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尚止水
天已經(jīng)黑了,一線晚霞在遠(yuǎn)處的天際,雨停了。
花園里的紅色山茶花被驟雨打落,一地殘紅。
尚止水蹲坐在走廊一側(cè),手邊放著將要給母親看的,他罰抄了三十遍的家訓(xùn),“愛護(hù)姊弟,孝順父母”應(yīng)母親要求要多抄二十遍,他一字未動。已然在腦海里盤算好了,待母親檢查怪罪就說自己染了風(fēng)寒,實(shí)在是無力提筆。
為了讓這個借口更加具有真實(shí)性,尚止水瞞了身邊小廝,一個人在這初春料峭的寒冷走廊里待了一個下午,他穿得單薄,讓風(fēng)吹得嘴唇和身體冰涼,兩頰有不自然的紅暈。
十三歲的尚止水差不多也進(jìn)入到叛逆期了,他性子內(nèi)斂,不喜外露想法,叛逆得無聲無息。
尚母這幾年難能捉住他的錯處,除了尚品。
事情起因是尚品要跟在尚止水屁股后面學(xué)騎馬,八歲的奶團(tuán)子還帶著平安鎖,教他們騎馬的是尚父的某個部下,聽聞后哈哈大笑,撫著尚品的腦袋說他年紀(jì)太小。
尚止水一向很厭煩父母強(qiáng)加于他的體能以及武藝技能的訓(xùn)練,本在馬背上怏怏擦著自己額頭上的汗,聽聞后笑道:“身為將軍之子,八歲上馬也不稀奇,指不定我這弟弟無師自通,一騎上馬背便不要人教了呢。”他露出一個鮮少見的,少年意氣的笑容,尖尖的小虎牙此刻在這個穩(wěn)重少年的臉上也不突兀了。
尚止水保證自己可以照看好尚品,于是拒絕了部下要親自牽引韁繩的要求,由他來簽,可想而知,尚止水哪里安了好心,平平安安牽了一圈后,一擰馬脖子上一塊軟肉,馬匹失控瞬間加速,尚品差點(diǎn)被甩出去,于是這件事落進(jìn)了尚母的耳朵,要罰尚止水也是自然。
尚止水待天黑得差不多后,朝母親的寢房走去。
才剛想要走進(jìn),就看見窗戶剪影上有自己父親的影子,雨聲和枝葉摩挲的聲音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他貓腳朝離父母較遠(yuǎn)的窗沿下走去,父親來找母親可不多見,尚將軍若是回府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葳蕤園,好奇心戰(zhàn)勝了他的避嫌和自小被教導(dǎo)的廉恥觀念。
父親問:“這是什么?”
母親冷冷答道:“品兒今天給我摘的蓮蓬。”
父親道:“胡鬧!那蓮池那般深,他又那般小……”
母親道:“他是來求我不要罰水兒的。”依舊是冷冰冰的語調(diào)。
尚止水為了掩飾心里的不自然,不著邊際的想道,沒想到一向溫和的母親在父親跟前居然是這般冷若冰霜的模樣,真是馭夫無術(shù),就算是怨父親花心也不該表現(xiàn)在面上,而該小意溫柔,之后徐徐圖之。
難怪父親不愛來,正當(dāng)他恨不得給母親寫個萬字諫言,講馭夫道,就聽見父親長嘆一口氣道:“品兒是個可愛孩子。”
母親泣道:“我每一次,每一次看見品兒的笑臉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如何告訴他你生來就是要替水兒去死的,我又該如何告訴水兒他的弟弟是要為他去死的……”
尚止水血液一下子變得冰涼,母親又說這這種話了,十歲那年母親無意說了同樣的話,之后絕口不提,他也假裝記憶流失,裝聾作啞。他又想問為什么,憑什么了。
父親道:“每年,邊界都會來信催促我,該是還債的時候……”
母親道:“就一定要按他們說的來?一命抵一命,救了你這個大將軍一命,就必須要你的子嗣來還?”
父親道:“沒有辦法,我去年試著沒有回信,帳里的十五個兄弟都死了,全是被毒死的,被一種蟲子,我認(rèn)得它,就是那個族群養(yǎng)的鬼東西,今年我跟圣上說好換地戍守,三千匹羊被那些蟲子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母親很久后才回復(fù)道:“那它們倒是講信用,就眼巴巴等著你送子,不曾到我們將軍府來,把我們?nèi)辛耍 蹦赣H聲音已經(jīng)顫抖。
父親道:“他們的神在邊界,所以他們不會離開邊界,可是我們崠國的士兵不可能離開邊界,只要我一日不向他們供奉子嗣,死的人就會更多!”
“不能找修行者來幫忙嗎?或者找天闕派的道長!”母親道。
“他們在我的肚子里種下了蠱蟲,一旦我和道行高深的人來往,就算是書信來往,都會把我的內(nèi)臟啃食掉。”父親道。
房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
尚止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回到自己的寢房,他在自己的書堆里找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旭東族,游牧崠國邶國邊界,訓(xùn)蟲,信奉蟲神,自以為靈智超人。”
少年的尚止水拼湊出了整個事件的始末,這也就是為什么父親那一年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就要納妾,這么多年來對尚品母子又格外上心的原因了。
尚品真的是他的替死鬼。
尚止水將書蓋到臉上,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尚品很小的時候,連兄長都叫得含糊不清,在一家人跪坐著行禮用餐時,小小的尚品從他的團(tuán)蒲上爬過來,扒拉住他舉箸的右手,幼崽的身體柔軟溫?zé)岬讲豢伤甲h,尚止水猶豫著沒有推開他,而是側(cè)過頭來用眼神警告他。小尚品美貌得出奇,長睫毛像蒲扇一樣,大眼睛忽閃忽閃,唇角還帶著晶亮的口水,他好奇的盯著尚止水好一會兒,然后綻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燦爛笑容。
在那之后,尚止水的轉(zhuǎn)變有目共睹,他對課業(yè)不再敷衍和拖延,將自己的天資聰穎毫無保留的展示出來,更重要的是,他對尚品友好了起來,成為了一個溫柔的哥哥。
說實(shí)在的,他只是在稱職扮演自己的角色,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
是的,計劃,他在那天晚上制定了一個計劃。
首先要成為尚品依賴和信任的好哥哥,然后捅他一刀子,不對捅早了,要等尚家的擂臺賽上時,再捅尚品一刀子,好泄了他委曲求全裝那么些年好哥哥的憤
結(jié)果就在他波瀾不驚裝白蓮花哥哥的時候出現(xiàn)了變故,父親死了,姨娘也死了,他當(dāng)然能知道事情始末,姨娘知道了尚品的出生是為了死亡,于是和父親決裂,父親大病,然后姨娘自縊,父親自然郁郁而終。
尚止水冷心冷肺,假哭一場后,邊練字邊感嘆父親可真是個大情種,和姨娘的愛恨糾葛也是值得大書特書,本來娶姨娘是別有用心,結(jié)果兩個人都動了真感情。
就在本來書法飄逸的他在那鬼畫符的半個月后,他才想起自己的弟弟尚品來,他以為尚品可能痛苦萬分,可結(jié)果尚品他……他……逍遙自在。
尚品在母親死后就開始混跡勾欄酒肆,賭錢擲骰子玩得花樣百出。
見了他也是畏畏縮縮,眼神閃躲,像條黃鼠狼。
他面上和煦,心里卻在冷笑,盤算著尚品好日子的倒計時。
尚品十二歲那年,尚家的擂臺賽如期舉行,母親明里暗里表示不需要讓尚品在去世前丟臉,但因?yàn)樾睦镉泄聿桓叶嗉幼钄r,于是尚止水按照計劃把尚品碾在腳下,念著十三歲雨夜里,本寫的熱血沸騰的臺詞。
卻覺得味同嚼蠟,幾乎要掉下淚來。
為什么這個混賬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就有兩個人為他而死,不不不,不是為他,尚品還什么都不知道,父親和姨娘都死于自身無法開解的心魔,可以把它稱之為愛,也可以是怨。
尚品還什么都不知道,可就是因?yàn)檫@讓尚止水真情實(shí)意的惱怒。
要冷靜要帶好臉上的面具,這一切的罪惡之源都是那個旭東族,要讓尚品長出羽翅,平安離開,去天闕派,還要……
還要,代替他成為祭品……
尚止水告誡自己。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不管他心里愿不愿意承認(rèn),在那么多年的兄友弟恭的相處模式里,無論他心里有多么厭煩尚品毫無察覺的狀況,他都是個無可置疑的好哥哥。
他安排婢女日日給尚品送吃食,為了收買婢女定時送她首飾,還讓自己的師傅假裝成浪蕩江湖的高手,去教授尚品,他甚至給尚品填賭債。
尚品也爭氣,成為了合他心意的人。
竹子開花之時是竹子死時,尚品上天闕派時,也是尚止水赴會旭東族時。
尚大夫人在眾目睽睽,所有人目睹尚品打敗尚止水時,就明白了尚止水的用意。
“你比你父親更加勇敢。”尚大夫人良久道。
尚止水去邊界的時候,組織了不少修行高手,此前他曾寫過書信給天闕派,卻沒有回信,于是一行人就出發(fā)了,尚止水為此次遠(yuǎn)行計劃了近七年。
母親在離行前問他為什么不和尚品說實(shí)話,他沒有回答。
其實(shí)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他不希望尚品對自己的出生意義產(chǎn)生不好聯(lián)想,不如就讓他一個人做惡人好了。
尚品會有慈愛的父親,嬌蠻可愛的母親,雍容華貴的大夫人,喜歡他的小婢女,從小到大的好兄弟……
而他這個可恨的兄長就要替他承擔(dān)父輩的責(zé)任。
噯,兄長不就是這般作用的嘛。
那次赴會,以尚止水他們重創(chuàng)旭東族,將他們的神靈傷得半死為結(jié)果。
但他們也都變成了所謂“神靈”的養(yǎng)分,他們的身體變成了無數(shù)的蟲子,意識也在日復(fù)一日的分流而流失。
尚止水一直努力保持他的清醒,蟲子們腹部的氣體可以致幻,他在鄉(xiāng)野山村制造各種引人注目的幻境以此來告訴世人。
在意識浮沉間,一切都光怪陸離。
他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哭。
不要哭,尚品,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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