃的半邊粉嫩臉頰,力道很輕。
“被趕出了山門還要同主人通報?蓮霧,你活了這么幾百歲,都回去了?”聽他話語,似乎他倆年齡百歲不止,可他額間一點紅痣,讓糯米糍一樣的白膩小臉更添稚氣。
男童亦是華服加身,他看起來不過十歲,束發,發上插了枝紫玉簪。
“浮齊哥哥,”蓮霧美玉一般的大眼睛噙滿淚水,“主人會不會真的生氣,不要蓮霧了?蓮霧太笨,不像哥哥聰慧,主人肯定會把我一人拋棄……嚶嚶嚶……”
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蓮霧整個人融化在淚水里。
浮齊皺眉,笨拙而輕柔的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嘆息道:“傻瓜,你生性愚忠,主人不可能不知道。待主人怪罪下來,你只管咬死我是主謀,他定不會罰你。”
“不!浮齊哥哥沒有錯!”蓮霧忽然想起他們離家出走的緣由,捏緊小拳頭。
“那魔頭居然是妖!遲早都是禍患,主人是君子,那么咱們就要為他分憂!只可恨咱們不是他對手,主人溫善,還當他是舊友,自然生氣把我們趕出山門……”
他們兩人嘀嘀咕咕說著,忽然一陣寒風凜冽,吹得篝火將近熄滅,火星迸濺。
浮齊反身護住蓮霧,邊轉頭抬眼,機敏的觀察門外的情況。
木門不堪重負,終于掉了下來,發出刺耳的聲響,灰塵漫起。
懷中的蓮霧使勁往他懷里一縮,像只受到驚嚇的小動物。
風聲漸歇。
夜很深了,廟門外漆黑一片,本來立在門前的插燭大鼎,此刻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竹葉在不安摩挲,此刻,一呼一吸都清晰可感。
浮齊忽然眉頭一皺,他死死盯住院中一處。
那是一個黑影,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久,不過浮齊清楚記得,入廟前根本沒有這個黑影的存在——它什么時候來的?
那黑影動了。
一步一步朝浮齊他們所在的廟中走來。
浮齊懷中的蓮霧好奇的抬起頭來,她也盯著那個黑影,上古法器的感覺都十分敏銳,她粲然一笑:“哎,怎么有個人在這?”
浮齊不答,抱她的手力氣卸了不少——他們還不至于提防人。
黑影不多時就沖進廟里,一屁股癱在篝火前,邊往火里添柴。
斗篷隨之而落,原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面容寡淡,不甚突出,一頭青絲被隨意撈起,束了一個男子的發式。
她自然的忙碌著,邊笑著看了一眼浮齊和蓮霧道:“你們不冷嗎?我在外頭苦行了幾日,實在冷得骨節都成冰了,看只有你們兩個小娃在這烤火,才涎著臉湊上來的。”
浮齊哼了一聲,卻意外發現女子烤火技術實在是好,能將一攤將滅的火堆燃得明亮如熾熱的太陽,暖呼呼的。
劍靈是不需要烤火取暖的,浮齊生火也只是做做樣子,可是他也不拒絕那樣的溫暖,靠近火堆時,暖得心口舒暢。
蓮霧早早就歡呼著坐在篝火旁,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浮齊坐過來。
浮齊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坐了下來。
“你們兩個小家伙怎么敢在晚上待在這里?”女子問。
“我們怕……唔……”蓮霧剛想要回答,嘴就被浮齊捂住。
“這也是我要問你的,你一介女流,深更半夜,怎么會在這里?”浮齊冷冷問道。
那年輕女子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將手靠近火堆,不停搓手。削蔥根一樣的手指,緋紅一片,好看得緊。
她道:“你這男娃,老氣橫秋,一點意思也沒有。可苦了你妹妹,若我不來,只怕你們二人只能相對無言,在漫漫長夜守著火堆。”她理所當然的將他們看成一對兄妹。
浮齊年歲雖長,可是身為上古法器的靈魄,他很少出外界,若是主人不喚,他也懶出劍匣。
兼之,接觸的人不是要滅的惡人,就是一心向道而顯得純粹的道友。
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這般小看他的狡黠的人。
浮齊一時間惱怒起來,反詰道:“那你有什么高見?還能有什么法子消磨這長夜?”
那女子表情一下子變得神秘悠遠了起來,她將聲音壓低,本就略低的嗓音像裹了一層蜜。
“講鬼故事啊,世間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人,不得的念頭化成愛恨嗔癡,到處都是霧紗,誰也不知道哪里藏了餓鬼。”
蓮霧被她神經兮兮的話嚇出眼淚,但又興奮的眨巴眼睛縮在浮齊后面。
“哼!裝模作樣。”浮齊亦將蓮霧護得更緊,鬼故事?他們可是殺鬼萬千,屠戮八方的法器,若不是從了主,指不定成了哪方的混世魔王。
還會怕鬼故事?
可這女子語調薄涼又陰森,將他的神經也調動了起來。
“有什么嚇人的故事,你且說來!”浮齊道。
女子笑瞇瞇道:“好啊!我要講的故事,嚇人的可不是鬼,嗯……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我知道!我知道!”蓮霧顯得十分興奮,搶答似的開口,“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講故事,他講道:從前有座山……”
卻聽那女子慢條斯理開口道:“的確有個老和尚,不過,在一個黑霧彌漫的早晨,老和尚死了。”
“死了?”浮齊下意識接問道。
“為什么?”蓮霧不解。
“因為,他救了一個,蘆葦一樣命賤的女童。”
這是距離江葦塵成為天命者前十年的一個黃昏。
江葦塵在井邊站著,她維持這個習慣已經有了小半月。
早春,她穿著寬大的僧衣,年幼的身體單薄,面容寡淡,沒有表情。
井水在附滿青苔的井中,烏央央一片,并無特別。
不遠處,兩個和尚抱著掃把小聲的交談。
“她幾歲?”
“不知道,師父撿她回來到現在,我沒聽過她說一句話。”
“看著不過七歲啊……”一個和尚嘆息,“山下的人怎么說,可有親人?”
“沒有,今天派下山的清河師兄回來說,她一家就三口,住蘆葦蕩,兩個大人都失蹤了。男的去林子里打獵再沒回來,女的去找也沒了。”
“那男施主去林子里,應該是為了捉官府通緝的盜賊……”
傳聞,有對盜了官府賑災銀的雌雄大盜,被官府追至林子外,雄盜拖著將死的雌盜入了山林。
官兵搜山時,突然出現瘴氣,瘴氣只出現在林子里,像成精的活物。誤入其中的人,先是會聽到虎咆,接著就會脫力慢慢化為血水!
派了幾個捕快都只剩下被啃食的尸骨,于是官府下懸賞,誰能捉到那對大盜就賞白銀一百兩。
這是太啟國,元巳十一年間,人界五國年初發了幾次大旱,哀鴻遍野,像江家般受精怪禍害的,不計其數。
兩個和尚陷入了沉默。
“她性子倒是溫順,洗灑從來不偷懶,莫不是個啞巴……每天都在井旁看上半天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另一個和尚顯得吞吐,猶豫著開口道:“我前幾天聽她開口了,就是有點邪乎。”
“怎么說?”
“我問她為什么總看井……”和尚壓低了嗓音,“那小娃直直看著我的背后,說水里有東西,我問她是什么,她說曾經是女人,現在成了黑霧……”
聊得陰森了起來,兩個和尚打了下冷戰,默默掃地。
幾個和尚聊天之際,江葦塵默默離開了井邊。
她先是在院內閑晃,見到地上有枯枝就撿起來,待手上有一把時就將枯枝藏入一處樹叢。
那一樹叢離井邊有幾米遠,除了江葦塵收集的數量可觀的枯枝外,還有幾大塊石頭。
旁人可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在謀劃一場謀殺案。
也是她這個年紀能想出的最完美的謀殺案。
做完一切后,江葦塵照例前往廚房,廚房的雜役和尚見了她就笑了。
“小丫頭,你怎么這么想來端湯啊?”
托盤上擺著一份白菜豆腐湯,那是住持釋東每日的晚飯。
托盤是半指厚的大石片,立起來能到江葦塵脖子。
因著悲天憫人的性子,釋東的一切生活器具都取自自然,沒有絲毫人工。
除了剛入寺時,有一段沉靜的適應期,江葦塵每日都來廚房報到,示意要幫忙端湯,雜役和尚搪塞她說她力氣太小。
于是江葦塵日日在他眼前幫忙提水——這回是蒙混不過去了。
雜役和尚笑嘻嘻的將托盤在她手上放好,一摸她腦袋,往她嘴里塞了一顆紅棗。
于是江葦塵就這樣出發了。
只不過走到一半時,她又將托盤藏入存放樹枝的樹叢。
就這樣赤手端著湯,向更深處的禪房走去。
“怎么是你來端湯。”釋東詫異,注意到江葦塵雙手被燙得通紅,不禁接過湯,將她的手放入冷水盆中,喃喃道,“這廚房小僧也太糊涂,竟連托舉的東西也不給你。”
釋東和尚三四十年紀,長眉秀目,一笑如秋葉隨風,卻有副婆媽心腸。
江葦塵像個木頭人,直愣愣的看著釋東后方書架上的一尊浮雕。
講的是釋迦牟尼佛割肉喂鷹的故事。
釋東注意到她的視線,道:“那是朋友送的小玩意,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江葦塵搖頭。
釋東道:“釋尊外出,正好遇到老鷹在追捕鴿子,慈悲心起,把鴿子藏到懷里。可是老鷹會因沒有食物而餓死,于是釋尊就割下自己的肉來替代鴿肉,以此喂飽老鷹。當釋尊割下最后一片肉時,真正的佛祖誕生了。”
“這是個教導百姓要慈悲的故事。”釋東總結道。
“什么是慈悲?”江葦塵問,她的眼皮褶皺少,只有抬眼時才顯大眼清亮如星。
這個沉默的小泥娃,難得露出些天真稚意,釋東不由沉吟思索。
“我想殺了害我爹娘的惡人,那我是不是失了慈悲?”江葦塵認真問,她太久沒開口,嗓音啞得像被熏過。
“是,”釋東斬釘截鐵,他明白家人不幸的遭遇,正是江葦塵善惡觀形成的關鍵,“你若是復仇,與害你父母之人何異?天地間將再也沒有你的位置!”
“那就容許惡人作惡嗎?”
“惡人都是有原因才行惡,如那只老鷹,如果不是饑惡,他怎么會想殺鴿子呢?”
江葦塵皺眉,似乎在思考。
“慈悲就是,遇到老鷹時,愿意為了救鴿子而割肉,惡人的罪業,不需要我們去報,天道自然會輪回。”釋東道。
(https://www.dzxsw.cc/book/13469439/31452227.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